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我終於訪問了這"魔幻之地",那是在一個仲秋時節,一走出新墨西哥洲的機場,立刻被鋪天蓋地的陽光所包圍,周圍的房屋,樹木,車輛,包括自己都浸在一片令人目眩的白亮之中。開車行駛在通往SANTA FE的公路上,感受到的是浸在這白亮之中的廣袤和荒涼,舉目望去,是無邊無際的沙地荒原,被散落在其間的土崖所切剖,那土崖大都拔地而起 ,如斧削刀切,或褐紅,或土黃,或紫灰,在浮雲和藍天之間,像一座座現代雕塑。 荒原的盡頭是連綿起伏的遠山,山勢的起落有時圓和平緩,可更多的時候是嶙峋怪異,荒原把山推到了遠得不能再遠的天邊,那延綿的山就像是誰隨意畫在了蒼穹的底部。走在這樣的荒原上,感覺天空是那麽近,因為原野的空曠讓人感覺與天空之間沒有阻隔,好像伸手就能觸到天上的雲。天空又是那麽遠,因為原野的廣漠讓人感覺自己在這天地之間是那樣渺小。 荒原的天空,顏色奇異多變,晴朗無雲的時候天空藍得清澈透明,忽然幾朵白雲飄來,那白雲之間的天空竟顯出了淺綠色,變成了鬆綠石的顏色。若有朝霞或暮藹,天空會出現由不同深淺的紅、綠、藍、紫、黃組成的奇異色帶,那色帶又會瞬息萬變,在這空曠無邊的荒原上,絢麗詭異得超出人的想象。與這樣的天空相呼應,天上的雲亦變化多端。有時天空格外的 晴朗,遠遠的漂著一兩朵淡淡的白雲,是那樣閑散和不經意。有時傾刻間會飄來大塊的雨雲,多呈深淺不一的灰黑色。那雨雲並不都是圓圓的一朵朵地浮在空中,有時會連成見棱見角巨大一片,形成一個像野牛皮作成的灰黑旗幟,蓋住半個天空,陽光頑強地透過雲層邊緣的稀薄處,給這灰黑的旗幟鑲上一圈燦爛的銀邊,雨也就從這片雲中隨之而下。無雨的時候,雲便懶散了許多,一團團交疊在一起,形成雲的山崖和城堡,低低地壓在天邊,這時開車行駛在公路上,常有一種幻覺,那路好像是通向雲作的山崖。 荒原上偶見入秋的小樹,可更多的是一叢叢約半人高的沙棘,每棵由無數枝條組成一個近似球形的樹叢,枝條纖細堅韌 ,黃綠色,頂端開著纖小的黃花。那枝條和花朵的顏色都有些汙舊蒼白,像蒙了一層沙塵。單棵的沙棘很不起眼,聚在一起卻別有一番風韻和氣勢。土崖、浮雲、黃綠色成片的沙棘和鬆綠石一般藍綠色的蒼穹組成了一幅荒涼蒼勁而原始的畫卷。 這裏的一切都像是有靈魂的,嶙峋怪異讓那遠山有了靈魂,廣袤荒涼讓那原野有了靈魂,斧削刀切讓那土崖有了靈魂, 奇異多變讓那天那雲有了靈魂。這個一切都似乎有靈魂的世界讓人感到傳說是永遠不會死的,長著火紅皮毛的沙狐可能正蹲在紫色的遠山上,往身上插著烏鴉的羽毛,準備飛向藍綠色的蒼穹;傳說中長著鹿角的長耳兔,會跳到路旁,和行人打招呼;神話世界裏的生育和音樂之神可能戴著七彩的羽冠正站在一個土崖上彎腰吹著長笛。這是一個魔幻像現實一樣存在著的世界。 SANTA FE 城一瞥 SANTA FE城位於美國西南部的新墨西哥洲,地處平均海拔七千英尺的高原。日照時間長,每年有三百個晴天,土地幹涸貧瘠,氣候四季分明,晝夜冬夏溫差極大。夏季雨水稀缺,冬季時有落雪,但往往很快被雪後的陽光融化,在地上存留的時間不長。SANTA FE是美國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早在西班牙占據墨西哥和美國西南各省時就已存在,後來經過美國和墨西哥的戰爭,SANTA FE才歸屬於美國。SANTA FE這座城市因此是三種文化的融爐:印第安人的民間文化,西班牙文化,和美國文化。一個世紀來,無數有名的或無名的藝術家和作家來到SANTA FE尋求藝術靈感,使這裏成為僅次於紐約的第二大藝術品集散地,SANTA FE 因此被稱為美國的藝術之都。 走近SANTA FE,迎麵看到一個碩大的漂白過的牛頭骨,旁邊是幾串鮮紅欲滴的辣椒。