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稱心如意地站在競技場的麵前,拍到此一遊的照片。豬君在邊上評論,這樣的照片網上多的是,比你的好。我承認。可我拍照片是為了讓自己龍心大悅,到此一遊怎能不來一張呢。我用的是一個半個巴掌大的傻瓜相機,傻到不能再傻的一種。我圖它小巧方便,手指一按影像擒來,不過羅馬的萬裏晴空愣讓我拍得變了調,實在說不過去。
行前看過一些介紹競技場的文章,它占地麵積多少、周長多少、外牆多高、有多少個拱門。站在競技場麵前時那些數據全部忘記,隻是仰著頭單純地讚歎它的巨大,佩服羅馬皇帝的手筆。
明信片上的競技場。從建築工程學的角度看,這真是一件輝煌的作品。兩千年前羅馬人能設計建造如此規模又如此精美的建築,教世人對他們的文明肅然起敬。
從明信片上看以前第二、三層的每一個拱門裏都站著個石雕像。我麵對競技場時可是一個雕像也沒有看見,隻看到從裏到外的斷壁殘垣,一個巨大的廢墟。
在介紹文字裏見到過八世紀時貝達神父的警句,“幾時有Colisæus(Colossus),幾時便有羅馬。Colisæus倒塌之日,便是羅馬消亡之時。羅馬消亡了,世界也要滅亡。”神父指的是立在競技場附近的巨型青銅雕像Colossus of Nero。雕像早已不複存在,Colosseum仍舊屹立著供後人憑吊,但也隻剩下骨架。羅馬還在。
手持Rome Pass踏上競技場的台階,磚石建築裏的陰涼帶給人感官上的愉悅。廊上立著一塊牌子,向遊人詳細介紹這座建築。豬君立即停下腳步,一字不漏地閱讀。遊人從身邊水一樣地流過去,我催他,他正色道,學點東西。選擇人生伴侶時真得需要慎重,選了專門在景點上研究旅遊指南的人,會虛度許多人生大好時光。
豬君邊看邊向我做轉述。競技場地處低窪,前身是個湖,所以地下建有一個龐大的泄水渠道係統。它的外牆的地基深度有十幾米,居然是混凝土的。忠心之臣恨不能稟報所有的細節,但朕不愛聽。朕急著去觀瞻觀眾席,朕還餓著肚子呢。他在我耳邊絮叨運猛獸的升降機的時候,我的目光從介紹裏捕捉到了魚盔角鬥士和漁網角鬥士。原來真有其事,不完全是小說家的杜撰。一刹那間我想起從前。我已經有資格說很久很久以前了。
我大約十二三歲的時候我的小表姐有了個男朋友。那小子不知道從哪裏借來一本《斯巴達克思》。書已經被看爛了,書頁象布一樣軟塌塌的。以今天的眼光看那本書髒得可以,但當時可是如獲至寶,那是在書都被抄去送廢品收購站以後的年代。書隻能借三天,要看的人有五個。於是有一個大膽的提議,既然書已經幾乎散了架,能否拆開了大家分頭看,保證看完後裝訂回去。原本讓小夥子先去征詢書主人的意思,可那小子朝未來的親戚們一拍胸脯,沒問題,於是書被小心地分解開成五份。不是每個人都能從書的開頭順序往下看,但可以保證每個人都能看一遍。
我不在被計數的五人之列,小丫頭一個,湊在旁邊斷斷續續地跟著看幾頁。記得最清楚的是寫羅馬人萬人空巷地去看斯巴達克思們角鬥的幾頁。當時想象不出來競技場是什麽模樣,就想它和南京的五台山體育場差不多。沒有印象英勇的斯達巴克思如何搏鬥,記住的是魚盔角鬥士和漁網角鬥士的競技場麵。魚盔角鬥士的頭盔上有一條銀色的魚,象征他是一尾魚,他的武器是柄短劍。漁網角鬥士扮演漁夫,一手撒網另一手持杆三齒魚叉。非常畫麵感的場景。另外,魚盔角鬥士是俊美的高盧人,斯達巴克思是色雷斯人。我由此被告知高盧人和法蘭西民族以及色雷斯人和希臘民族之間的關聯。不記得漁網和魚盔誰殺死了誰,記得其中一個用手中的兵器對準另一個的要害部位,抬頭看觀眾的裁決,那些興奮地大呼小叫的觀眾紛紛大拇指朝下要敗者死。書裏羅馬的統治者叫蘇拉,羅馬的美人範萊麗雅穿一身白坐在貴族席上。一場角鬥競技讓她嫁給了蘇拉又愛上斯巴達克思。
我眺望著前方有十字架豎立的坐席,蘇拉應該坐在那裏,範萊麗雅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羅馬皇帝可不會待見十字架,那東西是後來某個教皇添的。世事難料。當年家裏早早地讓我思想準備了中學畢業下農村插隊,那時候無論如何想不到日後能夠抵達從書裏讀到的地方。
競技場地麵結構四層,地下一層。數字數到五,不能算難題。豬君說的有道理,我親眼所見的不比從網上看到的多。到此遊一次,足矣,除非對考古有興趣。
黃澄澄的廢墟,中國人習慣思維裏的曆史蒼涼感似乎並不適用於羅馬。羅馬人相信他們的城是永恒之城,超越帝國的興亡而存在。
受豬君介紹的影響,關注了一下建築材料,石塊、磚、混凝土。兩千年前羅馬人掌握了用火山灰製混凝土的技術,建築不再被自然材料所局限。
遺存的石雕殘件。教皇看中競技場晶瑩的雲石,把這裏當作便利的采石場。掠奪競技場和在競技場裏插個十字架,都是教皇幹的。
昔日地下的一層如今得見燦爛的陽光。當年角鬥士等在地窖裏準備上場的時刻一定難捱至極。頭頂上傳下來觀眾席上山呼海嘯般地喊聲,同伴的命運不得而知也可想而知,自己的命運也一樣。換了我早就心理崩潰了。
從陰暗的地窖裏走出來站在陽光刺眼的圓場中央,觀眾席上圍著幾萬個神經亢奮的人,在等著看他怎麽死。Gladiator 直譯作持短劍的人,源自拉丁文裏Gladius一詞。Gladius是古羅馬軍隊的短劍,代表勇氣和榮譽,似乎能解釋何故羅馬人創造和熱衷這項血腥殘忍的娛樂。他最後一次看見太陽,舉劍開始短促而絕望的拚爭。喧囂的人群陶醉在血淋淋的場景中,每個人都瘋狂了。Colosseum,古羅馬文明裏的輝煌,呈展的卻是輝煌裏的罪惡。
遊人無語地望著陽光傾瀉的空場,大概很多人都在心裏暗自慶幸那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大太陽底下不適宜懷古,一遊至此,一樁心願了卻。
我從世紀初的競技圓場上收回目光側臉望去,穿越千年,看見另一幕。
難怪人們說,羅馬是個永恒之城。
有一天我很老很老了,斜靠在搖椅上回想當年走過的地方。我若是再想起Colossuem,肯定不會記得描述它的那些數據,也記不住皇帝寶座的位置,甚至可能連魚盔角鬥士和漁網角鬥士都已經淡忘。但是記憶裏會有一對青年人,在這樣地老天荒的地方許諾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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