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人(上)
。。。幾百年後,當美國衰落了,洛克菲勒中心就是紐約的希臘衛城(Acropolis)。。。
Daniel Okrent(作家)
從我坐的角落看過去,這個有著80年曆史的早餐店坐滿興高采烈的顧客,擁擠而嘈雜。
我戀戀不舍地看一眼麵前空空的盤子,一口喝光杯裏的濃巧克力。滿意地歎了口氣,在桌上放了70個比索,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出店門,站在太陽下。
在街的對麵,矗立著一座全白大理石的建築:墨西哥國家美術宮(Palacio de Bellas Artes)。她的獨特的橙和黃色的尖頂在高原的強烈而炫目陽光下熠熠閃光。
我走到街角,站在在幾個佩著微型衝鋒槍站的警察前麵等綠燈。
博物館前的廣場上,三個戴羽毛和盔甲的阿斯泰克武士跳著激烈的戰舞。一個坐在台階上的女子用西班牙語向遊人乞討,她的兩個孩子在光滑的大理石的地板上嬉戲。。。
我走進博物館,買了票,徑直上樓。快要到達4樓的展廳時,我放慢腳步,心裏竟然有一絲的緊張。。。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進展廳。
震耳欲聾的印度音樂震得計程車窗前的一串廉價佛珠瑟瑟打抖。我看著司機帶著頭帕的碩大後腦勺,悠然地在腿上打著拍子。轉頭看著邊上的朋友,他兩眼緊閉,咬著後槽牙,一臉痛苦的表情。我們前方是看不見盡頭的車流,一動不動。盡管是下午2點,有時從曼哈頓中城到30條街以外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似乎需要花一輩子的時間。
一個尖利的女聲開始把歌曲帶向高潮。就在我想問朋友是這個女子有超凡的肺活量還是巧妙的電子合成,他突然打開車門,下了車。
在馬路對麵追上朋友,我們兩人沉默地在初冬清冽、透明的空氣中向前走。
在學校的時候,我學的是工程,他學的是世界藝術史。我嘲笑他的無邏輯和凡事模糊的解決方法;他鄙視我試著用幼稚、簡陋的科學去解釋世界。所以很多在一起的時候,兩人都緘默無語。每次他來紐約,隻要有時間,我們都會去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這樣可以兩人像一般朋友一樣在一起,但說話不是一件必須的事。
我們去哪兒?我問朋友。
他沒有回答,繼續向前走。
我們從第五大道一拐彎,麵前是一個四層樓高的青銅雕塑 -大力神阿特拉斯(ATLAS)背負著球形的天體。
我們到了洛克菲勒中心。
大力神(ATLAS)
朋友沉默地看著這個七噸重的巨型雕塑。
你知道嗎?他轉過頭來問我,但沒等我回答:根據希臘神話,阿特拉斯是原始巨人族的一員,他因為反抗諸神之神宙斯失敗後而被罰背負整個天穹。。。
大力神的背後是洛克菲勒中心著名的石板(The Slab):70層通用公司大樓(GE Building)。兩邊分別是英國皇家大樓(British Empire Building)法蘭西大廈(La Maison Francaise)。洛克菲勒原來的意願是把這個城中之城建成一個世界商業中心。但是原來的另外兩座建築:意大利和德國大樓,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而改變設計和命名。
但是有一件事70多年卻一直都沒有改變。
我們困難地穿過興奮的遊客和濃厚的節日氣氛,向著著那顆20多米高的、裝飾著45萬隻燈的聖誕樹走去。
一對年輕男女攔住我,用帶外國口音的英語問我能不能給他們在世界最大的聖誕樹前照張合影。
從鏡頭裏看著兩張年輕的笑臉,我突然覺得我在哪裏見過一樣的笑容。
那是一張黑白的老照片:1931年的聖誕前夜,美國處在大蕭條最深淵。在洛克菲勒中心工作的建築工人自己豎起一棵用紙做的花和空鐵罐裝飾起來聖誕樹。麵目黝黑的工人站在矮小的聖誕樹前,麵對著鏡頭,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70年以後,每年11月底,全世界上千萬的人們觀看裝飾洛克菲勒中心聖誕樹的實況轉播。
世界最大的聖誕樹
在溜冰場邊上找到朋友。他站在人叢中,象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曠野中,看著正前方的金色普羅米修斯的雕像。。。有時我都疑惑我們十幾年的友誼是怎麽保持的,或是我們的友誼是怎麽開始的。。。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我走到他身後。
你知道嗎?朋友突然開口,普羅米修斯和阿特拉斯是兄弟嗎?
什麽?我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他又重複了一遍。
我搖頭:但我知道他為人類從從奧林匹斯山偷取了火,被宙斯鎖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哎,你有沒有注意到:每次當你要向我傳授知識的時候,總是以“你知道嗎”開始?
