挪威對於我一直都是一個遙遠的名字。除了中學時的地理課,除了格裏格,對挪威的感覺還離不開披頭士那首美麗而帶著憂傷的歌,以及後來村上春樹的更加美麗、憂傷得讓你的心哭泣的同名小說,《挪威的森林》。
漫漫長夜……和挪威的森林一樣冷清…….荒涼、冷清的印象就一直在心裏擱著了。
終於有機會近距離體會挪威是在今年夏末秋初的時候。大兒子暑期實習結束,趁還沒開學以及九月的第一個長周末,加起來不到兩周,一家人經冰島雷克雅未克轉飛奧斯陸,踏上了這片讓我念想多年的土地。不好意思說是自由行,因為旅行路線以及行程、沿途的酒店、交通等一攬子麻煩事都已經交給人家旅遊網站辦了,我們隻是按圖索驥,自己走。雖然有點偷懶,但做一回背包客也不賴。一路上,奧斯陸, 奧勒鬆,蓋朗厄爾峽灣,培爾根,鬆恩峽灣,弗拉姆…….,穿越崇山峻嶺,穿越曆史與現代,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感受這個國家,感受她的美和寧靜。靜,靜得甚至有時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或著感受到她的脈搏……懷疑自己真的來到了一個被遺忘的世界。和挪威的森林一樣冷清!總忘不了這句歌詞。
一, 喝醉了才笑
挪威人也是安靜的,不知道是不是環境使然。在回奧斯陸的火車上,無意間看到一本書,估計是哪個遊客落下的,名字叫“挪威社交指南”, 封麵上幾個表情塗鴉,高興 、悲哀、生氣……都一樣,一臉淡漠,或者說沒表情,隻有“Drunk” 一項不同,是笑,而且是咧開嘴巴開心地笑。我立時忍不住跟著大笑起來,誰說挪威人沒幽默感呢?
幽默真的可以和“冷漠”全無衝突!在挪威第二大城市培爾根,安頓好酒店,我們第一件事就是按預定要求去中心火車站換票 ——就是拿著網上的訂單把接下來幾天的車船票包括座位號確認下來。接待我們的工作人員是一位瘦高的長者,也沒什麽寒暄,聽我說明來意再看了看訂單上的預訂號,迅即就從計算機裏調出我們的資料。他要過每人的護照一一核實,然後把整套票一張一張打印出來,每個人的釘成一冊。在把票交到不管誰手上之前他都先仔細給你過一遍,時間和車次尤其拿黃色標記筆劃上,直到最後過完我的,起身麵無表情地說,
“沒問題了?祝你們旅途愉快! …….別忘了明早五點半的火車。”
我剛想說謝謝,卻一下子有點兒懵:怎麽會這麽早?莫非弄錯了?疑惑地看著他,卻看見他眼神裏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噢,該是九點,我開玩笑呢。”
他把大手伸給我,嘴巴真的咧開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笑得很可愛。我們也都笑起來,心裏罵這家夥抽不愣子一幽默嚇人一跳。
不拘言笑,這裏人確實容易給初來乍到的人以淡漠的感覺。不像北美,認識不認識的見麵都打個招呼,一聲“How you doing?” 不是問你在幹嘛,隻是表示友好。挪威人少有這“虛”的,火車上就是麵對麵坐著,也是各自低頭看自己的報紙或者玩手機iPad 好像周圍與自己並不搭界;餐廳裏,即使就你們幾個亞裔觀光客,也從來不會有誰多看你一眼,該聊天聊天,該喝酒吃飯喝酒吃飯,好像你並不存在,至少沒什麽不同。說實在的對於一個外來者來說這種感覺挺讓人舒服的,你會不自覺地覺得,你不是客,你是他們當中的一部分。
