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1&12,科莫湖,晴空萬裏
是不是有這麽一句話:一切因錯誤而開始,但結局卻很美麗。如同科莫湖,無心插柳。
第一次得知這個名字,還是念書的時候春心無緒,看歐洲杯喜歡上意大利隊的邊後衛讚布羅塔,一直關注到人家娶老婆,聽說婚禮的地方叫做科莫湖,是帥哥本人的家鄉,上網一搜圖,果然風景如畫,驚豔不已,就暗暗記下了。這一二年才發現,網上配的那幅圖,其實是奧地利的哈爾施塔,遠在阿爾卑斯山的另一麵。
車從米蘭往北,朝阿爾卑斯山方向走了一段依山伴水的崎嶇公路,窗外景色越來越好,隨著GPS行到盡頭,竟然是一處渡口。紫藤垂落的長椅還來不及坐,臨水照花的樓閣還來不及拍,隻匆忙在路邊小攤上撿了幾隻粉撲撲的水蜜桃,船家就催著登舟上路了。等離了岸,從車裏出來,靠在甲板上,見水色瀲灩,幾縷白雲如羅帶舞長空,更顯得天地寬闊,山水青幽。據說科莫湖的美景,曆來為歐洲貴族享用,名號並不張揚,也是為了避世遠俗,獨家擁有,否則如此絕色,卻藏在山裏深閨寂寞,實在沒有理由。
科莫湖的形狀是一個反轉的“Y”字,沿岸若幹小鎮皆可留宿,我們預訂的旅店正處在兩支分叉的交匯點上,深入湖心的半島之巔:貝拉久(Bellagio)。美國拉斯維加斯有一座同名的豪華酒店,正是借貝拉久美景而得名。貝拉久島上有山,山高不過廿丈,近水建著一圈粉紅粉黃糖果色的小樓,街道房屋皆為花木環繞,待船靠得近了,那綠樹紅花,亭台人家一起迎麵而來,果真有躋身入畫的感覺。
旅店在小島另一端,開車環山翻越過去,隻見水邊零落十來戶人家,更顯清靜。已經忘記了名字,一直在回憶中叫它“葡萄山莊”。一百來年的樓房,有一半被棵巨大的葡萄枝繁葉茂地覆蓋著,那古藤虯曲盤龍,由房後臨水的餐廳邊上生長出來,一路沿著牆壁和花架四下蔓延,直到把每扇窗戶都掩護在它的綠蔭之下。我們來得正是時候,九月末的葡萄果實累累,甜香四溢,遠近都能聞得到。
房間在二樓上,雖然狹小,卻窗明幾淨,被褥芬芳,更兼推門出去是一方小小的涼台,站在那裏,科莫湖景盡收眼底,望去山青水碧,平湖如鏡,空氣裏滿是葡萄熟透的香氣,看多了聞多了,人便有些醺醺然,才知“陶醉”二字果然真切。涼台下方,是幾戶鄰居共用的碼頭,泊著幾艘小艇,為村民環湖交通所用。遠一點的湖麵,另整齊列著十幾艘漂亮的帆船,則是給遊客渡假消遣之用。船塢裏一群野鴨,鴛鴦,並兩三隻天鵝,在樹蔭下往來巡遊……眼下正午時分,天空更見晴朗,早先幾絲雲影也俱向群山之後散去,那山巔微微含雪,在陽光下晶瑩可見。“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兒時背誦的詩句,竟於此刻得見。
房東帶著往休息室,廚房,餐廳交代了一圈,房間鑰匙拴連著一柄烏黑的鐵環,為的是怕客人弄丟,特意搞成這樣沉甸,好記得出門時掛在櫃台邊的牆上。兩排古氣沉沉,樸拙的鑰匙襯著粉白的牆壁,風吹著發出“叮嚀”的聲音,竟比掛畫還好看。突然無端覺得,這樣的客棧裏,應該住著一位貧寒的作家,欠著兩個月的房錢,文章也寫得不順手,卻有房東多情的女兒背著人,悄悄送了牛奶麵包去給他吃,並將他托付的書信緊緊掖在自己胸脯前……