牛頭骨和辣椒都掛在一個低矮的Adobe泥屋的門窗邊。雪白的牛頭骨,血紅的辣椒,土色的Adobe,在湛藍的天空映襯下,就像是從O’Keffee的畫中走出來的。牛頭骨讓人想到墓地和死亡,SANTA FE人竟用它來裝飾自己溫馨的家,這生與死的巨大反差讓這樸實的泥屋有了濃烈的現代藝術味。 Adobe建築風格非常特別,方方正正,像一個長方型扣在地上的泥做的大盒子,房屋略顯低矮,可能是為抵禦強烈的陽 光,窗子都很小,仿佛是在這泥盒的側麵刻上的洞,牆壁是有粘性的泥土混合稻草築成,呈褐黃或土紅色,房屋用整根的圓 木支撐,四角露出的圓木既沒有上漆,也沒有截平,這房屋就有了十足的原始野味。Adobe的門窗都漆成鬆綠石蘭,與那牆壁的顏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使那泥牆竟豔了起來,門邊或屋簷下,總是恰到好處地掛上幾串SANTA FE特有的鮮紅的辣椒。這泥做的房屋看起來像是藝術化了的鄉村農舍。 SANTA FE市中心由一條主街貫穿,主街的一端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大教堂,中心是一個寬大的廣場,除此之外,主街就是 由一家連一家這樣農舍模樣的泥屋交疊錯落而成,每一家都是一個別具特色的藝術品專賣店。很難相信這農舍模樣的泥屋竟然是用於展覽和買賣精美的畫作和藝術品的,更難相信一個現代化城市是以農舍模樣的泥屋作為主體建築。這些特色在世界 上可以說絕無僅有,SANTA FE城也因此風韻獨特。在這裏,粗糙的美和精致的美,原始的美和現代的美不僅和諧共存,而且相得益彰,這座城市也就像一個千麵美人,風情萬種。 挑一個晴朗的白天,閑閑地逛過這主街,真是秋日難得的享受。空氣透著高原特有的幹爽清新,兩邊的泥屋在明媚的秋 陽下風味十足,商店裏五光十色的藝術品,總也讓你看不完,看不厭,一個黑釉陶罐,一個嵌石手鋪,一件織毯,一個青銅的長耳兔,一尊圓石拚成的抽象雕塑,一幅SANTA FE的風景畫,那總也走不到頭一家家的商店簡直就是藝術品的海洋。走累了,可以靠在街心廣場的石凳上,閉起眼睛,展開雙臂,讓這仲秋的陽光把自己全身照暖。也可以走到任何一個夾在商店之間的小飯館酒吧,要一杯雞尾酒,邊飲邊漫無目的地看看街景。在街上,世界各地慕名而來的遊人正以同樣悠閑的姿態逛著,有的手裏已提了幾個裝藝術品的大購物袋,有的舉著專業用的長焦相機,有的披著新買的織毯,有的三三倆倆議論著一幅剛看過的畫,這遊人百態本身即可入畫。等到黃昏,泥屋裏便會亮起淺黃色的燈光,因著窗小,那燈光便覺異常溫暖,透過這燈光 ,屋裏陳列的藝術品隱約可見,驚鴻一瞥,比白天的櫥窗更惹人遐思。這時,站在SANTA FE特有的紫天鵝絨般的神秘星空下,看著街邊的燃起的燭光和開始歡宴的人群,真感到是走進了梵高畫裏星空下的街道。 SANTA FE城區的商店聚集了來自西南地區的藝術品,有印第安人的民間藝術品,如織毯、陶器和銀飾,更有西南風格 的現代雕塑和繪畫。平生走過許許多多的畫廊和博物館,看過無數的畫作和雕塑,自覺很難再被什麽驚豔,可在SANTA FE看到的作品卻常讓人眼晴一亮,因為它們美得實在"出人意料",不論雕塑繪畫還是手工藝品,都會用讓人想不到的顏色或 形狀讓作品先聲奪人。一個嵌石銀手鋪(silver inlay),一半鑲紅的珊胡,另一半則鑲藍的鬆綠石,大紅大藍相配本難免 俗豔,可手鋪所用的鮮紅和淺藍卻恰到好處,絕無塵俗之氣,大開大合的組合使整個飾品充滿活潑光豔的靈氣;一個半人高的抽象雕塑噴泉竟是一個整塊的半透明的黃石,溫潤晶瑩,在陽光和水流下,像一塊碩大的黃玉,美得讓人懷疑它的真實存在;一幅描繪SANTA FE晚霞的油畫,隻畫了仿佛是天空的背景和幾條色帶,那色帶的顏色並不是晚霞常見的橙色或黃色, 而是鮮紅、深藍和淺綠,這組合看起來像是失真的晚霞,卻把晚霞的絢爛表現得淋漓盡致;一個黃銅鑄成的野兔,身高五尺 ,前爪後腿碩壯有力,挺身站在石崖之間,兩隻直立的長耳像一個羽冠將它扮成了一個神話中迎戰的武士。