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攝影家歐洲獲獎問“米蘭在中國哪個省?”

題記: 拍得真是好,超讚!

 

 

前言:2015年5月,意大利米蘭世博會中國館內,兩幅攝影作品格外引人矚目。其中一幅名為《征服》,畫麵上一個挽起褲腿的莊稼漢子正揚鞭吆喝兩頭耕牛,另外一幅叫《樸實的愛》,如同作品名字那樣,畫麵上的兩位老人盤腿坐在一堆稻穀當中,表情質樸而憨厚。在作者一欄,兩幅作品都寫著“謝萬清”的名字。

謝萬清作品《征服》
幾天後,謝萬清接到一通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對方告知作品展出的消息,邀請他前往米蘭一趟,並承諾負責交通食宿。謝萬清欣喜之餘,追問:“可以帶老婆去不!”對方說這個不行,他思忖片刻,朝電話那頭高聲應道:“實在對不住,屋裏有兩頭牛,幾畝地,確實走不開,去不了咧!”那時,謝萬清距離北京1350公裏,距離作品所在的城市米蘭,中間則隔了小半個地球。
後來有一天,西安有個導演上門給他拍紀錄片,閑聊之餘,他隨口一問:“米蘭在中國哪個省?”對方告訴他,米蘭不在中國,在歐洲,是意大利第二大城市。老謝聽聞,搖搖頭:“弄了個啥嘛,又把自己給耽擱咧!”

謝萬清作品《樸實的愛》
第一台照相機
老謝,全名謝萬清,陝西隴縣峰山村人。峰山地處陝甘交界處,平均海拔2300多米,山大溝深。從前原本有條省級公路穿溝而過,後來公路改道,峰山村徹底成為了“世外桃源”,如今每天僅有一輛中巴車從縣城往返。
在隴縣,峰山村出了兩個名人,一個是峰山小學老校長,堅守鄉村小學多年,榮獲“啟功教學獎”,另外一個便是近幾年被媒體稱為“泥腿子農民攝影家”的謝萬清。老校長獲獎後,攜家帶口離開峰山,前往縣城新建的公辦小學履職。謝萬清沒能交上這樣的“好運”,相比從前,除了隔三差五有外地朋友慕名前來,他的生活並無任何實質性改觀。“一個人一個命麽,咱就是個老農民,窮苦了一輩子,也不指望轉運咧!”
從1950年算起,老謝在峰山村已經生活耕作了62年。峰山有個溝叫謝家溝,老謝說不上來謝家在這個溝裏生活了幾代人,倘若按照祖輩經驗,他的人生內容從一開始就被規定好了:順著祖先腳步,彎腰耕種,麵朝黃土,默默把一輩子的汗水揮灑在這片山溝溝裏。可是,四十八年前的一次經曆,徹底攪亂了他此後的生活軌跡。
1969年,隴縣修建水庫,輟學不久的謝萬清,跟隨村裏的青壯年一起到工地參加勞動。水庫上的工人來自全縣各地,還有一批從西安來的知青。連續勞動幾日後,謝萬清發現有一個知青每天出現在工地上,勞動結束大家各自休息,他背著一個黑匣匣左右比劃,有幾次還比劃到了自己這裏。一個禮拜過去了,知青把衝洗出來的照片拿到工地上給大家欣賞,老謝在照片上發現了幾天前的自己,此時他才知道,那個“黑匣匣”是照相機,知青的“比劃”叫采風。
老謝回憶,當年知青帶的是一部“紅梅牌”照相機,就是這個機器把“自己的魂一下就勾走了”。有好幾回都想親手摸摸這台機器,於是他就和知青套近乎,主動替知青幹活,以換取撫摸一次照相機的機會。
在水庫工地勞動一天的報酬六分錢,這台紅梅牌照相機標價卻高達一百多塊,老謝暗自下定決心:就算砸鍋賣血,一定要攢錢買上一台。從那以後,仗著年輕氣盛,身子骨強壯,他連續加班幹活掙工分。14歲的山裏娃為了一台城裏人耍的高級照相機拚命,工地上的人都說:“這娃娃叫鬼把頭麻咧!”
終於,經過十年積攢,24歲這年夏天,老謝從隴縣百貨大樓買回了人生中的第一台照相機。


