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賭場位於佩斯鬧巿區的熱鬧地段,鄰近步行街,是一座巴羅克風格的建築,門臉兒不大,茶色的玻璃門窗,顯得有些神秘,如果不是入口上方的 Casino 招牌,你看不出來這裏麵到底是幹什麽的。賭場內部麵積不小,各式賭台齊全,以輪盤賭和二十一點最多,也有些曲徑通幽的私密之處供大賭客消遣。這裏的裝潢談不上奢華,但十分講究舒適:暗綠色的地毯,柔和的燈光,隨處可見的軟皮沙發,牆上古色古香的裝飾畫,以及手拿托盤、身著超短裙為賭客遞送飲料的女招待,一切就好像置身於當時在國內隻能在外國電影裏才能看到的場景。
帝國賭場的"工資"是吸引賭客的一個招數。賭客在進門處每人領到二塊價值5馬克的特殊令牌,隻能用來下注,不能直接兌換現金, 押注贏的錢才可以兌換。賭客可把這二塊令牌分別押在輪盤賭的紅黑兩色或奇偶兩組或上下兩區(1-18和19-36),賠率1:1。結果必是一贏一輸,除非莊家黑手打0, 全部沒收,但這種機率不高,所以,贏麵很大。輸了的牌被快速收走;贏了的得到一塊可兌換的5馬克令牌。於是,"工資"到手了。每天5馬克,堅持不懈地領一個月就是150,即使倒黴撞上幾次0,也有100上下,不費吹灰之力,拿到相當於囯內一個月的工資。消息傳開,想白撈點兒小錢而不願意涉賭的同胞蜂擁而至,天天報到領錢,樂此不疲,直到賭場取消此項"福利"。至於為什麽取消,隻能去問賭場了,我這兒就不多囉嗦了。
我喝著免費香檳,順利地拿到了"工資",隨手又把"工資"押了上去,這次是押1到36的中區:13到24。看著那個小球顫顫巍巍地掉進了期望中的小格子,不免有些激動,甚至可能還哆嗦了一下,1賠2,我的"工資"瞬間翻了3倍。當晚手氣極佳,預感奇準,或者可以說是新手的福氣,手裏的籌碼越賭越多。午夜過後,我揣著近百塊大洋的進項,依依不舍地離開了賭場。這是筆者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賭博,由此一發不可收拾,成了那裏的常客,毎晚必到帝國"上班"。當初為了避免輸個精光,我在開賭前去銀行開了個賭博專用的現金賬戶,裏麵放了1000美元,算是賭本。當時發誓這些錢輸完拉倒,決不再加。經過一年上上下下過山車般的折騰,帳戶裏的現金比開戶金額翻了一倍有餘,去芝加哥的機票錢算是有了著落。
賭場是個小世界,在那兒認識了新朋友,也遇到不少舊識。國際列車上的同行京城闊少也是這兒的常客,不時撞見,不過,他是大腕兒,出手豪爽,輸贏數額巨大,我這小打小鬧的隻有仰望的份兒。毎次見麵,闊少總是西裝革履,英氣勃勃,一副舍我其誰的氣派。幾個月下來,聽說闊少已輸掉數萬美刀,不得不求家裏由北京打款輸血,以利再戰。一日偶然遇到家父的朋友、來自西南某省的老中醫和他的女弟子,雖然事先知道這老先生人在布達佩斯,可是在賭場裏撞上還是感覺有些不可思議。老中醫家世顯赫,爺爺是清末某窩囊皇帝的師傅,後被老佛爺打發回原籍養老。對此,清末的正史野史戲說都有不少記載。聽家父講這老先生醫術高明,官拜政協委員,常帶著女弟子來匈牙利訪問行醫,在此地積攢了不少人氣和聲望。和這二位一聊,才知道老先生這次是以訪問學者身份來匈,平時事情不多,就跟著徒弟四外擺攤,算是副業,順便也到賭場拿拿"工資"。提起擺攤,女弟子十分興奮,滔滔不絕地大談生意經,順勢鼓動筆者也去嚐試一下,並自告奮勇地要幫忙進貨帶路。本人一向偏愛在高檔豪華的場所進行室內活動,對野外經商一向興趣缺缺,況且從賭場到街頭跨度太大,不免心存恐懼,可又被女弟子熱情洋溢活靈活現的神侃描繪出的無限錢景忽悠得心裏有些抓撓,舉旗不定支支吾吾之間鬆相畢露,萬分尷尬。性格潑辣說一不二的女醫生不容筆者猶豫,說幹就幹,當即指定我第二天下午某時到Skala巿場等她,同去批發市場上貨,當天即可開張營業。