他有些迷惑。我知道他高智商的大腦正在搜檢我們過去十多年的所有對話,最後他堅定地搖搖頭。
普羅米修斯和溜冰場
我們兩個坐在曾經被稱為“地下墓穴(Catacombs)”的一角,喝著熱咖啡。
“地下墓穴”是洛克菲勒中心連接地上14座大樓的地下迷宮的別稱。當年大樓還沒有完全造好時,每天就有6萬人參觀,但沒有人意識到中心下麵有一個巨大的地下室購物中心。但當聰明的洛克菲勒造了和地下室同層,後來變得世界著名的滑冰場後,沒進入“地下墓穴”就等於沒到過洛克菲勒中心。
隔著巨大的落地窗,我們沉默地看著快樂的溜冰的人們。遠處隱約傳來一首聖誕節的老歌。一個穿白衣的女子滑的非常好。她的動作舒展,優雅,身後留下優美的弧線。。。
你知。。。朋友開口又突然停下,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我麵無表情。
你。。。有沒有想過,他慢慢地說。為什麽洛克菲勒中心的雕塑都是苦難、不屈的神話人物?
我一時沉默。我來過這裏,經過、看過這些雕塑無數次,但從來想過這個問題。
本來洛克菲勒中心是沒有計劃被建造的,也是不可能被建造的。
1929年是54歲的小約翰。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 Jr.)割斷和他父親老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 Sr.)創建的龐大石油帝國的關係,全身投入慈善事業的第9年。他從當時的哥倫比亞大學租下紐約中城的一塊地,準備和大都會歌劇院合作造一個現代化的歌劇院。就在合同簽好的同年10月,紐約股票市場在“黑色的星期二”崩盤,美國曆史上最長的大蕭條開始。
小約翰。洛克菲勒
小洛克菲勒發現一夜之間自己失去50%財富,和所有的項目合作者。他站在一個十字路口,兩個簡單的選擇放在他麵前:完全放棄項目,或者一個人做。
從小患有劇烈頭痛病的小洛克菲勒有兩個特點:從他父親繼承下來的商業精明和從一而終的執拗。一輩子用慈善為他瘋狂掠奪財富父親向社會和公眾贖罪的小洛克菲勒做了他一生最大的決定:以他所有的個人財產擔保,向銀行借貸,建造一個世界最大的商業中心。
1931年7月,紐約有史以來最大的私人建築工程開始了。在接下來的的9年中,在大蕭條最深重時,洛克菲勒中心的建造為紐約提供了7萬5千就業機會。但是小洛克菲勒更大的影響是他信心:對這個城市、城市中的人們、和未來的信心給了無數在經濟危機深淵裏苦苦掙紮紐約人希望和自信。
這些雕塑準確和直接地表達了苦難、犧牲、堅持、和希望。
朋友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心虛地覺得剛才的那番話出了什麽紕漏。他臉上露出一絲稍縱即逝的笑意,站起來。
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他說。
我笑嘻嘻地跟在他後麵:是不是說得都讓你沒有機會說:你知道麽?
盡管進入通用公司大樓無數次, 我依舊像第一次一樣被大廳巨大的壁畫所震撼。
整個大廳的每一寸表麵都被被低沉燃燒火焰的顏色覆蓋。站在三個壁畫家創造的巨人,神祗,曆史人物和現代工人的三維空間中,力量的衝擊和火焰般灼熱使我暈眩。
通用公司大樓大廳的壁畫
在大廳的詢問台後麵是西班牙畫家何塞。瑟塔(Josep Maria Sert)巨幅壁畫“美國發展史”(American Progress)。
這幅5x12.5米的作品用寓言的形式描繪了建設現代美國的場景。畫中的矗立著詩歌,音樂和舞蹈的繆斯女神的雕像,他們的手臂前伸,試圖碰到正在工作的人們。畫麵的中心是帶著黑色禮帽的林肯,他的身體前傾,左手放在思想家愛默生的肩上。
何塞。瑟塔的“美國發展史”
朋友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地看著麵前的壁畫。
他突然走到壁畫的邊緣,側著臉向裏看,似乎想看到壁畫的後麵藏著什麽。
從我的眼角,可以看到詢問台後麵的兩個正在給遊客回答問題的工作人員的神情變得不自然。他們停下說話,警惕地看著我的朋友的舉動。
朋友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些,依舊研究壁畫的背麵。
一個工作人員走出櫃台。
先生!先生。。。他快步向朋友走去。
另一個工作人員拿起電話,要大樓保安。
我一個箭步上前,阻止了工作人員。我抓住朋友的胳膊,拽著他向電梯走去。
朋友一邊掙紮,一邊還回頭看著壁畫。
我腳步不停:你怎麽回事!?
他突然停下腳步.
你知道嗎?他激動地小聲說:那幅畫後麵原來是有另一幅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