沿著房東給指的捷徑,翻過山坡,徒步往貝拉久鎮上走,一路欣賞島上人家,種花修竹,果園飄香,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大概被午餐桌上的美酒羈絆在夢鄉,一路上並沒有遇見什麽村民,隻覺蟬鳴深樹,蝶戀繁花,貝拉久的午後人聲退去,小島成了萬物萬靈之家。鄉公所開在教堂鍾樓底下,大門洞開,卻空無一人。天氣這樣好,谘詢台的員工,不知去了花園打盹,還是去了湖邊垂釣,倒是留了地圖和宣傳冊在櫃台上,是敬請自便的意思。
科莫風景,除了湖光山色,還有沿岸美麗的別墅(Villa),我們的行程從中挑選了兩三處,先去的是近在咫尺的Villa Melzi。通向莊園的小路緊貼湖岸,夾道是矮矮的法國梧桐,中間則是長長一座盛開的花壇,象為了迎客而鋪設的紅毯。待進了園子,道路繼續延伸,梧桐則被修葺整齊的鬆柏替代,想來一是為了欣賞湖景,視線開闊,二則也少些打掃落葉的繁瑣。別墅的主人似乎主張色調潔簡,園中並不多花,隻精心培育著寬闊的草坪,高大的鬆柏,和世界各地引種的綠色植物。但這時分,天空與湖水都是極明豔的藍,晶瑩純淨,實在也無需再添打攪。路走到一半,看到了那座標誌性的,帶有中亞風格的藍色風雨亭,亭中隻一尊素淨的漢白玉雕像,與湖天相映,說不出的和諧。能在這屋簷下避一場仲夏陣雨,與同伴講幾句私密的話,實在也是小說電影裏才有的奢侈吧。
白色的別墅前,古典的噴泉池裏種著菖蒲和睡蓮。羅馬式欄杆和兩根孤獨的圓柱也都是白色大理石所建,一切清潔美麗。大屋常年空置著,產權幾經易手,如今所屬何人,已經眾說成謎。主人不在的時候,庭院便做景點開放,收入的門票也好支付園丁的工錢。走到別墅後綠茵的緩坡,從蜿蜒的鵝卵石小徑上,望得見玻璃暖房裏珍稀的花草。想起有人說世界上最愜意的工作,是那些為億萬富翁看守豪宅的人,常年悠閑其中,讀書散步,無人打攪,還能定期收到支票。而那個簽發支票的人,倒不知正在華爾街日理萬機,廢寢忘食?還是在巡回演出的舞台上揮汗如雨,象猴子一樣蹦來跳去?
回到鎮上,依著街頭廣告,在一座教堂裏報名參加了一小時徒步登山的健行。鎮上導遊指著教堂石頭壘起的鍾塔說:“三點整,塔下集合,教堂敲鍾為號。”時間隻差一刻鍾,不如小憩,便在鍾樓邊小店坐下來,要了一瓶橘子水,和一份全意大利最好吃的提拉米蘇。健行本身無礙乎賞花戲草,登高望遠,倒是途中聽說我們擬定的第二處別墅Villa Balbianello閉門歇業,大大傷了一回心,和錯過卡碧島藍洞,米蘭《最後的晚餐》一樣,這成為本次旅行的三大遺憾之一,之首。當然,用俗套的方式說,也成為了他日重返意大利的最好理由。
下得山來,時間還早,在渡頭買張輪船通票,便可以訪問沿湖大小村落。步行這半日下來,足下酸軟,正好以船代步,湖上觀光。兩個人依靠在欄杆上,輪流嚼著糖比賽吐泡泡,遊戲之中,萬千風景眼底淌過,正是要這樣魯不知覺,才顯得人在蓬萊,一夢南柯。
到終點處無名的碼頭,我們起身上岸,信馬遊韁漫步眼前這座小小山村。村中民居依山而建,巷陌縱橫相通,拾階而上,每一抬眼,每一回頭,都是一幅可以入畫的角落。科莫人在山間狹小的天地裏經營著自己歲月靜好的生活:透過敞開著的,漆成橄欖綠的窗戶,望得見主人家床頭端端正正地掛著鑲框的聖母;露台上晾曬的床單印著向日葵花的圖案,在夕陽下迎風起舞;一群晚歸的意大利孩童,金黃的發卷,天使般麵孔,倆倆牽著手,窄巷裏迎麵走過,離老遠還朝我們好奇地回頭……再逛下去,暮色深濃起來,城中燈火次第亮起,暖暖融融,而科莫湖沉沒在越來越深的靛藍之中,水平線上升起了濛濛白霧。