這種讓人舒服的“淡漠” 一路上我還遇見過好多次。從奧勒鬆到培爾根,我們夜間登船走水路用了一夜一天。晚上在自己的艙室裏睡覺,早餐後退了房到公共大倉觀海、休息。九月初的挪威已有幾分涼意,甲板上人不多,有大玻璃窗和舒適軟椅的的封閉大倉則顯得有些擁擠。我和妻子走了幾圈,終於在靠近船頭的窗前找到兩個相隔的座位(每個座位都是一個獨立的軟椅)。雖不挨著,可有這樣的座位已很幸運。我滿心歡喜剛剛坐下,夾在中間的兩個老太太就站起身來,好像不好意思夾在我們中間似的,看著我和太太,再指指自己,作出調換的手勢。看得出她們英語不太好,但意思非常明確。我使勁點點頭,一個勁稱謝,就和妻子旁邊的老人換了位置。一路上彼此間並沒多少交流,除了一次老太太碰碰我,指給我看,座椅的靠背是可以平躺著放下來的,大概她發現我有點兒打瞌睡—— 那天海上浪大,我有點兒暈。然而她的好心卻讓人心暖,到現在想起來依然是。
二,簡單、簡單、再簡單
我們住的幾間酒店都不算太大,七八十個房間,不豪華,但簡潔,幹淨,實用。有的偏古樸,老式的桌椅家具,老式的門窗,拉開窗簾看窗外昏暗的路燈下石板路磨得高高低低的街道,別有一番味道;有的則現代些,色彩是單一的淡色,直的、圓弧的線條讓房間顯得簡約幹淨。好多人們習慣了的但並非十分必要的東西像牙膏牙刷梳子浴帽咖啡壺電熨鬥之類的東西在這兒都省了,唯一奢侈的是衛生間的加熱地板,可能因為這裏冷,尤其對於行路人,跑了一天,回來衝個熱水澡,踩在上麵真舒服。酒店的所謂大堂其實就是個多功能活動區,休息,簡單的吧台,有的前台就一個人,接電話,辦理入住退房,連酒吧上的活兒都包了。沒有保安,沒人幫你提行李、按電梯,更不會有人沒完沒了在衛生間裏擦台拖地撣你衣服上灰塵頭屑要小費…….您有手有腳,自己來。在奧斯陸鬧市那間規模不算小的酒店床頭還有塊提示牌,特別注明這裏房間不是每天打掃(?!),如確有需要請與前台聯係,酒店因此節省出的開支將捐獻給聯合國兒童基金會。
然而簡單同樣可以讓人舒服。印象特別深的是我們在奧勒鬆入住的一家帶有德國新藝術建築風格的小酒店。辦完住房手續,前台的姑娘微笑著說,對了,今天晚上有免費的自助晚餐,就在對麵那間的餐室,現在已經開始了,你們隨時都可以過來。我說,我們訂酒店的時候沒說包晚餐呀。她說通常是不包的,今天新來的人不少,算作歡迎你們。這個回答不免讓人欣喜。晚餐其實很簡樸,就是熱熱的燉羊肉,一點青菜,色拉,熏三文魚,以及剛出爐的烤麵包、幾種奶酪和新鮮水果。麵包和奶酪都擺在木砧板上,根據需要自己切,麵包上蓋塊白餐巾,切的時候給手按著,幹淨。飲料是檸檬水和咖啡、茶。一天的火車、汽車勞頓,確實累了,加上初秋的涼意,那天的晚餐我們吃得格外香,熱呼呼的,感覺是…….在家裏,吃母親做的家常菜。家的感覺,對於一間酒店來說,我想無論奢華與簡樸,都應該是一種很難超越的境界吧!
吃過飯,倆小子回房打遊戲去了,我和妻子從酒吧要了杯酒,在大堂圍成一圈的沙發裏坐下來,對麵兩對正在閑聊的法國夫婦衝我們點點頭。寬大的壁爐裏鬆木柴熊熊燃燒著,一個巨大的黑煙囪徑直穿過天井通向高高的屋頂,慵懶的空氣裏除了輕柔的格裏格,還有鬆木燃燒散發出的淡淡清香。玩味著那一刻的感覺,我有幾分醉意。
第二天中午退房,由於我們的輪船晚上才走,於是問前台當班的小夥子,可不可以把行李暫存下來,我們出去街上轉轉,晚上出發前再回來取。回答當然是肯定的,他示意我們沿大堂過道往前走右拐,第一扇門即是行李間,他會幫我們打開電子鎖。我們按指示找到房間,把行李放好,關好門,特意回來問,還需要什麽手續嗎?小夥子說,沒有啦,什麽時候回來取都行,都有人。我心裏難免嘀咕,也不栓個牌拿個號什麽的,就不怕有人拿錯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下午取行李的時候同樣簡單,說一聲,自己提走就好了。不怕,這兒人好像根本沒這根弦,自己的東西怎麽會拿錯呢?不是自己的你拿它幹嘛?簡單的邏輯,仿佛孩子的單純心理,不知道會不會讓有的人稱之為傻?