鴨子就這麽上了架。第二天跟著女醫生去了一個叫"大市場"的地方,從波蘭人、毛子和華人批發商那裏上了貨,有男女內褲、香煙和頭飾等小物件,滿滿當當地塞滿了我那個超大號運動提包,隨後又回到五站地以外、華人稱"屎坷垃"的Skala 市場,正式開張叫賣。
"屎坷垃"是個較大的超市,地處交通要道,離公交地鐵站很近,人氣旺盛,店外麵的小廣場上又有個天天開張的集市,是個練攤兒的絕佳地段。據女醫生講,在這兒練,再爛的貨也能甩出去。筆者後來在此地甩光了有破洞的砂洗、沒香味兒的香水、賣得臭大街的頭飾、看著不太幹淨的內褲(毛子商人保證不是二手貨),等等,等等。順便說一句,這可不是賠錢甩賣,隻是賺頭兒少點兒而已。如果再趕上周末發工資的日子或節日前夕,那人流更是烏秧烏秧的,賣什麽走什麽,忙得錢都數不過來。不過,在"屎坷垃"吆喝是需要執照的,好在通過女醫生搭上有照的李老太太,湊了個份子錢,就入夥開練了。來自中原某省的李老太自稱是勞模兼省人大代表,一級廚師,膀大腰圓,一臉福相,人又隨和,是個不錯的搭檔。老李主賣T恤衫和其它服裝,和我的貨不衝突。實際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互相關照,盡量避免撞貨。那天本著"愛買不買,不買滾蛋"的不講價原則,傍著李老太和女醫生,在女醫生的可勁兒吆喝下,嘴裏嘀咕著剛學會的幾句匈語,把包兒裏的商品全部變成了花花綠綠的鈔票,以最原始的方式完成了馬克思關於資本原始積累的全過程。首次積累的成果還是令人相當滿意的。那天算下來賺的錢夠吃N次麥當勞,在Blaha紅燈區看N次小電影,到步行街享用N次點心咖啡;當然,還可以去賭場領N次"工資"。
從此開始了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持續了三四個月的練攤兒生涯。大部份時間陪著李老太在"屎坷垃"守著,偶爾會跟著老中醫和女弟子去其它集市轉轉,開闊眼界,也吸取一下各路神人傳奇般的練攤兒經驗。這麽認識了北京老鄉聶太太。老聶看上去五十出頭,一口標準帶兒音的京片子,個頭兒以她那一代人的標準看中偏低,長得平平常常,不醜不美,不胖不瘦,屬於那種走大街上可以忽略不計的芸芸眾生。偶然的機會讓老聶跟著朋友來到布達佩斯擺攤兒,這才顯出她經商的才能。老聶專營各式內褲,並且擺攤地點絕對保密,據說是在靠近地鐵的某商場門口的某個牆旮遝,,無人管,不收費,人流大,生意火爆時,一天要去批發巿場上貨N次。據常和聶太混在一起的老美約翰透露,老太靠賣內褲賺了不少,至少五位數(約翰當時壞笑著神秘兮兮地伸出手,晃著五個指頭。)聶太最為過人之處是膽大,天不怕地不怕,是當時為數不多的敢闖關進入戰區南斯拉夫薩拉熱窩練攤兒的華人,並且去了不止一次。每當布達佩斯的擺攤生意進入淡季時,她就會突然消失三五天,後來我知道這就是到薩拉熱窩甩貨去了。和聶太在一起,除了胡吃海塞,就是聽她海闊天空地胡侃。聶太是蔣委員長的粉絲(那時候還沒這詞兒),家裏的什麽親戚是黃浦出身,給她講過不少老蔣早年在黃浦時的八卦,老太喜歡把這些真真假假的逸事拿出來樂此不疲的反複回鍋,也算是一種娛樂。除聶太外,整天混在一起出入賭場餐館攤市的是來自京城西效某大院的小朋友。