以前所見的各種各樣兔子的雕塑都是顯示兔子的溫婉可愛,從未想到兔子也能這樣的威風凜凜,真是讓人耳目一新。我想沒有一個現代藝術 家能拒絕SANTA FE的魅力,那"意想不到"的對比和"出人意料"的美不正是現代藝術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嗎? 在SANTA FE的確看到過不少現代藝術的精品,這些現代藝術家都是運用顏色的高手,用色濃烈鮮豔,大膽純粹,許多畫作真是望一眼便讓人難以忘懷。這些作品中可以明顯地看出民間藝術對其的影響。所用顏色的強烈對比很多在印第安人的 銀飾上似曾相識。而印第安人的民間飾品又從不讓你覺得像一個模仿傳統技法的古董,設計靈活多變,形體抽象寫意,很多更像一幅縮小了的現代畫或現代雕塑。民間藝術與現代藝術在這裏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也許正是這種融合才讓SANTA FE 的藝術品有了"出人意料"的美。其實原始藝術與現代藝術本有許多共通之處,都是用超越現實的形狀和色彩來表達視覺感 受。現代藝術本來就起源於原始藝術,現代派繪畫的開山鼻祖們,如畢加索和米羅,都是從原始繪畫中得到靈感才開現代繪畫之先河。 在印第安人的民間藝術品中,我對嵌石銀飾情有獨鍾。嵌石銀飾多為銀墜,耳環、手鋪、胸針是印第安人的傳統工藝, 先用銀子製成飾品的框架,再將打磨刨光的不同幾何形狀和顏色的石頭按設計好的組合嵌入框架,所用的石頭本身都是精美的寶石或準寶石,如珊瑚,鬆綠石,蛋白石等,這些石頭多產自當地,但也有來自千萬裏之外的采集地。飾品的整體效果則全要看藝術家對顏色型狀組合設計的匠心了。 在SANTA FE所見的嵌石銀飾幾乎每一個都是一個上乘的現代藝術畫。這一塊菱形墜飾是大正方的玫瑰紫套一個小正方的杏子黃,卻被一條淺藍橫空一抹,那淺藍讓這紫和黃都活了起來;那一個馬頭形胸針則由湖藍的梯形配橙紅的三角再接純 黑的鑲邊組成,那橙藍黑的組合使這馬頭豔麗中透著神秘,像從神話中走出來;那一個三角形的墜子則是由十幾塊切剖角度不同的淺藍色的蛋白石拚接而成,在不同的光線下,光采奇幻多變,能把人眼照花。這些顏色形狀的組合仿佛信手拈來,卻光豔奪目,氣韻脫俗,讓人想到雲霞的絢爛,夜空的神秘,原野的孤寂,藍天的清澈,遠山的奇幻。這些寸許見方的飾品簡直 就是這"魅力之地"的彩色精靈。 如果想品嚐SANTA FE的風味,街心廣場是不可不去的。廣場充滿了藝術氣息,是SANTA FE的風味的一個縮影,乍一看一切是那麽簡單自然,仔細回味又會意味悠長。廣場三麵臨街,一麵是一座西班牙式帶回廊的大廈,大廈有兩三百年的曆史 ,曾是SANTA FE歸屬西班牙時的議事大廳,經過幾百年的風風雨雨,黃色的泥牆和木橡都已顏色漆黑,現在是SANTA FE的總督府。 大廈的回廊裏是一個連一個民間藝術家的攤位,出售各色藝術品。那攤位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隻是幾尺見方的一塊土布 ,鋪在地上,上麵擺著待售的飾品:一個陶罐,一條織毯,幾顆銀珠,一條扭結特別的銀鏈,幾個相互套疊的銀環,一塊紋 路奇特的石頭,設計和用料都很簡單,又都那末靈光四溢,不得不令人感歎,這塊土地真是繆斯眷顧的地方,仿佛摘花折葉都能產生靈氣十足的藝術品。總督府本是這城市最重要的建築,門口卻用來為民間藝術家做攤位,SANTA FE濃厚的藝術氣氛可見一斑,而政府對民間藝術家的高度重視也可見一斑。