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夏爾巴

來源: 2015-04-04 15:04:34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悼念夏爾巴》

“珠峰南坡出事了。是雪崩,死了人。”於許多人,這不是一個很重要的消息,於我,卻是很重要。聽到消息的那天是2014418日星期五,我剛回到美國。

對喜馬拉雅山南坡,我情有獨鍾。那兒現在正是登山的季節,有熟人正在那裏登山,我本來應邀也是要去的。


上網查了消息:雪崩點海拔5800米,死的15個都是夏爾巴族人。我的熟人是漢人,因此他沒事。但我還另有“熟人”,他們卻極可能就在裏麵了。我想起了我的夏爾巴向導兼背夫-帕生(Pasang Gyalzen Sherpa和他兩個專業攀珠峰的哥哥(已6次登頂珠峰)。





上個月我在文學城開了博客,用了17個分篇把《喜馬拉雅雨雪7天行》發完,講的是我獨自走珠峰大本營線的經曆。那天,在喜馬拉雅山的一塊小野地裏碰到了帕生,我請他做我的背夫,然後,我們兩人一路向上,曆經艱難,在山裏狂走了7天。在《喜》文中講到:帕生不識字,在分手的前一個晚上,他請別人把小女兒的郵箱地址寫給我,她在加德滿都上護士學校,他希望我們能保持聯係。我回到美國後試發了多封郵件,卻都被退了回來,失去了跟他的聯係讓我懊悔不已。


二個月前,在整理從喜馬拉雅山帶回來的雜物時,發現了一張皺皺的小紙片,上麵有帕生一筆一劃寫的電話號碼,這讓我又有了聯係上他的希望。當時因為生意上的事多,想等有空了再打這個電話,但是一直沒有去打,現在卻發生了雪崩死人的事。

 

 

 

那天晚上(美國時間418日),我一邊因時差昏昏沉沉的,一邊朝尼泊爾撥打了電話。電話不通,再撥,還是不通。如《喜》文中講到的那樣:每次他大哥二哥去“climbing”時,總是會帶上他,讓他能賺到比平時多許多的錢。兩位哥哥最高隻讓他到海拔7000米,從不讓他登頂珠峰。哥哥是為了賺錢,沒有辦法,隻好走近死亡;而幼年喪失父母的弟弟,在他們心中是格外需要照看的。要帶弟弟去賺錢,卻不讓他靠近死亡,夏爾巴人樸實的人性讓他們嗬護著家庭裏的弱者。帕生說:大哥經驗豐富,沉著冷靜;二哥身體強壯,肌肉發達,他邊說邊彎曲著手臂裝他二哥的樣子。弟弟崇拜哥哥的濃濃深情撲麵而來,夏爾巴人的淳樸讓我深為感動。但是遇到了雪崩,這經驗,這沉著,這強壯,這肌肉都要被忽略;這血肉之軀也要成為了冰冷。電話不通意味著什麽呢?我心懷不安,想著種種的可能。


 

 

 

可能這次他哥哥沒有攬到登珠峰的活,於是帕生為那些爬EBC的去當向導或背夫了(一般向導不兼背夫)。當他處在4500米以上時,眾多的大雪山已阻隔了信號,如是這樣,那麽一般3-5天後,這些人就會下山,然後帕生的電話就會通了。記得那天,我們一下到4500米左右時,帕生電話就通了。不會忘記那個電話的內容:“幾天前,一架直升機撞山,機上的一個人昨天在加德滿都醫院死了。”每件在山裏發生的事,對夏爾巴人來說都是大事,都要相互通告。那架直升機進山來,為的是把患高山反應的登山者撤回加德滿都去的。

幾天後又試打了帕生的電話,還是不通。一個不識字的人在一筆一劃寫字的時候,字會寫得歪歪扭扭,但是內容不會寫錯。看著這紙片,當時帕生寫字的情形浮現在眼前,不祥的感覺籠罩著我。我寧可他寫錯了號碼,用我們的不能再聯係來換他的沒死。

 

 