用醋和尿素衝洗照片
老謝的作品黑白照片居多,除了鏡頭定格的事物外,精巧的構圖和角度也是很多人津津樂道的主題。米蘭世博園展出的《征服》,曾被很多雜誌和網站作為“構圖典範”刊載,甚至有高校攝影係老師用這張照片給學生講解“構圖奧秘“。可是,當年老謝剛剛捧起照相機時,對於構圖、角度、光線等等,可以說一頭霧水。
有了相機,老謝就去跟老知青請教,平時下地也背著,隻要感覺有意思、很漂亮的東西,都要舉起相機拍一拍。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看見的東西很美,拍出來效果卻差了許多。他再次請教知青,知青告訴他,那得去學專門的攝影知識,得有書才行。
老謝二話沒說,背起相機徒步20多公裏,到縣城文化館“取經”。隻要農閑時節,他就背幾片幹饃饃,往返縣城和村子之間。隴縣地理位置偏僻,經濟發展落後,當時專業搞攝影的人寥寥無幾,幾番討教後,文化館幾位“行家”的三板斧已經解答不了老謝的種種疑惑了。於是,他又搭上一輛班車前往寶雞,在一家商場的相機櫃台前軟磨硬泡,讓售貨員教他更為豐富的攝影知識。臨走,售貨員賣給他一本《攝影入門》,並告訴他:“把這本書吃透,技術就大硬咧!“老謝如獲至寶,卷起書從城市又回到了小山村。
老謝文化程度不高,小學尚未畢業,除了自己名字,認識的漢字實在有限。他捧著那本書找村裏的民辦教師幫忙,兩個人盤腿坐在炕上,點一盞煤油燈,腦袋對腦袋,就著山裏的野風,一字一句挖掘、吸收、猜測書本裏神奇的攝影知識。
八十年代,數碼相機尚未在中國問世,在攝影界,膠片機依舊一統天下。暗房是膠片攝影必備的條件,購買膠卷也花費不少。有一段時間,新婚妻子發現丈夫總是一個人抱著相機發呆,以為“自己跟了一個二貨“,後來才知,丈夫在為沒有錢買膠卷發愁。和村裏很多鄉親一樣,妻子對丈夫“不本分”的愛好難以理解,不過,偶爾埋冤一陣後,經濟上她照舊無條件支持,“沒吃沒賭,走的不是歪路,人家愛好這個,我也沒啥辦法!”三十年後,妻子安桂芹笑言。
彼時峰山村尚未通電,如何衝洗照片成為老謝麵臨的最大難題,“總不能隔三差五花錢往縣城跑吧!”老謝琢磨。往文化館奔波那幾年,老謝認識了一位縣中學的化學老師,經老教師指點,他回到家開始摸索自製藥水。老謝用煤油燈做光源,用尿素和醋配製化學試劑。家裏找不到合適的容器,他也舍不得用僅有的幾個碗來裝藥水衝印照片,於是,就在房子的土地上挖三個坑,鋪上塊塑料布,就顯影定影和水洗了。讓縣文化館工作人員和那位化學老師震驚的是,老謝的土辦法,最後居然成功了!
妻子的默許,衝洗照片的難題順利解決,老謝徹底放開手腳玩起了攝影。他把鏡頭對準家鄉的山川、河流、草木,給老人們拍遺像,村裏大小紅白喜事,他都通過自己的視角記錄下來。有時在地裏幹活,也要按動快門,捕捉一二,那張後來備受好評的《征服》,便是他在地頭幹活時拍攝到的。
整個八十年代,老謝背著照相機徒步奔走在隴縣的角角落落,定格下了大量極具時代風貌的畫麵。2016年,在西安工作的一個青年登門拜訪,老謝抱出一堆作品,那個青年在翻閱過程中,盯著一張照片突然大聲尖叫。
 “咋了?”老謝嚇懵了。
 “這是我爸,真的是我爸!”青年把眼神釘在那張照片上。
 老謝長舒一口氣,這樣的事情他最近幾年碰到過不少。“那就送你了,拿回去讓你爸認認,看還想得起來不!”老謝高興地說。
“我爸過世好幾年了。屋裏隻有他一張遺像!”老謝聽聞,又愣住了。
給我講這件事時,他難以掩飾的自得從眼睛裏噴射出來,“這就是攝影,當時看著沒啥,時間一長,意義自己就跳出來了”。


