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亞洲爆發金融危機,我在這一年春節有機會去了一次泰國。泰銖大貶,我們都很開心。
團裏其他人就不說了,單說其中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帶著一個7歲女兒,他的姐姐,和他的姐姐的大姑子,又帶著各自的兒子,兩個高中生大男孩。
這個三十多歲男子身型瘦小,為人穩重,目光溫潤,深沉,名叫黃明。我和他很快就熟悉起來,後來還住在一個酒店房間。他說,他是一個工人,業餘愛好是攝影,喜歡到處走村串寨,遇到人間不平,常有不忿,他很想為改良社會作點有益的貢獻,也想把女兒多多帶到農村, 感受鄉村生活。
我很喜歡這樣的聊天,所以,自由活動的時候,我就請他去外麵的海邊餐館吃飯,記得主要是吃香辣蟹,喝啤酒。
一天晚上全團去自費按摩。男女老少所有人換上病號服一樣的統一服裝,接受泰式按摩,導遊說過,如果覺得手重,就說,“痛”,按摩女聽得懂。果然,泰國按摩女力氣大,勁道足,可對我來說問題不在這裏。我特別怕癢,她一按我就笑個不停,這時候才發現麻煩大了——她們隻聽得懂“痛”卻聽不懂“癢”。
我高中的班主任說過,怕癢的人怕老婆。我想,按這條定律找女婿就簡單了,也不用管什麽背景,家住什麽隻角,丈人舅子衝上去一頓胳肢就查出來了,人間會少很多怨女。
黃明在我旁邊突然說,哎,你不覺得這像肉聯廠加工豬肉嗎?我往旁邊一看,一排人躺在墊子上,按摩小妹替你抻胳膊,抻腿,捶背,揉肩,可能真像肉聯廠做火腿吧。我頓時感覺自己成了案板上的半扇豬。後來看電影《墮落天使》,金城武總是夜裏偷偷跑進肉店,給屠宰拔毛後的白皮豬按摩,我馬上想到了泰國按摩院。
坐在芭提雅的海灘上曬太陽,看見一個西方老人衣衫襤縷地撿瓶子,我和黃明又笑起來:這家夥是不是在泰國吃喝嫖賭把錢都花光了,淪落到這步田地。
導遊說,泰國人心態特別放鬆,堵車也從來不急,對任何事情的態度都是“慢慢來”,還說,華人和泰國人的區別就是,華人掙五塊花三塊,泰人是掙三塊花五塊。當然,導遊自己是華裔,中文說得很好,而且也和我們一樣,把西方人叫做“老外”。他還說,泰國國王普米蓬很受尊重,然後騙我們說,一定要記住“普米蓬”這個名字,因為離開泰國的時候,海關的人要考你,我們國王叫什麽名字? 其實這家夥純粹扯淡。
?在此我想提到,我們按照日程規定去看了大象表演,但是,即使在當時,我也立馬產生了反感,決定從今以後不再看這種節目。我還想呼籲進行海外旅遊的華人,抵製一切不人道的大象,海豚和類似的動物表演。
黃明每天早上給自己的女兒紮兩根辮子,紮得還很好,因為他離婚了,女兒跟著他,大概也早就鍛煉出來了。我在泰國的照片,都是他幫我拍的,不過,沒有和他合影一張,至今讓人遺憾。
旅遊團結束以後,我和他們一大家子在昆明玩了兩天,其間我還去電影院看了成龍的《我是誰》消磨時間。後來黃明給了我他的手機號,不過我一忙起來,就沒有真的去打過。
......
直到一年後的一天,我在一個購物中心底樓和一個同學吃飯,突然看見一個女人朝我走來,是黃明的姐姐。我站起來招呼她。她問我:你打過黃明的手機嗎?我說,還真沒打過呢。
她說,黃明死了。
原來黃明在去泰國的時候,已經身患一種重症,所以她才出錢,讓這個看來半生都不順的弟弟黃明帶著女兒玩一趟泰國。我忘了問,在當時黃明本人知道他的病嗎?我忘了問這個問題,因為當時我的腦子的第一個問題是:他的女兒現在在哪兒?她回答說,跟著媽媽。
我現在想,即使黃明知道自己的病,他也一定會淡定地對待,或許,我所看見的那略帶憂鬱的目光和不時閃現的幽默,就是這淡定的結果。他可能知道,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國旅遊。不過,有一個這麽心疼他的姐姐,黃明也算是幸運的。
我現在相信,心疼就是愛,不管哪一種愛,不心疼,就是不愛,不管怎麽裝。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因為死亡對於當時的我實在太遙遠,唯一近距離感受死亡是大學時期一個同學的自殺以及整理遺物,然後又變遙遠了。現在,一個曾經一起按摩,一起旅遊的人,一個熱愛攝影的人,一個給自己的女兒紮辮子的人,竟然就這樣死了。
我說:他是個和一般人不太一樣的人。
黃明的姐姐點頭:是的。一陣沉默以後,她帶著歉意地說,那你繼續吃飯吧,其實,我就是想告訴你,他死了,你不用再打那個電話號碼了。
然後她匆匆忙忙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