我在《喜》文的第6篇中強烈表達了對近幾年商業登珠峰的意見。這次雪崩中喪生的全是夏爾巴人,其所含的意義更加強了我在文中表達的意見。鑒於本文是悼念,所以不多表述這些意見了。隻概括地說:現代登珠峰者的“不畏死亡和艱險,進行高尚的自我價值的提升”是通過奴役別人,驅使別人接近死亡來實現的。這種現象與人類文明進化過程中,發達社會的人去欺霸,掠奪甚至擄殺落後的民族如出一轍。我將對《喜》文的第6篇增寫一個附篇,來進一步剖析這種高尚表象下的卑劣實質,既便是不自覺的卑劣。


 

 

這幾天裏我斷斷續續地又看了自己的《喜》文,好像又回到喜馬拉雅山,又和帕生一起爬山:我們坐在大山石上,連皮猛啃喜馬拉雅的野梨;他愛吃“老字號”牛肉幹,我偶然說:吃不完的肉幹可以帶給他兒子,這以後他好像不愛吃肉幹了;他說大女兒17歲才結婚,太晚了;我說“將來小女兒到美國做護士,你不用再爬山背重物討生活了”,聽到這些,他發出格格笑聲,眼淚流了出來;在雪山之間的曠野,我們在風雨雪中艱難行進;他的一聲大叫,讓我突然看到,觸手可及的阿瑪達布朗峰時的震憾;當我在雨雪中一天不吃,渾身無力時,他眼光憂鬱地說:你死了我咋辦?告別時,在飛機螺旋槳轟轟的馬達聲中,他隔著幾步遠,對我大聲喊叫,他說的是什麽?我想,如我能再活著碰到他,我會說:你死了我咋辦?


 

 

當初獨自去喜馬拉雅,為的是近距離去看世界屋脊的雪山冰川。我相信,隨機遇到的事和人,就是注定對我有意義的事或人,所以沒有聯係旅行社或訂旅館,更沒有聯係向導和背夫,就從萬裏之外飛了過去。當我從天而降,在雨中背著兩個大背包,站在至今還沒有在地圖上找到的那地方-大山包圍著的一塊小平地時,我看到了帕生。他是注定對我有意義的人,他隨後領我進入了喜馬拉雅山的高海拔地區,讓我粗粗了解了夏爾巴人,稍稍經曆了喜馬拉雅。看了壯麗的雪山,改變了某種的內在,使我活的更自在,更自由,由此,喜馬拉雅山,夏爾巴人,帕生是我生活經曆中,是我思想意念中重要的一部分。我記念帕生,記念夏爾巴人,記念喜馬拉雅山!


 

喜馬拉雅山南坡的夏爾巴人,其超大的肺活量和血液中超高的紅血球含量讓自己有能力在高原高寒地帶生存。外部世界的富人想有強刺激的旅遊,他們走近了珠峰,因為那裏有最強的刺激-死亡。但他們隻想近距離地觀看一下死亡,並不想經曆該有的艱辛,還想有優先逃離死亡的保障。於是他們花錢買避免艱辛的“轎子”,那是夏爾巴人的體能;花錢買逃離死亡的“盾牌”,這是夏爾巴人的性命。雪崩了,“轎子和盾牌”都毀了,富有的登珠峰者逍遙於世。登珠峰人有的是錢,缺的是刺激和自我價值的認可。他們買了夏爾巴人去,用夏爾巴人特異的身體,使自己得到刺激;讓夏爾巴人在死亡線上的勞作,使自己得到“自我價值”的提升。我為富有的現代登珠峰者感到羞愧,對殘破的夏爾巴人家庭表示同情。在雪崩中死去的夏爾巴人,你們的靈魂隨尼瑪堆上飄動的幡幟飛揚上天!


讓我們停止目前登珠峰的商業模式,讓登山愛好者背負自己的吃喝吸睡之物,不讓夏爾巴人做我們的奴仆,全隊平等,共同勘察道路,鋪設路繩,不讓夏爾巴人去麵臨比我們更大的死亡可能,全體隊員經曆一樣的艱難和危險,然後所能達到的那一個高度,那才是自己的真正高度,那個拚搏過程才是高尚的自我價值的體現,那才值得我們同胞世人的喝采。

偉大的喜馬拉雅,保佑你的夏爾巴人!

20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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