三,與上帝講和
沒有斤斤計較、蠅營狗苟,挪威人有資格淡定和從容。相對於人口的廣闊的國土麵積,無敵的自然風光,豐富的石油儲備、海洋資源、林業礦業資源,發達的工業、科技、教育,完備的社會福利製度…….進入二十一世紀這裏一直位列全球最富裕、最發達、平均生活水平最高、最宜居的國家前列。雖然曾經不是,重山峻嶺可以是壯美也可以是艱險、荒涼的,——就像那首歌兒裏唱的。艱險和荒涼孕育了野蠻和叛逆的同時——“海盜”的惡名曾讓挪威人的維京祖先蒙羞 ——也孕育了強悍、堅毅和無所畏懼。無所畏懼還包括更可貴的自覺與反省,從而一點一點構築起自己獨有的精神文化底蘊,滋養出格裏格、易普生、蒙克、阿恩.內斯……一顆顆閃耀的巨星的同時,也讓自身文明走向成熟。
曾經的“逆子”似乎和上帝講和了。喜歡這裏人的生活方式。健康飲食,酷愛戶外鍛煉,環保理念更是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麵麵。很難把瘦高的挪威人和過度肥胖聯係在一起,不燒油的特斯拉汽車卻隨處可見,網上查了一下,挪威具有世界最高的特斯拉汽車人均保有量。一個產油大國卻如此看中一款前沿的,或者說代表未來的不燒油車型,多少說明了些什麽。挪威人在乎上帝的賜予與眷顧, ——除了給自己的,也包括給這片土地的——更把骨子裏的內斂、淡定及“淡漠”、從容同樣表現在自然麵前。喧賓奪主其實就是就是煞風景。那天我就在整理沿途美照曬朋友圈的時候不由地感慨:這裏除了美,我更看到人與自然的和諧,或者說在自然麵前,我看到了人類難得的謙卑!忽然想起阿恩.內斯,挪威著名的生態哲學家,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提出的深層生態學理論包括生態自我、生態平等、生態共生等重要理念將生態學發展到哲學及倫理的領域,深刻影響了當代綠色和平運動。在挪威,阿恩.內斯的影子無所不在。
四,挪威的森林…..
喜歡一路走過的小鎮、村落……喜歡她們獨有的那份平和、寧靜。從培爾根到弗洛姆,走鬆恩峽灣,穿絕峰險壁,兩岸瀑布高懸,美得已不真實,恍惚間仿佛穿行在一個夢幻世界。船到盡頭,山坳間的小村莊弗洛姆豁然眼前,小房子、綠草地、火車道、船碼頭…….此刻的每一樁每一件又是那麽真實、具體、樸實。
還有大半天時間,雖然天有點兒陰,我們還是到遊客中心問問情況,決定去附近登山、看一個早聽人說過的、懸在山腰的瀑布。山路有點兒滑,小兒子一路在前開路、報信,大他十歲的哥哥坐鎮中間,一邊吆喝小子別跑太快,一邊招呼我們“二老”堅持、抓緊,前邊說話就到。這個“說話”卻足足說了四十分鍾!就快筋疲力盡的時候,忽感一陣涼意,咬牙再蹬幾階終於來到一片開闊地,眼前豁然開朗。順著嘩嘩的水聲從一側抬頭望去,幾十丈高的絕壁上瀑布飛流直下,如玉帶般輕盈、灑脫、飄然、清涼,而從另一側俯瞰山下,秀麗的山間峽穀盡收眼底。溫暖的陽光仿佛一雙和藹、慈祥的眼睛,靜靜地守望著山坳間草木、溪水和村落,也在峽穀兩側灑下大片的陰影。然而那影子卻在悄悄地移動、擴大自己的地盤兒…….是烏雲,大片的烏雲飄過來了,推搡、擠壓、撕裂著陽光——直到最後殘存的幾縷,猶如投射在寬大漆黑的舞台上的幾盞聚光燈,執著地追隨著一位孤獨的、憂傷的舞者…….雨終於落下來了,繼而煙雨茫茫,仿佛誰在拉下一個灰色的大幕,或者讓人放心的窗帷…...此刻的弗洛姆是大山懷抱裏一個安睡的嬰兒。大雪飛揚的時候,她會睡得更加安靜吧?都說前頭長夜漫漫。
“靜謐、憂傷又讓人莫名沉醉……”
又想起披頭士和村上春樹, 心好像一下子被作品裏所要表達的情緒包圍了,不能自拔…..恨不能馬上再聽一遍、看一遍…….
2018年10月於多倫多
首載美國《僑報》2018年11月8日刊,“文學時代”版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