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覽京都,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而今翻看照片,似乎回到新幹線的列車上。見我是遊客,鄰座的人指著窗外提醒我看:富士山象海市蜃樓一般從天空陡升出來,頭上頂著一片白雲,好象戴笠雲遊的僧人。轟隆隆的車輪聲中,駛進了四月的京都。
買一張通票,綠色旅遊車便帶你繞著古城跑,地圖上大小的景點都設有車站,七八分鍾就過來一班,累了找靠窗的位置睡一小會兒,醒來下車接著看。陽光把車廂烘得暖暖和和,陽春天氣是透明地好。
在京都,竟然見到了隻存在於詩文,畫卷和想象中的長安。亭台樓閣,市井巷陌,禪院花木,流水人家……那夢幻年代該有的一切,這裏似乎都有。按書中記載,長安輝煌的結束正好是京都繁華的開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京都是連地名都有著唐詩的遺韻:伏見稻荷,仁和春天,醍醐寺,桂離宮,嵐山嵯峨野,三十三間堂……抑揚頓挫的名字中,京都的春花秋月逶迤而現。此中有畫意,字字落珠璣。
我來得很是時候,京都正是要映著這四月初,春深似海的櫻花來賞,才覺韶華盛極。櫻花開時,不是一朵,一株,一處,而是整座城池,都隨之綻放了。天亦染了它的色,水亦流了它的香。那花是從路徑兩邊夾道朝你湧來,又從小院牆頭探身向你招手。抬頭它兩手纖纖蒙住你的眼,低頭它落紅成陣,沾了你的鞋。每一眼的畫麵都由它鑲上了花邊,或停在情人紙傘上,或隱在少女秀發間……是要一路調皮到佛堂之前,才噤了聲躡了手腳,素心苒苒,拜成階下一片香雪之海。“花重錦官城”,原來是這樣。
京都的櫻花,最有名的一種是垂垂如瓔珞,顏色嫵媚象新研的胭脂。聽說跟絲絲縷縷的嵯峨之菊一起,共領著市花的頭銜。而我更喜歡那種從枯槁的深黑的枝椏上噴薄而出的粉色櫻花,那粉中略帶著一絲陰鬱的底色,最好的名字叫做“珠灰”,是珍珠磨燼後餘留的顏色。淡極了的粉和珠灰遮天蔽日地開成重重帷幕,而在那舞台的邊緣,濃墨的枝頭還站著一隻烏鴉,才讓你知道櫻花的冷豔。這還不夠,櫻花更美在它逝去的姿態,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那花瓣落在鴨川的水上,從一點一滴,到聚成縞,聚成裳,直覆滿整條河渠,千言萬語地穿城而去。日本女人把櫻花和寒鴉都繡在她們的和服上,生死的豔麗與寂寞便都在針線之間了。
說起鴨川,是京都城主要的河流,清澈可見水草搖曳,小魚逡巡,大約是因“春江水暖鴨先知”而得的名,它收集了各家各戶窗前院後流過的水渠,流連處百轉千徊,最後才向南而去。聽說京都另有一條桂川,想來是兩岸桂子飄香,可惜不曾見到。櫻花時節,鴨川兩岸喁語相偎的情侶漸漸多了,因有了花蔭的阻隔,笑聲相聞卻彼此不見,原本嬌羞的女孩也大膽起來,坐在河沿上,懸空翹著腳,白瓷一樣的腳尖上掛著一雙玲瓏的鞋,隨著歡笑,花枝亂顫……一不小心鞋兒落進鴨川裏,打著圈兒往前流去。身邊的小男朋友忙一躍跳下河中,河水才沒膝蓋,追幾步撿著了,卻一時不知怎樣上岸,紅了臉拎著鞋子,隻知道站在水中,倆人隔著鴨川清淺,相對傻笑。
日本真是人多,花樹下往來如織。櫻花一開,女人們便一年一度鄭重地穿起了和服,綢緞上流光溢彩,要與花爭豔。穿了和服的女人象重拾了記憶,情態舉止都古意起來,會撿起一朵櫻花,舞台式地別到丈夫玄色的領襟上,倆個人彬彬有禮地相愛,象山口百惠和杉浦友和。有時路邊會站著化緣的僧人,竹笠玄衣,雙手合十而無一語,讓我又想起鑒真和尚來。人群中還有穿來穿去的小朋友,紅色背包黃色圓帽留著童花頭,看背影象是清水小學二年級的櫻桃小丸子,回過頭卻有一張混血的西洋麵孔:又是哪個異鄉人被這櫻花迷住,從此羈留不走結了果?
