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回國時,隨朋友去義烏看了看。義烏小商品市場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據說在那裏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能買到,而且價格極其便宜。
開車帶我們去的是個胖子,那天早上出發之前,剛用手機完成了一筆期貨交易,很謙虛地告訴我們“小賺了三千多元”。他因此一路心情愉快,哼著小曲,搖晃著身體,在高速路上跳芭蕾似地不斷變線超車,到了義烏,抬起手臂,看了看嵌在厚實的手腕上顯得很小的手表告訴我們,“三小時還差七分鍾,比預計的快了半小時還多七分鍾”。
去旅館訂完房間,放下行李後,駕駛員同誌拍拍他渾圓的肚子說肚子餓扁了,提議先去補充能量後,再去兜小商品市場。我們在下榻旅館的馬路對麵看到兩家湘菜館,摸樣差不多,相隔不過十來步。正掂量著去哪家好,從其中一家叫做昌和粗菜館的小飯館裏跑出來個小個子老板,滿臉堆笑,很殷勤地招呼我們去他店裏。於是我們就去了他的店裏。點完菜,等待上菜的空閑時間,我問那小老板何以兩家湘菜館開得這麽近。他用帶湖南鄉音的普通話告訴我“唉,一言難盡啊!”我說:“老鄉,習主席會給你做主的,說吧。”他說“我說,我-說”。於是告訴我兩家近在咫尺的湘菜館之間的恩恩怨怨。
原來這個小個子老板來自湖南湘潭某地鄉下,六七年前來到義烏開飯館,賺了點錢後,回鄉下時有點“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氣派,讓一幫沒怎麽見過世麵的鄉親們很是羨慕。結果有個老鄉便提出要跟他去義烏給他做幫手。那老鄉的老婆與這小老板的老婆是“姐們”,小老板覺得“姐們”的老公就是“哥們”,“哥們”不幫“哥們”就不夠哥們,所以就把那哥們帶到了義烏。沒想到那哥們學到本事後就不“哥們”了,產生了“彼可取而代”的念頭,自己也開了一家湘菜館。開始還有點羞羞答答地在離得較遠的地方開,後來那哥們的老婆覺得還是那小個子老板的飯館地段好,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們的飯館搬過來,在小個子老板的隔壁大模大樣開起了大同小異的湘菜館來。於是,就像當年中阿(阿爾巴尼亞)兩國人民的戰鬥友誼突然在某一個曆史拐角點戛然而止了一樣,這兩家湘菜館的老板,老板娘們從前的“哥們”“姐們”的關係也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你死我活的適者生存關係了。
小個子老板說自從隔壁那家湘菜館開業以來,他的生意銳減了一半。我問他為何不想法與對方交涉找個“雙賺”的辦法,或者主動退出到其他地方去重開一家。他說他絕不會搬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就是死也要與隔壁那家耗到底。我想起人們常說湖南人是強驢子,看來不是虛言。在小個子老板殷勤憨厚的笑臉之下“有著與自己的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
吃完飯,去兜小商品市場。小商品市場很大,分了好幾個區,外麵紮堆停滿了汽車。從一區的頭端走到五區的尾端,足以完成一次中等強度的有氧運動。商場裏不同區域賣不同貨物。大概除了軍火,鴉片,毒品之外,生活用品應有盡有,無所不全。商場裏時常能看到老外的身影,黑的,白的都有,有的說簡單英文,有的說聽不懂的文。同一區域裏賣同樣商品的有很多家,每家看上去都差不多。店鋪都有編號,如果不記編號,上趟廁所,回來可能就找不到原來的那一家。
朋友去看的是手飾品,在一家賣景泰藍手鐲的店裏流連忘返看了老半天,最後決心要進點貨,帶回北美去投機倒把賣給老外。那店裏的老板是個漂亮的年輕姑娘,本地人,還有一個來自外地的小表妹做助手。她們很熱心地替朋友選了一大堆手鐲,在手上套上去取下來,給朋友演示介紹那些手鐲的不同特色和效果,我看著那些花裏胡哨讓人眼花繚亂的手鐲覺得哪個都差不多,好像韓國美女,都是一個模子裏做出來的一樣。但那位漂亮的女老板一臉誠懇的介紹,也的確聽著像那麽回事。到了討論成交價格的實質性階段,那位年輕女老板展現出周恩來與基辛格談判時的原則性與技巧性,態度誠懇周到,但不屈不撓頑強堅守三八線,最後以基本接近原價的價格成交。
第二天,離開義烏之前,又與朋友去一家生產仿製“施華洛世奇”手飾品的家庭工廠看貨。朋友是在互聯網上看到這家工廠的漂亮網頁後,被相片上那些真假難辨的冒牌“施華洛世奇”所吸引,決定去實地一看究竟的。看後感想印證了那句名言:假亦真時真亦假。由於這些仿製品不僅具有以假亂真的效果,而且價格十分便宜,朋友決定從這裏也進一筆貨,並立即拍板成交,且與那家老板彼此大有締結長期戰略夥伴關係的意向。
與這家工廠的產品相比,給我印象更深的是這家工廠的老板。這是一位九零後的小女生,學曆初中畢業。她很謙虛地說自己沒有文化,十幾歲就出來打工謀生了。可這家工廠的具體業務主要由她管理,工廠的華麗網頁也是由她自己設計製作的。她與他的先生一起經營這家家庭工廠。工廠開在義烏市外的一個居民小區裏。他們在這裏買了房子,樓下做工廠,樓上做倉庫和辦公室。辦公室裏有幾個年輕人坐在電腦前接受來自各地的訂單並發貨。她的先生則不時將一些包裝成箱的貨物用汽車送往義烏小商品市場。這個小女生半年前剛做了媽媽。她的婆婆時或將她的小女兒抱來辦公室坐坐,老板夫婦和電腦前的幾個年輕人空閑時會去逗弄小孩,小孩使工作場景顯得不倫不類,卻又帶來一種家庭氛圍。我問老板小孩長大後,是否想讓她繼承家業。那九零後的女老板說不想。她說想讓自己的女兒好好讀書,受最好的教育,做一個文化人。
在義烏呆了兩天後,我們開車回上海。路上我回味在義烏看到的這些小老板們。義烏這地方原本不是一個自然資源豐富的風水寶地,但這地方的人卻十分勤勞刻苦,且有經濟經營頭腦。早年這地方的人用糖換雞毛做肥料的做法是出了名的,後來人們就用“雞毛換糖”表現義烏人“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利小而不做”的商業理念和勤儉精神。如今,今非昔比,義烏已成長為世界馳名的小商品市場。這裏人的生活似乎也相當富足,而辛勤刻苦努力工作的傳統似乎也得到了很好的傳承。
與朋友進了“一大筆”貨滿載而歸相反,我在義烏轉了兩天,隻買了一把牛角梳子。那梳子烏黑漆亮,看上去十分招人喜愛。我在上海的禮品商店裏看到同樣的梳子要買好幾百元。而我隻花了二十元。回家路上不時拿在手裏把玩,梳梳日見稀疏的頭發。梳著梳著忽然斷了一根齒,像老太太張嘴沒有門牙似的,梳子空了一個缺口。怕剩下的那些齒也會相繼脫落,我便不敢再用那把牛角梳子梳頭了。如今那梳子和那斷了的齒一並躺在我的書桌上,正默默地看我寫它們的家鄉——義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