無怪乎這裏藝術無處不在,精品天天都有。 這些藝術品的製作者都坐在攤位的旁邊,神態悠閑,三三倆倆地閑話著家常,並不特別地招呼遊客,對擺在攤上的作品好像也並不太在意。看來藝術創作對他們來說就像喝水吃飯一樣尋常,那些讓外來的遊客驚豔的作品,對他們來說也不過是平常之物。這樣的大氣度大手筆也隻有在這藝術之都才能見到。難怪這裏的作品不管美得多麽"出人意料",都那麽自然妥帖。 回廊的外麵不遠便是一排桉樹,遇到晴天,明麗的陽光透過剛有些變黃的樹葉,給廣場留下斑駁的影子,空氣中總是飄 著SANTA_FE特有的閑適和安詳。這裏常聚集著一些沿街賣畫的街頭畫家。這些畫家的作品還未能被畫廊所接納,他們就擺起一個小攤,與遊人分享自己的創作,看畫的人多是藝術愛好者,常常問起某幅畫的背景,作畫的人也就侃侃而談,講起創作這副畫的過程和人生的經曆與感悟,就像遇到老朋友一樣。這種與藝術家如此親密的交流是在任何博物館和畫廊都不可能 的,也隻有在SANTA FE這彌漫著藝術空氣的廣場上才會發生。 記得一個晴朗的早上,我信步走到廣場,注意到了站在一棵大樹下的一位老畫家和他小小的攤位。他看上去已年過花甲 ,花白的長發束成一個馬尾,垂在半舊的皮毯上。他說他生在中西部的一個小鎮上,從小喜愛繪畫,年輕時離開家鄉,尋找自己的夢想,邊走邊畫,足跡遍布美國的山山水水,曾在科羅拉多住過一段時間,畫過那裏的雪山和森林。大約十年前,在SANTA FE住了下了,以買畫為生,就住在離這不遠的一個ADOBE裏。他非常喜歡SANTA FE因為這個地方和他以前走過的所有地方都不相同,那荒原,那遠山,那泥屋都給他無盡的創作靈感。他沒有上過正式的藝術學院,繪畫技藝全來自自己的領悟,很喜愛日本的浮世繪,平生最後的願望是有生之年能有錢到日本一遊。如果用財富和名望來衡量的話,這位畫家的一生可以說非常失敗,努力大半生,他的畫並沒有被畫廊接受,晚年隻能沿街買畫為生,可這又何妨,我想他已在追尋撲捉藝術靈感 中享受到了許多成功者同樣的快樂。雖然交談不過十幾分鍾,我覺得與他非常有緣,對藝術不拓的追求,讓飄泊一生的他在 著藝術之都度過餘生,同樣是對藝術的愛把我從遙遠的東方帶到SANTA FE。我好像此生注定要從地球的另一端來到這個廣 場,萍水想逢與他相識,分享他的夢想和創作。他的兩幅畫至今還掛在我的家中,一幅是科羅拉多風景畫,藍黑白三色描 繪出陽光下蔥蘢的草原和巍峨的雪山,畫的技巧並不出色,卻有一種未被正規訓練磨滅掉的靈氣。另一幅是冰雪覆蓋下的小泥 屋,小窗透出的光畫得那樣溫暖安適, 可能畫的是他自己的家。 CANYON ROAD 來SANTA FE,不可不去CANYON ROAD,CANYON ROAD距市區幾英裏之遙,是一條約一英裏長的街,數百家畫廊沿街而建,所收集的繪畫和雕塑,是SANTA FE精品中的精品,CANYON ROAD 因此被稱作 SANTA FE的靈魂。 訪問CANYON ROAD那一天恰逢氣溫驟降,天氣由溫暖的初秋一下子變成了冬天,冷風夾著細雨時驟時緩的飄著,給街 道房屋蒙上了一層清煙。走出市區不遠,跨過一座石橋,便來到一個十字路口,過了路口開了約一裏,卻不見CANYON ROAD的蹤跡,回來尋找,看到一個巨大的庭院,黃泥院牆上露出院中的雕塑的一角,雖隻一角,卻已使人的目光難以離去。走入院落,豁然開朗,眼前是一片雕塑花園(sculpture garden),一組黑石做成的抽象派的雕塑錯落有致的立在院落的沙地上。一個是兩片磨盤大的日晷形的石輪,相距一尺之遙,麵麵相對,從中望去,天和地被切剖成窄窄的一片。不遠處,兩片石輪打開,變成長長的粗大的黑石條帶,躺在地上,又將這切剖過的天地,捧在條帶上。