不要眼瞅機器,要多瞅鄉黨
婚後不久,大女兒出生,之後,二女兒和兒子也接踵而至。老謝突然有了一兒兩女,現實問題再一次擺到他麵前。兒女們逐漸長大,各自走進學堂,家裏的開銷水漲船高,幾畝地的收成根本不足以維持五口之家。這期間,老謝曾下過煤礦,挖過隧道,還在工地上背過石頭,他重新為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拚命,也就在那時,腰上落下了折磨他半輩子的頑疾,平日裏幹重活,得往腰上纏一根鋼筋借力。
大女兒即將升入中學,老謝咬牙決定,送閨女到市裏接受更好的教育,“我們這個地方太閉塞了,不能再讓娃閉塞!”老謝談及當年的初衷時解釋。於是,他背起鋪蓋進城,開始了在寶雞打工的新生活。
第一份工作是給貨運部拉架子車。老謝把“紅梅牌”照相機掛上脖子,隨走隨拍,第一次把鏡頭從黃土地挪開,開始對準城裏打工的父老鄉親,農民工、裝卸工、建築工、拾破爛的,甚至修鐵路的,他都用最好的角度定格。九十年代中期,寶雞市搞攝影的人多了起來,走街串巷捕捉鏡頭的過程中,老謝也認識了不少“同道中人”。
老謝至今感念當年在寶雞某文化單位專業稿攝影的朋友。“人家是專家,咱是業餘選手。這人心腸好,也不歧視我,知道我的情況後,還隔三差五送膠卷,把他那些技術基本上手把手都教給我了”。回憶往事,老謝慨歎,當年也是通過那位老師,他才知道自己這幾年拍的東西叫紀實攝影,“紀實攝影有留住曆史和記錄曆史的價值,這一下給我把氣打足了,心氣兒更高咧”。
在這位老師的牽線搭橋下,老謝打入了寶雞攝影圈子。1989年,通過朋友幫助,老謝在寶雞文化宮辦了一次小型影展,規模不大,一位老板被老謝的樸實打動,給他提供了一份影像公司暗房的工作。之後幾年,他一邊工作,一邊琢磨如何更加精確地捕捉畫麵、調整光線,一有空閑,便坐車回到山村,拍攝鄉下熟悉的溝溝坎坎。漸漸地,作品被越來越多的朋友認可,以前不理解他的鄉親們也態度大變,老謝第一次萌生出通過攝影改變命運的想法。此時,“紅梅照相機“已陪伴他二十年,而數碼相機正轟轟烈烈地占據中國攝影市場。
2000年寶雞的一群攝影圈朋友聚會,老謝興衝衝參加。像往常一樣,他抱著陪伴自己二十年的膠片機在現場轉悠,忽然,一個年輕的攝影師大吼道:“閃開,趕緊閃開!”老謝無意間擋住了這位青年的長焦距鏡頭,他連忙致歉,準備離開,青年又說:“都啥年代了,還玩那種破機器,扔了都沒有人拾!”老謝的臉頓時漲的通紅,他環顧四周,自己的“紅梅牌”的確成了會場裏的“老古董”。
回到家,老謝陷入一片焦慮。“拍風光,還是數碼相機占優勢,膠片機確實落後,要想拍出好作品,機子得跟上”,老謝犯了難,一台數碼相機價格奇高無比,按他當時的收入,想都不要想。連續幾個月,他愁眉不展,常常感覺自己的攝影之路快要走到頭了,“可能山裏的窮農民就不該有這些癡心妄想吧”,老謝做好了放下相機,回鄉本分做農民的打算,就在這時,他碰到了侯登科。
2001年,侯登科已經是攝影界“名字震天響”的人物,《麥客》係列紀實攝影,甚至讓他揚名海外。侯登科是寶雞鳳翔人,和老謝算是鄉黨,當時正好也在寶雞工作。一次影展上,老謝找到侯登科,感歎自己的機器太過於落後,“攝影這條路估計沒哈指望了”。侯登科掏出兩根煙,自己吸一支,遞給老謝一支,反吸一口,吐出來,說:“老哥,不要光瞅機器,咱要多瞅鄉黨。眼裏沒有鄉黨,再好的機器也沒啥用!”
