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蠹頭,是爸媽很多年的老朋友。“書蠹頭”這個綽號,是我爸年輕時,他們複興公園裏講英文的一幫難兄難弟叫出來的。
老早在上海,人民公園是沒有英語角的,後來人民公園的英文角,是四人幫粉碎之後練英文口語的人多了,才從複興公園搬過去的。要知道用英文會話,在60 或者 70 年代, 並不是全上海人民都有興趣的,也不可能大廳廣眾招搖過市。可是複興公園, 恰好就因為它的天時地利, 聚集了幾個混血兒, 一些洋買辦, 和一批留過洋的科學家藝術家,也恰好有一群思想和才能邊緣化的年輕人,二撥人無意識地相遇在複興公園電馬前的空地上,交談在圍繞梧桐樹的綠色長椅邊,才漸漸有了複興公園的英文角。
出名的水彩畫家哈定,當時畫了很多這個景色的複興公園晨昏,在各種畫展上展出。
跟遺老遺少們學英文的年輕人裏,有陳逸飛和邱瑞敏吳慧明夫妻那些畫畫的,也有我爸和書蠹頭他們對英文充滿熱情的,還有劉海粟家的兒子,他家那時候就住在複興公園對麵,其實他娘跟我祖母是表姐妹道,但是到我爸他們那輩,尤其是當時的政治形勢,誰都沒有興趣去攀這個親戚。
扯遠了再回來講書蠹頭,他的本名其實很帥叫梅森,是英文Mason的中譯。
叫Mason的書蠹頭,不但名字洋氣斯文,人也是長得文質彬彬,玉樹臨風。據說書蠹頭最早是學理工科出身的,大學畢業後分在科技情報所之類的單位。可是他醉心於英文翻譯,厭煩朝九晚五的辦公室生活,自說自話就把工作給辭掉了。 我爸他們認得書蠹頭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無業遊民了,平常以做代課教師謀生,有時投稿被錄用也能賺點稿費。
雖然收入不穩定,況且常常入不敷出,但是書蠹頭的居所卻很不錯。小時候跟我爸去過書蠹頭家,他住在一條西式裏弄房子裏,一個人住, 客堂間前麵有一個私人小天井,樓上還有住房。隻是他家除了凳子和台子幾乎就沒別的家具了,空蕩蕩的房間會讓人聯想到家徒四壁四個字。牆上掛了一副描顏色的中年婦女照片,笑呤吟地氣質高雅,介紹說是他母親。據說書蠹頭父親以前是國民黨的政府官員,過世很多年了,也聽說書蠹頭母親是幾年前自絕於世的,有傳是因為家庭背景,也有聽說是因為對這個兒子期望過高失望太深。
書蠹頭常常來我們家找我爸,隻是,他出現的時間沒有定規,一坐下來,不叫他走可以坐一天,叫他走也可以馬上就走一點不生氣,在我家跟我爸聊天,有時候一呆就是大半天,給他吃什麽他就吃,沒有吃的也沒有意見。以前上海人房子小,他一坐坐一天,大人小孩的日常起居都受影響,所以我跟妹妹有時候在背後叫他:爛屁股。意思是坐下來就不走了。
我爸爸雖然對書蠹頭的口語頗有微詞,但是對書蠹頭的筆譯才能,以及他對文字的駕馭,甚至於他中文的功底,一直是讚不絕口的。
窮困而且潦倒的書蠹頭,那時最大的樂趣是挑刺,這一點有點象早期的方舟子,做學問認真甚至迂腐,“剪刀般銳利的目光”專門盯住的,是學術上的瑕疵。書蠹頭時代的中國是焚書坑儒的時代,老百姓實際上看不到什麽原版的或者翻譯的文字。書蠹頭的眼睛,於是就盯住了毛澤東選集的英文版。他在我們家跟我爸,常常會討論到毛選英文版用詞的閃失。
異乎常人的是,書蠹頭不是說說就算了,他不止一次地動筆,寫信給毛選翻譯組,指出人家的錯誤,提出自己的建議。他的這個舉動搞得他的朋友們都驚慌失措,當時的政治形式和個人的處境,不識天時,正如以卵擊石,安得不敗呼?
幸運的是,書蠹頭倒是從來沒有因此而受害,當然他也沒有因此而受益。他寄給毛選翻譯組的信,從來就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不過等到毛選再版,書蠹頭發現的錯誤,常常就被改正了,而且有幾處改得跟他提出的建議一摸一樣,書蠹頭就會因此欣喜若狂。
很多年以後hurricane Sandy, 我被鎖在新澤西的房子裏再讀楊降的我們仨,因為讀得仔細,才發現文革時期的毛選英文版,是錢鍾書楊降在主持。怪不得書蠹頭可以安然無事,惺惺相惜吧可能。“這樣說來,毛選英文版采用書蠹頭的建議,也不是不可能!” 我打電話告訴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