第一次見到小朋友是在一九九一年聖誕節前,他搬到我這兒嶄住。那時我正處於一片忙亂之中。一方麵,我的賭客生涯正處於高峰期,賭運亨通,幾乎每天都有進項,雖然其中不乏情緒上的大起大落,但不錯的手氣、天生的謹慎,加上酒精的刺激,使我極度自信和樂觀,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泡在賭場。另一方麵,為在聖誕購物狂熱中撈一把,我被人忽悠著進了100件砂洗襯衣,打算趁熱拋出去,賺上千八百美刀,小發一筆。於是,不得不每天一大早起床去Skala 巿場找李老太,借她的執照賣上幾個時辰。還有,老本行是不能丟的,不時要去美國圖書館附庸風雅,找點兒流行小說消遣。所以應該說小朋友來的正是時候,因為我的情緒正隨著節日的到來達到高潮,人也比平時和藹多了。
小朋友小我幾歲,身材高挑,英俊瀟灑,風度翩翩,隨和中透著孤傲,是個典型的京城大院子弟,高考不幸落榜後跟著親戚來布達佩斯開眼見世麵,借機辦個外國身份。聖誕節前親戚回國,小朋友願意留下,需要個伴兒,於是找到了本人。由於我倆來自同一城市的同一個區,又有相似的愛好和性格,所以十分投緣,總是同進同出同吃同玩,過了一段不分你我的愜意日子。用聶太泛著酸味兒的話講出來就是:兩公子哥兒老在一塊兒糗著,不稀得搭理我們了。在那些令人難忘的日日夜夜裏,"屎坷垃"、帝國賭場、Blaha的錄像館咖啡廳、步行街的麥當勞和自助餐廳都留下了我們並肩而行的身影,也見證了一份跌宕起伏的交情。
我曾拉著小朋友到脫衣舞廳消遣。我倆坐在那裏一邊沒完沒了地喝著蘇打水,一趟一趟地上著廁所,一邊盯著台上的那個金發舞女伴著時而瘋狂時而靡靡的音樂,以慢動作的節奏蛇一樣地上下扭動,一件件地脫著身上永遠脫不完的五彩布片。一般來講,不到午夜時分她是脫不光的,目的當然是為了掏空顧客的錢包。小朋友是第一次光顧這種場所,對這種表演顯然不太適應,甚至有些厭惡,於是我們隻好中途退場。那天他走出舞廳,嘟嘟囔囔地抱怨這地方"真髒"。"滾!你他媽懂個屁!"我還記得我當時惡聲惡氣的回應。 也許是受家庭的影響,小朋友身上有些"正統"的東西是我所不屑的,因我一向腦後反骨發達,對傳統的束縛嗤之以鼻。此刻,我更象個高潮到來但未能盡興的強奸犯,有一種心急火燎的挫折感,結果是大發雷霆,惡語相向。第二天我們心照不宣地和好了。在我心裏,我知道他是對的。小朋友走後,我多次來到紅燈區壓馬路,但再沒有走進那些娛樂場所。
小朋友不好賭,但喜歡觀察。記得在我賭客生涯最灰暗的那天,我輸得精光,成了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小朋友幾次試圖阻攔,但我已走火入魔,無法自控。情急之下,決定孤注一擲,再賭一把。至於賭金,我知道小朋友帶著幾百美刀,於是低聲下氣地開口借錢,提出拿我的純金手鏈和瑞士手表做低押。他拒絕了,並在我做出任何反應之前把我拉出了賭場。我不知道他的力量如此之大,幾乎是托著把有些麻木的我塞進了出租車。第二天,我在恢複了正常思維後緊緊地擁抱了小朋友。我清楚我幾乎跨越了那條看不見的危險紅線,成為名符其實、不能自己的賭徒。那天,他在我的眼裏無比高大,他身上那種青春陽剛的氣息使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渺小和無能。
小朋友後來遠走莫斯科求學;幾個月後,我也從布達佩斯飛到了芝加哥。我倆從此天各一方,聯係也就中斷了,直到今天。我想我們的緣份在他登上東去列車的那一刻就算是結束了。我們之間沒有留下照片。也許真正的友情是不需要任何憑證的,因為它就在你的心裏,直到永遠。