老謝頓時受到鼓舞,當即做了一個決定,他要退出攝影圈,背著相機多回鄉下走動。他要老老實實地拍攝養育祖先的皇天後土,把鏡頭對準朝夕相處的父老鄉親。
 “不要彩禮,我又不是賣閨女
2001年到2006年,這五年,老謝一門心思撲在攝影上,積攢的底片不知不覺有了上萬張。2006年,老謝徹底辭掉影業公司暗房的工作,他有自己的考慮。轉眼間50歲了,年齡越來越大,至今還沒能在攝影上“幹出點名堂”,家裏條件多年來也未得到顯著改善,老謝覺得對不住老婆孩子。
背上鋪蓋卷,回到謝家溝,老老實實種地一年,謝萬清成了徹徹底底的山區貧困戶。2008年,汶川大地震波及隴縣,老謝家50年代建成的土坯房搖成了危房。他前前後後跑動,費勁申請到2萬元補助,又從親戚朋友處借來4萬,最終蓋成三間平房,“新房住上咧,拉了一河灘賬”。
北京奧運會過後,寶雞到天水的高速公路開工建設,老謝前往工地當小工掙錢還債。這一年,隴縣地區的彩禮錢開始以每年2萬元的增長速度飆升,按照當地風俗,老謝的兩個女兒都到了出嫁年齡,隻要願意,彩禮錢能讓他瞬間“脫貧致富”。臘月裏,上門說親的人絡繹不絕,“拿來的見麵禮堆了一桌子,我一樣都沒有動,最後都給人退回去了!”
 “退回去幹啥?“我問。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吃了人家的東西就得給人把事辦成,婚姻這事,看緣分,女兒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胡摻合!“
老謝的大女兒上學時談了一個眉縣對象。老謝見過幾次,印象不錯,女兒詢問父親意見,老謝說:“你倆決定,隻要你願意,我全力支持!”眉縣地區的彩禮錢和隴縣相比“縮水”不少,訂婚當日,親家在酒席上通過媒人敲定禮金,老謝伸出五個手指頭。親家一看,把媒人叫到一旁,麵露尷尬,嘀咕幾句。媒人把老謝叫出餐館,“老哥,數字有點大,眉縣行情和隴縣不一樣,給少一點!”
“我當時想,不能再少了,再少就是作踐女兒,嫁過去別人會看不起”,於是,他衝媒人道:“五千還多呀!”話語落地,媒人一跺腳,一巴掌拍到他肩膀:“老哥,你把話說清楚麽,我還以為是五萬。”
那日,親家包了一萬元紅包,並承諾所有的嫁妝由男方置辦。老謝笑了笑,無法推辭,勉強答應。臨出門時,他從紅包裏抽出兩份,一份塞給女婿,一份塞給女兒。回到家,老謝把餘下的倒出來一數,還剩八百。
出嫁前一天,寶雞的幾個朋友上門賀喜。當得知老謝沒收禮金,也不打算陪嫁妝後,集資拉來一台電冰箱和一台洗衣機,“他們背著我就買回來了,跟我說,老哥,咱讓姑娘要嫁的體麵些!“回憶起這些,老謝心存感激。
二女兒後來嫁給了同村的小夥,照老謝的說法,那家人日子過的比他還恓惶,彩禮錢自然一分沒要。“我雖然窮,是個老農民,但兩個親家對我都很尊敬,我做的事硬氣大方。我這輩子困死在這個山溝溝裏了,孩子出去就行。村裏人說老謝活該窮,我不同意,嫁女兒,又不是賣女兒,靠賣兒賣女發家致富,這是作孽!”
現如今,兩個女兒都收獲了各自美滿幸福的家庭,老謝欣慰,隻是兒子的婚事卻讓他常常眉頭緊鎖。在鄉下,兒子早已成為大齡青年,最近兩年,彩禮錢已瘋漲到了十八萬,男方家還得在城裏買房買車。這些,至今還是貧困戶的老謝,自然是無力辦到的,“牛不敢賣,還得靠牲口種地。我想賣點底片,看給娃能貼補一些不!”