相對的石輪是那樣威嚴有序,像一個分秒不讓的神秘的宇宙鍾擺,地上的石帶又那樣延綿不絕,讓人想到無情流逝的時間的長河,時間和空間的靜與動,分與合,隨意和有序被這組線條簡單的雕塑活生生的擺在人的麵前。當時整個庭院空寂無人,站在這石雕和泥牆之間,仿佛置身於世外的一個抽象世界,感到從未有過的安靜,連光和雨都凝固了。這原來就是著名的Gerald Peters Gallery,是CANYON ROAD的起點。 向左一拐,就看到一條延綿上行的街,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奇景,以街為中心,兩邊褐紅的adobe旁,滿坡滿野布滿了各色的雕塑,有托在數人高的青銅柱上的風輪,有閃著幽光的黃銅做的麋鹿、山獅、長耳兔,有染成鮮紅色的兩米多高生鐵鑄成的抽象人形,有用各色金石、玻璃拚接的抽象雕塑柱。雨天給著一切蒙上薄霧輕煙,這些雕塑便若隱若現,遠天、浮雲、街邊褐紅的adobe和雨煙中的雕塑,使整麵街坡變成了紛紅駭綠的藝術境。雨霧在飄動,卻讓人覺得是這些雕塑在動,風輪在隨著浮雲跳舞,康鹿走下山坡,從霧中探出嶙峋的角,長耳兔正用結實的黃銅腳爪跳過一個青銅的山澗,鐵鑄的 人形正用他誇張了的碩大的單眼觀察著行人,抽象雕塑柱正仰望這天空,訴說著宇宙的開始與結束.走入這條街,就象走到一個由想象力構成的夢境, CANYON ROAD終於到了。 走近一看,每一組雕塑都坐落在一個由矮矮的泥牆圍成的庭院裏,每一個庭院的深處則是一個形狀別具特色的adobe, 那就是CANYON ROAD的畫廊了。在時緩時急的細雨中倘佯在這庭院和畫廊之間,感覺是那末悠閑,不必非要看什麽,也不 必一定找到什麽,可以隨性走進任何一個庭院,推開任何一扇adobe的門,或拐進一個不知名的小巷,等待你的可能是一幅色彩奇異的現代畫,一個令人匪夷莫思的後先代雕塑,一個栩栩如生的麵具,或是一個流光四射的銀瓶,等等,等等,一扇門,一個拐彎,都可能藏著一個美的驚喜。 記得曾走進一個不大的院落,院落很靜,也不起眼,沒有通長所見的聳立的雕塑,地上鋪的是最普通不過的灰色的碎石 子,一條碎石板鋪成的小徑通向院內的ADOBE畫廊,整個院落很像一個樸實的農家小院。走入院中,卻看到兩三個水泥做的南瓜埋在小徑一邊的碎石子裏,南瓜直徑約一米,映襯在同樣是灰色的地麵上,隻讓人看到凸起的灰色輪廓,小徑的另一邊 擺著幾盆黃綠色的蓬草,種草的方形花盆是淺杏黃色,再望那些南瓜,那杏黃竟讓這灰撲撲的南瓜有了些豔色,可這豔色不是看出來的那種,卻是讓人猜出來的。以前所見的有關秋天的畫和雕塑,南瓜往往繪成橙黃色,呈現秋天的豐碩而多彩。這組作品,卻反其道而行之。竟用了灰色的南瓜,效果自然窘異,在這寒風冷雨之中,那灰色的南瓜,像退色的秋天,讓人感到無盡的荒涼和蕭索,那一縷點綴其畔的杏黃,象是南瓜的最後一縷魂魄,嬌豔得如此無力,好像隨時便可被一陣秋風化去。秋光雖然明媚燦爛,卻不可避免地轉瞬即逝,這院落就像色彩褪盡的秋天彌漫著荒寂與無奈。 沿著小徑走到院內的畫廊,推開厚重的ADOBE的木門,眼前卻豁然是另一個世界,房子各個房間的隔牆都被打通,變成一個沒有隔間的巨大展廳,牆壁雪白,經心設計的燈光把大廳照得如雪洞一般,卻非常柔和,使人幾乎忘記了燈的存在。大 廳的正中擺著一個金屬的半圓形長凳,每麵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後現代派畫,由紅綠黑不同顏色的小金屬圓扣拚成獨特的組 合,每幅畫雖各不相同,卻似乎訴說著一個相關的主題。那訴說並不是傾訴衷腸或醍醐灌頂,更象是展示一個謎圖,讓看畫的人破解:為什麽這副畫紅扣集中在畫的一角?為什麽那副畫黑扣形成了一個通道?這些組合乍一看雜亂無序,可仔細觀察, 就會發現它被一種潛在的秩序所控製,可這秩序卻極端不易捕捉,可意會卻不可言傳。