小朋友走後,我在鬱悶和無聊中打發著日子。那時候我已經很少出攤了,經常無所事事地在步行街或Blaha閑逛或泡在賭場裏消磨時光,賭運也越來越背。這時候,上帝的使者鬼使神差地出現了。我一不留神撞上了被教會派到布達佩斯傳教的東亞某國牧師Daniel 並被抓差成了他的翻譯,算是給上帝打個義工,也順便充實一下我極度空虛的內心世界。Daniel 姓金,是個熱情執著的聖徒。他以我這個俗人難以理解的宗教情懷在布達佩斯的華人中傳遞上帝的信息,並建立了教會。我被他的熱忱打動,更為他對我的真摯感到不知所措,所以同意了做他的翻譯。我對宗教並不感冒,對教會某些試圖利用Daniel 的人更感厭惡,但我還是幹了。也許我在內心深處需要什麽人來填補小朋友的離去在我生活中留下的真空,而Daniel 就在這個時候微笑著出現在我麵前。這個神聖的差事一直持續到我離匈赴美。我始終認為它給我帶來了好運,讓我在賭場裏經曆了最後的瘋狂,繼而成功收手,飄然而去。我並非受洗的信徒,但我知道賭博是和聖經的教義不相容的,所以我婉拒了Daniel 要我受洗入教的規勸,也從未告訴過他我每天晚上的行蹤。離匈的前一天,我請Daniel 和他的家人在一家中餐館裏吃了我在布達佩斯的最後一頓晚餐。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君子之交吧。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友誼也不會地久天長。但我同小朋友和Daniel 的交往已經遠遠超過了淡如水的標準。對於這段和他們相處的日子,我終身難忘。
給上帝翻譯是義工,給三教九流的凡夫俗子翻譯就要收費了。不斷有各類閑雜人等找上門來要求翻譯,我也盡可能的有求必應,一方麵賺點兒票子,另一方麵也不致於忘了老本行。我的客戶有開中醫診所的匈牙利富婆、和藹可親靠販人起家的陜甘人士胖大姐、自命不凡的美利堅猶太人權衛士Dan、艱苦卓絕長途練攤兒發家致富的貧賤夫妻、衣衫襤褸麵有菜色並有數萬美刀存款的東南沿海某省農民、形象猥瑣苦大仇深語無倫次的聯合國難民署難民申請人、自稱精通外語背景神秘的專業傍肩兒(現代的"二奶")某小姐、自視甚高的自封"著名"青年畫家(恕我已記不清姓甚名誰了),諸如此類,我就不一一列舉了。至於在下的翻譯水平,那是有口皆碑的。教會裏略通英語的北京朋友張太太是這麽評價的:小陳兒的翻譯那是沒治了,那是最高境界,逐字逐句,準確無誤,麵無表情,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翻譯就得這樣兒。
人生如戲。我在這場在異域上演的大戲裏並非無情地扮演了我的角色,留下了令人難忘的回憶,也不乏一言難盡的遺憾。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會選擇回到那個曾經令我神魂顛倒的城市。我想重新體驗那種歇斯底裏的激情和快感,那種難以名狀的惆悵和空虛;我想重新證明緣分是不會中止的,友誼也是能夠地久天長的。
這就是我的故事。時間不是我的朋友,現在的我人到中年,龜縮在我的小窩裏,已經沒有了當年浪跡天涯的決心和勇氣,當然也少了一些年少輕狂的任性和魯莽。但是,我想告訴朋友們,往事從未如煙,我也從未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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