山區貧困戶成了著名的山區貧困戶
終於,勤勤懇懇攝影二十年後,老謝鏡頭下的故事通過網絡第一次被國內攝影界關注。
2005年9月,友人“關中李瘋子”在國內專業的攝影論壇“色影無忌”上發表帖子《估計是中國最窮的農民攝影家謝萬清》,引發國內攝影圈地震。一石激起千層浪,接下來的五年,“關中李瘋子”把老謝的作品仔細掃描,挨個兒發到論壇上,每次都會引發網友大規模議論,該帖成為論壇上最活躍的帖子,至今瀏覽量已逾百萬。
當然,作品在網絡上掀起的“驚濤駭浪”,老謝自己一無所知,網絡和電腦對於連短信都不會發送的他來講,實在太過於夢幻。這期間,任憑網上如何熱鬧,老謝依舊在峰山村,在謝家溝,用“過時”的鏡頭搜尋一切美好事物。
平靜的生活在2010年突然被打破。這年十月,日本愛普生公司在論壇上看到老謝作品,提出要在北京為他舉辦紀實攝影作品展。此時,距離他上次影展已經過去21年。聽說在北京,還在長安街,老謝激動壞了,他置辦了一身迷彩服,身著“戎裝”,打算“接受首都群眾的檢閱”。主辦方就影展名稱征詢他的想法,“我拍的都是父老鄉親,樸實一點就行。”主辦方最後敲定《黃天後土·生靈》,老謝非常滿意,“好,這個名字好,我們這個山溝溝土黃,地也厚,好!”
就在影展籌備階段,平遙國際攝影節也即將開幕。愛普生公司臨時給老謝無償掃描修正了一批片子,在山西平遙先行舉辦《黃天後土·生靈》影展。初秋的九月,老謝身著迷彩服,風塵仆仆趕往山西。出人意料地,影展在攝影節引起巨大轟動,老謝興奮極了,興致勃勃地用一口純正的西府方言,給中外朋友介紹照片上的故事。鑒於反響熱烈,組委會決定將老謝的影展延長一個禮拜,老謝聽聞:“不敢再耍咧,片子就留你這,我得買票回家,白露高山麥(隴縣地區農諺),該種麥子咧!”就在影展最受歡迎的時候,老謝買票撲向了他的土地。
一個月後,謝萬清《黃天後土·生靈》紀實攝影展繼續在北京舉行。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去北京,從中國西北的窮山溝到首都北京,謝萬清走了整整56年。影展舉辦當日,來了不少人。“隴縣老農民在北京長安街舉辦影展了”,消息傳到西安,從西安傳到寶雞,又從寶雞傳到隴縣,縣政府一頭霧水,縣市領導派人專程到北京看望,記者的鏡頭更多了。
 “壞就壞在當天的發言上!“老謝說。
影展開幕當天,幾位市縣領導坐在台下。老謝上台,雙手攥緊話筒,哆哆嗦嗦。他深吸一口氣,壯起膽子,開口即言:“我們隴縣地方窮,人苦,條件差,希望各級領導多到我們那看看,幫鄉親們把路修好。”現場有人給他鼓掌,台下的領導臉開始灰了,老謝越說越來勁,“你們大領導住城裏,看不到鄉下,其實把你們的花銷騰出一點,給農民幫助也大得很!”台下的領導起身離開,現場的掌聲更熱烈了。老謝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我這人性子直,到處吃虧,但到北京了,我就得替鄉親們說上幾句”,老謝笑言,“我拍的都很樸實,照片上呈現的東西落後,出去到處展覽,就是把隴縣的垢甲(方言:汙穢)搓下來給旁人看,領導自然不高興。朋友說,我沒有被封殺就算好的了。”
2011年算是老謝最風光的一年,《寶雞日報》、《三秦都市報》、《農民日報》、《藝術攝影》、《陝西工人報》、《中國攝影報》等國內媒體紛紛對老謝進行了專題報道。這年2月,他加入陝西省老年攝影家協會,3月,加入陝西藝術攝影協會,5月,謝萬清攝影藝術展在西安博物院舉行。看起來,他就要“紅”了。
 “我是牆裏開花牆外紅,名氣有了,貧困戶更加窮了。從前是山區貧困戶,現在成了著名的山區貧困戶!”老謝調侃自己的境遇。