這些小小的金屬扣多像在社會中的每個人,在混亂和不可預知中掙紮,可好象又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推向一個必然的結局。 坐在長凳上欣賞者這些畫,恍然是在紐約現代藝術館的一個展廳,其實這感覺也不對,被這些後現代派畫主宰的展廳, 讓人忘了自己是在哪一個畫廊,哪一個城市,哪一個國家,甚至哪一個星球,把人帶到了一個遠離紅塵的抽象世界。在這個 世界裏,沒有風,沒有雨,沒有畫廊,也沒有SANTA FE。你思索的是終與始,起與落,靜與動。也許遠遠不止這些,也許這些畫會觸動你深層意識中語言所不能表達的感受,也許某一天你夢境中一個無法形容的感覺會突然在眼前的畫裏找到了共鳴。 難以想象的是,這樣一個抽象世界會與那個樸實的農家小院僅一門之隔。 街上雨大了起來,風也更冷,雨水開始從ADOBE屋簷下成串的往下滴,街道上有了一汪汪的積水。走出這抽象世界,便 進了與其相鄰的一個畫廊。用作畫廊的ADOBE不大,厚重的木門將街上的寒冷關在了門外,屋內一角,橙紅的火舌正在一個 雪白的壁爐內歡快的跳舞。屋內的空氣溫暖,幹爽,春意濃濃。畫廊的總管是一位金發的中年女士,長長的頭發盤成一個優雅的發髻,坐在壁爐邊棕紅色的皮沙發上,慢慢飲著一杯熱咖啡,姿態親切安閑,在爐火的映襯下,本身就是一幅印象派的畫。像典型的畫廊那樣,屋裏的四麵牆上掛著大小各異的畫,奇怪的是,站在這屋中間,怎麽也不覺得是在一個畫廊,到像是到了一位藝術家自己的家,來到這,好像也不是專為來看畫,而是歇歇腳,喝杯茶,與主人閑話些家常,消磨或長或短的一段時光。 目光掃過牆上的畫,不由被正麵牆上的一幅所吸引,第一眼看去,竟然看不見畫的顏色,隻看到一大片溫暖的柔光,再 望一眼,才看清那光是畫中大片的紫色散發出的,不知用了怎樣的技法,紫色畫得均勻,看不到筆觸,卻很有質感,不像是 噴色而成,顏色和光澤細微的深淺變化,使整幅畫發出溫暖柔和的幽光。紫色的背景上,畫龍點睛式地畫了三個金色的抽象化了的裸體女人的背影,背影畫得很寫意,隻能讓人從所畫得輪廓中猜出是女人的背影。這金色照亮照暖了整片的紫色,整幅畫隻用了紫金兩色,卻把人帶到了陽光下嫣紅姹紫的五月的花園,明媚溫暖得催人入夢。 不知不覺間,畫廊的總管已站在我身後,她笑著對我說:"你一定喜歡這幅畫,它也是我的最愛,這位畫家想用這幅畫 來展示女人的美,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畫中三個女人的胖瘦各不相同,一個身材苗條,一個可以稱得上肥胖,畫家想告訴 人們,不論胖瘦,女人的身體都是美的,都該被欣賞"。這位畫家真懂得女人,女人的美並不在其高矮胖瘦,而是散發出的溫柔和愛,就像這畫上的柔光一樣。 她接著說:"我經營這個畫廊已有十年,幹這一行得有耐心,生意再好,也有大段時間的等待,這畫在這放了已一年多 ,很多人喜歡它,卻因各種各樣的原因,一直名花無主。SANTA FE去年出奇的寒冷和多雪,從去年的感恩節到今年三月都 被白雪覆蓋,冬日的下午,我常坐在壁爐旁,守著這幅畫,望著小窗外飛舞的雪花和白雪覆蓋的ADOBE的屋簷,讓時光在這似乎是沒有盡頭的悠閑中慢慢溜走。今年的經濟低迷,生意清淡,看來這個冬天又會有這幅畫相伴了"。 她又說:"有機會你一定在雪後來看看CANYON ROAD,白雪覆蓋下的畫廊和雕塑,美得讓人難以置信,你會覺得不虛此生"。我一定會在落雪的時候再來,來看她所說的奇景,也來分享她冬日下午的那一份漫長的悠閑。 雨越下越大了,地上的水窪變成了流淌的小河,沿街ADOBE的窗戶被雨水模糊成了一片,整條街都浸在蒸騰彌漫的水的 世界裏。