最引人的還是敷了白粉,著了木屐的藝伎。已經習慣了被人看做風景,總是走得很快,姿態卻巍然不搖擺。想起書上說藝伎美在描了紅的後頸,待看一眼,卻早已匆匆掠過,空氣中隱隱留香,不知是不是走得太快,被風撲散了麵上的脂粉?藝伎是極矜持的,遊客攔著拍照,大多都應允,但眉宇身段卻傲然不親,讓你除了合影,斷不敢再提出第二個要求來。
普通的日本人對遊客十分友善。我初到京都的夜晚,在背街上兜來轉去找不著旅館,逢著一群下自習的中學生,問路不知,跑進便利店借來地圖研究好,分派一位順路的同學捎帶我過去。即便是在大城市裏,日本人講英文的也不多,指著地圖問路,個個都抓耳撓腮說不清楚,便要親自將你帶去車站或路口,推辭也沒有用。他們臉上的表情倒也不是純粹的熱情,是一種責任臨頭,必須認真完成的樣子。可能受過相關的教育:幫人亦是做自己。
我每日出門,都在街口小檔買個飯團帶在身邊,碧油油的海苔葉包著,珍珠粒一樣的飯團裏裹著一點點調味的熏魚,是別處沒有的食物的原香。買到第二回的時候,穿圍裙包頭巾的老板和老板娘都從櫃台後麵走出來,站在檔口前,深深彎腰敬禮送我遠去……真是受寵若驚。當然隻是生意人的傳統,但透著一種賓主買賣中的“禮”,其中意味卻難忘記。一衣帶水的日本,常讓人覺得熟悉,猶如血緣相通的私生兄弟,有著最深的淵源和長長的恩仇記。
京都巷陌曲折幽深,木屋建得擠擠密密,但各家各戶在庭院上落的心思,卻是追得上歐洲人的。受地域所限,往往隻方寸之地,卻要寫盡文章,營造出一花一世界的洞天來。門前大樹死去後餘下的樹樁,要掏空了培上土,種成茂盛的花壇;普通的木院牆要鑿開幾個洞,掛上狹長的花盆,讓花開成一摞摞垂下來,蜿蜒在籬笆上;最妙的,是有兩回看見桶口粗的馬尾鬆從人家屋頂上長出來,象一把大傘返身撐開,護著簷下老小,嚴絲合縫渾然天成。一草一木都這麽愛惜著,屋簷下的日子定然是和睦的。
京都人愛養貓,因為貓是安靜,無聲無息,在屋頂上曬太陽,在回廊下躲雨,在櫻花飄落中悠然踱步,在風鈴聲裏驀然抬頭,若有所悟……京都人家還喜歡將各自的姓氏端然寫在木牌上,掛在大門口。行人走過,目光一掃小小院落,從纖塵不染的石階上,從修剪利落的花木上,一眼望得見“小林”家,或者“田中”家大門以內的勤勉,生趣和規規矩矩。
運河邊的人家,樓台窗戶都掛著沉香色的竹簾,臨水生涼,在微風中似啟非啟,叫人盼望那簾子卷起來,後麵好是金蓮咬著瓜子,斜身出來探看街上的熱鬧。簾下潺潺流水,載了落花繾綣而去,每隔一段,渠上總有小橋橫跨,有時簡陋到隻是一條兩腳寬窄,光溜溜的木板。“橋”下粼粼的水波星星點點映著日本紅楓的影子,可以想象附近兒童放學路上走過時,心驚膽顫的一份快樂。
凝望著城中百姓家的煙火,京都周圍山上,則是一座座古老的禪寺。找一處僻靜些的佛堂,沿竹木鋪地的回廊走去後院,在屋簷下閑坐,看和尚用細沙堆出的塔形,大約是有什麽禪意。運氣好的話,這時候便該飄來一場細細密密的雨,將荷塘裏養錦鯉水草的味道,月門下種桂花新翻泥土的味道,都沏茶似的給沏出來,再深深呼吸下去。心靜了,庭院更靜,數得清廊下玉蘭開了幾萼,聽得見階前苔蘚長了幾分。這次第,唯有季節流動,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無聲奔騰的,隻是光陰。
除去清靜,京都寺院更有蒼涼之美。日落時分,沿陡斜的石板小街登上去,過了朱色的山門,一口氣爬到清水寺正殿對麵的山崖上。千年古寺在薄暮中更添肅穆蒼鬱,一百多根圓柱從五六十米的懸崖上托舉起全木結構的廟堂。懸崖下連綿如波濤的櫻花海此時褪去了白天的顏色,在漸漸暗下去的光線中淡如素縞,卻添了幾分縹緲,風吹樹動,更如流雲繚繞。樓台飛簷之上,月正東升,遊客散去後的“清水古台”顯得寂寞空曠。“夕顏麗兮露光中,蓋因薄暮總玲瓏。”這舞台空寂,是要留給紫式部筆下逝於夢中的夕顏,還是要留給幾百年來,從這裏縱身跳下的無數殉情兒女?人人都說清水寺夜色妖嬈,卻不知這黃昏中的清水寺,隔岸望去,聽來,更有一番美麗:是光源氏淒惶中唯一得到過的安慰,是十一麵千手觀音普照千年的慈悲。
遐想中,正殿上大鍾突然響起,鍾錘撞擊著古銅,嗡然之聲乘晚風掠過櫻花之巔,飄入山下京都萬戶千家……被爐膛前等待米飯煮熟的新婦聽著,被明鏡前描妝準備赴宴的藝伎聽著,也被背包遊曆異鄉的孤客聽著,一聲暮鍾,百般滋味在其中,一千兩百年的京都又添一筆夜與晝。
遊蕩回來,蹲在投宿的旅館門口脫鞋。換鞋處,旅社主人砌了一方水池,養著幾尾金魚在裏頭。月光下,一抹嫣紅遊走在假山石之中。突然想起有人說,金魚隻有十五秒的記憶,所以魚缸雖小,卻以為是暢遊。莫名其妙覺得有點象日本人,在狹小之中擁擠之中生存著,在極致的精心與精致裏麵,深藏著他們的美麗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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