老謝用醋衝洗照片
我要替鄉黨們把難處說出來
攝影論壇的傳播,媒體的報道,知道謝萬清的人越來越多。城裏人驅車幾百公裏專門到謝家溝看望老謝,西安美院的學生在老師帶領下,也來到隴縣謝家溝采風,自古到今,謝家溝從沒有接待過如此多的城裏人和文化人。老謝興奮地帶遠道而來的朋友在山裏轉悠,他甚至義務當起了向導,給扛著長槍短炮的攝影發燒友帶路。2014年,北京一位搞攝影理論的評論家告訴謝萬清,歐洲一個黑人作家看到他的作品非常震撼,打算親自登門拜訪一趟。
 “咱這窮山溝還沒來過外國人,我這裏條件差,不能怠慢了遠路上的客人。”於是,老謝專門從城裏買回來抽水馬桶,把炕上的褥子都換了。可惜後來,作家因故未能成行。“馬桶買回來我就沒用過,冬天凍裂了幾道口子,我用玻璃膠都糊好了。現在從馬桶裏舀一馬勺水,我都敢喝!”說起這件事,老謝頗感遺憾。
不久,西安紀錄片製作人宋滿朝來到了謝家溝。他此行肩負一個宏大的任務,受鳳凰衛視委托,要給謝萬清拍攝專題紀錄片《老謝》。紀錄片的劇本已提前寫好,宋滿朝給老謝念了一遍。
“我不太滿意,表現我的地方太多了。我這個人沒有啥可吹的,主要是我們隴縣這個地方,鄉黨們日子過得難。我想把隴縣買賣婚姻和山區農田灌溉問題向社會反映一下。”老謝執意要製片人修改劇本,並提出“放棄所有擺拍”的想法。宋滿朝認真聽完,“好,按老哥的想法弄!”
宋滿朝跟隨謝萬清斷斷續續拍攝了三年,長期行駛山路,汽車輪胎磨壞了四個。這期間,老謝拗不過妻子和兒子的敦促,到縣醫院動了腰部手術,困擾他半輩子的頑疾得以緩解。2016年4月,在宋滿朝幫助下,又在西安漢城湖公園展出了記錄四十多年來寶雞風俗文化和鄉村變遷的140餘幅作品。老謝自己給展覽取名《我的父老鄉親》。城裏人說他是真正的藝術家,老謝連忙擺手:“我就是個老農民!”有人問他:“你一個農民辦攝影展弄啥?”老謝的回答很簡潔,“我覺得拍照片其實是在講故事,講你們城裏人所懷念、所不知道的農村故事。”
2016年年底,宋滿朝拍攝的紀錄片《老謝》入圍2016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老謝作為特邀嘉賓“飛”到了廣州。他那台“紅梅牌”照相機早已壞掉,拿去修理,對方告訴他這種機子停產多年,配件都沒了,於是,有日本攝影家送給他一部數碼相機。在廣州,老謝照舊用一口濃重的西府方言,表達了自己的攝影理念,“數碼相機是耍電腦,不是真正的攝影!”
當月,紀錄片《老謝》在鳳凰衛視播出,隨後,刪減版又在央視黃金檔播出。老謝和妻子安桂芹坐在炕上,謝家溝像過去無數個夜晚那樣依舊漆黑安靜,看著電視裏的自己,老謝朝妻子說:“咱也上了一回電視,代表鄉黨們也說話了,這輩子沒白活!”