往前走,來到一個庭院的門口,那庭院真是深深深幾許,一條石板路幾經曲折蜿蜒才通到庭院的最深處,一組形狀 別致ADOBE躲在庭院最深處的一棵大樹的背後。幾個形態質地各異的雕塑立在石板路的兩邊,這些雕塑安置得那樣妥貼,就 像隨意長在院裏的一棵樹。這家畫廊的主人品味一定不俗,藏品也一定不同凡響,正要走進去,卻看到門口的牌子上標明這 是私人住宅,原來這並不是一個畫廊,而是某個人的宅邸。是什麽樣的人能在這寸土寸金的CANYON ROAD擁有這樣的庭院,又能將其布置成上乘的雕塑花園,也許是一個成功的藝術家,也許是一位資深的收藏家,也可能是一個富有的藝術愛好者,不管是誰,能有如此的財力和品味,一定福分非淺。 雨終於小了些,過了一個路口,進了一個門口飄著彩旗的畫廊,門內幾乎沒有多少空間,一進門就被一個向下的樓梯引 進了一個地下室。地下室卻很寬敞,柔和的燈光下,一組黑色金屬作的人形雕塑閃著幽光。人形是抽象化了的,頭隻是一個 圓圓的球,四肢被誇大,與另一個相對的人形扭結在一起。同一類的作品,以前也看過不少,可惜少有精品,有的肢體作得 過於粗重,少了一份柔和靈動,有的則過於細弱,失去了力度和表現力。眼前的雕塑卻恰到好處,最溫柔的環抱都很有力度 ,激情如火,最沉重的托舉也透著柔情似水。問及這組雕塑的藝術家,卻聽到一個傳奇經曆。他原來是一個豪華連鎖旅館的 總經理,在五十多歲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辭去了工作,成為一個全職雕塑藝術家,更讓人驚異的是,在短短的兩年時間, 他的作品已受到藝評家的讚賞。我不禁問畫廊的總管,這位藝術家怎樣在兩年內完成了許多藝術家終生所不能達到的成就。 他回答我說這位藝術家多年保持著對藝術的興趣,在繁忙的工作之餘,一直對雕塑藝術鑽研不輟,所以在成為專業藝術家之 前,就是一位高水平的藝術鑒賞家,這讓他在自己的創作中少走了許多彎路。我想這位藝術家肯定才華橫溢,可他成功的原因還在於他對雕塑藝術的一份摯愛,也許就是這份摯愛讓他的作品有了靈魂,而千萬個這樣有靈魂的作品又讓CANYON ROAD有了靈魂。 不知不覺間,大半天已過去了,雨幾乎停了,天空也出現了一絲暮藹,走進一家畫廊,和坐在桌邊的一位老人攀談了起來。他說他在CANYON ROAD這些畫廊裏已工作了幾十年,對CANYON ROAD了如指掌,說著他掏出了一張CANYON ROAD路線圖,幫我了解它的全貌。據他說,因為空間有限,圖上最多隻標出了畫廊總數的三分之二,仔細一看,走了幾乎一整天,我其實隻走了整條街的三分之一。老人說看來我這次肯定走不完這條街了,隻有下次再來。 我一定下次再來,一定細細地看,慢慢地走,不急於走完看完。到了一定年齡才知道,能有一條沒有走完的街,一個沒有看完的風景,給"下次再來"一個機會,給觀賞"風花雪月"留一個餘味,真是一種幸運。 結語 一個世紀前,新建的跨州鐵路打通了美國東西兩岸到新墨西哥州的道路。新墨西哥州的幹熱氣候給肺結核病患者提供了絕佳的療養環境,便利的交通又給跨州貿易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會,很多東西部各洲的人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湧到 SANTA FE,這座城市迅速繁榮了起來。 二十世紀初也是人類思想經曆前所未有的大變革的時代,當時的藝術界正經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代藝術的各個流派像 雨後春筍般湧現,強烈衝擊著傳統藝術。這些變革是由歐洲的先驅藝術家們所主導,歐洲在當時的藝術屆也就獨領風騷,美國的藝術家不論畫作還是雕塑,都隻是模仿歐洲的各個流派,到歐洲學習對一個美國藝術家是必修課。