回貝拉久碼頭吃過晚飯,沿著石板小徑往旅店走。那路迂回在山坡樹林,又環繞過村民屋後……腳邊夏蟲唧唧,獻上今年最後的挽歌。這島上居民除了葡萄,各家園地裏還多種桂花。白日裏萬物喧嘩,並不覺察,等這夜色沉靜之後,桂花的香味才飄散出來。以前覺得桂花太濃鬱,香味中有一點膩,不太受落,但此時明月當空,清輝照人,整座貝拉久小島全都浸潤在桂香之中,剛剛在月牆下浮現,轉頭又在井台邊遇見……那香味如影隨形,山重水複,總不離人,隻覺甜沁悠長,沾襟滿袖,美不可言修。歌裏唱桂花“幽幽一縷香,飄在深深舊夢中”,又說“待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唯有桂花香暗飄過”,可見桂花總是要趁著月色來聞,令那花香逐人,才是正宗。
再有那家家戶戶葡萄架下果實累累,觸手可及,兼四下無人,誘得我們不由動了賊心……剛一伸手,忽聽見“喵嗚——”一聲令喝,才是他家大貓正蹲在牆頭,滴水不漏地監視著。貓眼如炬,瞪得我們抱赧而退。
待回到旅館,滿室都是葡萄熟透的香味,到底不甘,饞蟲又動,站在陽台上研究起來:我們的房間在二樓邊緣,那葡萄隻從涼台底攀過,試了試,手臂卻夠不著。倒是半米之外的隔壁涼台,整個被葡萄架覆蓋著。記得隔壁大房間住著一對銀發的夫婦,此刻屋裏並沒亮燈,大約還逗留在小鎮飲酒未歸,於是黑暗中四目一對:“更待何時?”側衛翻身就過了欄杆,我連忙遞上剪刀,又張望著把風,緊張中聽見自己心跳“砰砰”……他倒不急,過去先摘兩顆,喂到我嘴裏……天哪,這才是葡萄的味道,飽吸了雪山湖水的灌溉,飽吸了科莫整個夏季的陽光,那濃鬱的香甜勾起童年時吃葡萄的回憶,絕非平時超市裏的貨色可比。久違了,真正的葡萄……那一分鍾過得忒久,好半天才盼到他越“牆”回來,遞上滿滿一包。關起門來洗幹淨,端上床嘻嘻哈哈搶著吃,滿身沾上紫色的果汁。“家不如偷”原來還可以這樣詮釋,再說了,這樣的月色下這樣的島,這樣的小樓邊這樣的葡萄,如此浪漫的事,哪裏能算“偷”呢?縱偷,也是偷三分詩情,偷幾縷畫意,偷一段科莫湖如夢的光景。
……
晨光從百葉窗縫裏透進來,照在我們一夜無夢的枕上。我起身開了門窗,迎麵一股清寒之氣讓人不禁摟緊了肩膀。霧靄還未從科莫湖上散去,兀自繚繞,對岸景物如水上仙山縹緲。渡口無人舟自橫,隻有那對天鵝早起覓食,從欄杆下經過,水聲淅瀝,是紅掌撥動著清波……突然見一艘小艇,自湖煙深處破浪而來,在浩淼的水麵上拖出長長的波痕,象水墨丹青中,點睛了山水靈魂的那個小人兒,才是這家旅店的主人到對岸早市采購新鮮蔬果歸來,好給我們準備早餐。他形影不離的大黑狗莊嚴地端坐船頭,遠遠瞥見涼台上的我,“汪——”了一聲,打個招呼。
半個鍾頭之後,我們坐在臨水的花架下,餐桌上擺著噴香的麵包黃油,自製的熏魚,果醬,杏仁餅幹和一大盤滿滿的,剛摘的……葡萄。啊,葡萄,側衛和我相視一笑,這科莫湖的賊公賊婆,到底算是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