入土前我想出一本影集

2017年8月,我決定登門拜訪謝萬清。得知我第一次到峰山,老謝在電話上囑托了走山路沿途要特別注意的許多問題。找到老謝時,他挽起兩個褲腿,拎一桶水,正在飲牛。
老謝剃了一個光頭,看起來比電視上要老許多。院子沒有圍牆,除了一座平房,其餘都是土坯建築。老謝把我們迎進門,一張巨大的紀錄片《老謝》的海報掛在牆上。
“謝師傅,咋不把作品掛出來呢?”
老謝摸了把腦袋,一聲長歎,“掛個啥嘛,前幾天差一點就全燒光了!”
原來,就在不久前,老謝家遭遇了一場火災。當初在西安辦完展覽,老謝把140幅作品全部背回家存放,這些照片都貼在泡沫板上,由他堆放在偏房內。家裏一根電線老化,冒出火星,引燃了泡沫板。老謝帶我去看現場,整間屋子讓煙熏成了黑色,地上堆滿了燒毀殘破的照片。
老謝撿起幾張,“老婆子叫我拉出去全倒了,我舍不得,可惜了!”
這麽些年來,老謝拍攝的底片足足有兩萬多張,但損毀的也不計其數。早年間,擔心老鼠啃食,他就將底片用皮筋紮起來放入壇子、鐵罐,埋進土裏保存,打工回來後,挖出來一看,大部分壞掉了。老謝說,以前他的願望是入土前出一本攝影集子,可經濟上實在不方便,也就不抱希望了。最近幾年,隔三差五外麵來人找他,每次都從一堆東西裏翻,費時費力,他想在院子裏搭建一間活動板房,把作品掛進去。火災後,老謝把自己的想法反映到縣上,費盡口舌,層層批示,最後收到兩千元補助。
“謝師傅,你現在也是隴縣的代表人物了!“
 “窮代表。除了一堆照片,給老婆和娃啥都沒有留下,我這家長當的失敗!”
後記
從謝家溝回來一個月,我接到老謝的電話。他告訴我,有朋友拿來一份英文報紙,上麵登載了關於他的報道,他看不懂,原要找我幫忙念念,聽聽外國人咋說,可惜縣上要拿去收藏,他忘記複印了。
半月之後,我再次接到老謝的電話。原來,那份英文報紙被省裏領導看見,責成市領導給老謝安排一份工作。工作很快落實,是市裏的一份閑差,老謝家裏有兩頭牛,還有幾畝地,妻子一個人忙不過來,他走不開。老謝申請到縣城工作,最後縣裏安排他到文化館,一個月一千五百元。
我在文化館找到老謝,他早先蓄起的頭發全白了。
“老謝,恭喜呀!”
“走運了!”他依舊憨笑。
下午一起吃飯時,老謝破例喝了幾口酒,借著酒勁,他再次吐露自己的計劃:“我打算再好好拍幾年,或許過幾年,走運了,沒準又能出影集了。”
“一定有機會的!” 我和他碰杯,一飲而盡,又給他重新斟滿。
祝福你,老謝。

謝萬清
 

【關於老謝】
謝萬清,陝西隴縣人,民間攝影家。他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用一架老舊的相機,紀錄原生態的關中民風民俗,在身體多病,家庭生活困難的情況下,他利用地裏幹活、耕耘、收獲的空閑時間,自己修相機、用堿麵尿素等洗印底片,用獨特的角度,拍攝了8000多張原汁原味反映紀錄西部鄉村發展和生活變遷的曆史紀實照片。
【作者簡介】
馬鵬波,男,1993年出生,陝西寶雞人。中文係畢業,致力於非虛構寫作,作品散見於《中國青年》《作品》《時代報告》等,著有非虛構散文集《麥子黃了,麥客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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