美國的藝術先驅漸漸 厭倦了對歐洲的模仿,他們想找到自己獨立的風格。Georgia O’Keeffe就是其中的一位先驅,她早年在紐約以不同凡響的抽象花卉畫而成名,一個偶然的機會接觸到了SANTA FE,立刻被它特有的魅力所吸引,從繁華的紐約來到荒涼的SANTA FE,一住就是幾十年,幾乎走遍了這裏的每一道溝梁,最後葬在了SANTA FE。她後期的畫幾乎都是描繪SANTA FE的自然風光: 遠山,泥屋,浮雲,夜空,漂白的頭骨。可她的畫遠遠超越了傳統意義上的風景畫,簡約的筆觸,大膽純粹的用色,使她筆下的風景脫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元素,變成了抽象了的風景,而這抽象的風景又表達了真實的光與形所不能表達的意境。O’Keeffe的風格即不同於傳統的風景畫又不同於典型的現代抽象畫,使她在藝壇上獨樹一幟,不僅成為美國現代藝術的大師,而且影響了歐洲的藝壇。美國的藝術在世界藝壇上有了自己的聲音。 另一位先驅是Maynard Dixon,他早年在舊金山從事藝術創作,同樣厭倦了藝術界對歐洲的模仿,來到SANTA FE尋找全新的藝術靈感。他曾說過:不要與那大山爭論,它比任何藝術流派都真實,隻要你在這裏呆得足夠長,就像那些印地安人一樣,就能找到你要畫的。Maynard Dixon的確這樣做了,他離群索居幾十年,在荒原和大山之間風餐露宿,用獨特的視角和光與色的處理,把這荒原的孤寂和荒原上的人表現得淋漓盡致,開西南畫派之先河。 一百年來,有無數藝術家和作家追尋這兩位先驅的腳步,其中包括著名雕塑家Allan Houser,著名作家D.H.Lawrence 和Cormac MaCarthy。他們都來到這"魅力之地"尋求靈感,也來尋找一個與以往不同的內心世界,正如D.H.Lawrence所說: "觸摸一下這塊土地,你就不再是過去的你"。 一百多年過去了,現在的SANTA FE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城市呢?它當然是美國第二大藝術品集散地,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遊人欣賞和購買藝術品的地方。這裏的一切對遊人那麽友善,讓人走都哪裏都覺得賓至如歸。可SANTA FE絕對不僅僅是一個為吸引遊人所建的"旅遊點",而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活著的藝術城,成千上萬的有名的或無名的藝術家聚集於此,以藝術創作為生活,甚至以藝術創作為生命,彼此切磋交流,必然會激發無盡的創造力,使這個地方每天都有驚人之作湧現。 從更廣的意義上講,SANTA FE又是追尋者的朝聖地,來這裏的人都是為尋找"不同":一個新的風景,一種新的視覺享受,一種新的畫法,一種新的生活,一個新的內心世界,一種全新的宇宙觀,等等,等等。這些追尋者有Georgia O’Keeffe ,Maynard Dixon,Allan Houser,D.H.Lawrence,Cormac MaCarthy,有在知天命之年放棄成功的事業專心從事雕塑的 藝術家,還有SANTA FE街邊賣畫的花甲老人,也有慕名而來的藝術愛好者。正是這些追尋者的靈魂讓SANTA FE的魅力生生 不息,正為一個永遠不會讓人厭倦的城市,也讓它成為一個得繆斯青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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