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安格斯為何來荷蘭工作,這裏冬天怕是比英國冷多了。安格斯說英國經濟不景氣,他找不到工作。“就象那些鬱金香球莖,都是好球莖,但是荷蘭地方太小了,隻能把它們賣出去,種到世界各地去。”
Singel運河是阿姆斯特丹最老的運河之一,花卉市場在它的河邊。市場內賣各種球莖,花卉種子,據說還可以買到大麻的種子。十九世紀時花卉用駁船運進來,直接在船上賣。現在這些駁船固定在岸邊,花從岸上送進船裏。沒有了從前那種隨波浮動的清新鮮活,也就沒有太大意思,盡管盛名在外。好像全城的廉價紀念品都匯集到這條街上,一家挨一家的店賣相同的幾樣東西,木鞋,藍瓷鬱金香花瓶,藍瓷接吻娃娃,再就是明信片,鑰匙環。泛濫了的,便看著無趣。
安格斯選的餐館夾在廉價商店之間,照片上磚紅樓的第一層,和花卉市場隔河相望。街道很嘈雜,停滿了自行車。憑直覺我知道安格斯選了一家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餐館。
蘇珊到了,精心打扮過。她坐下就說,“請你吃Rijsttaffel (rice table),阿姆斯特丹就這一樣東西好吃。”我說我在旅遊指南裏有讀到,正好奇怎麽荷蘭人用異域風情的印尼菜代表自己的烹飪呢?
“因為荷蘭的東西真難吃!比英國的還難吃。”
“愛爾蘭的。”安格斯小聲地說。
蘇珊可不饒人,“哈,愛爾蘭的?!愛爾蘭人要獨立時你們怎麽沒說他們是愛爾蘭的?”
安格斯不屈不饒地向我解釋,傳統的愛爾蘭食物和荷蘭人的比較像,圍繞著肉和土豆。兩地的人都好喝酒。
後來我去嚐了荷蘭的本邦菜,果真如蘇珊所說。荷蘭人的傳統食物屬於抵餓禦寒的冬季食物,做法粗糙。荷蘭的主婦們大約把時間花在收拾屋子上了。
許多餐館為保持正宗不賣一人份的Rijsttaffel,這一家也是。等菜送上桌我看明白為何叫“飯桌”了。它類似西班牙的Tapas,一小份又一小份東南亞口味的菜肴盛在日式的白色船型盤子裏,滿滿地擺了一桌,每人有一小碗白米飯。裹著印尼辣醬的魚,椰汁咖哩的牛肉,辣味BBQ豬排沾甜酸醬,雞肉沙爹串,炸春卷、炸蝦片、炸咖哩餡的餛飩,還有幾樣香蕉葉包著的黃米、土豆泥、和芫荽味濃烈的素菜。我平素不熱衷泰國菜一類的,但這一餐吃下來我感到咖哩、辣椒和花生醬的混合味道也有它獨特的美妙。
荷蘭人去印度尼西亞殖民時嚐到了當地的菜。荷蘭人的胃口比印尼人大,當地的一人份填不飽他們的肚子,他們得買好幾樣拚在一起吃。這種吃法是荷蘭人的,所以Rijsttaffel被認作荷蘭菜。
蘇珊問我住在運河邊的老房子裏感覺如何。我答別的都挺好,隻是我不習慣在自己的房間內要擔心被別人看見。蘇珊說她明白我的意思,習慣了就好。她自己剛剛在運河環裏買了一個單元,也在第二層,好不容易。那些老房子很搶手,每個人都向往能擁有一層。“你看我,我看你,大家扯平。”美國女子的風格顯出來。安格斯說房子的頂層往往跟船艙式的,但是人情願擠在裏麵。他沒有能力買可他喜歡研究那些老房子。他認為運河環做得最出色的是它的排汙係統,幾百年前的設計承擔得了今天的人口密度。蘇珊不滿地說,“安格斯,我們正吃飯呢,你說什麽不好要說排汙係統?”
吃著吃著蘇珊說她至多再幹三年就走人。我理解這個美國人也荷蘭化了,當著她下屬的麵談跳槽。我問蘇珊有計劃回美國嗎,還是就這樣在運河邊住下去了。沒想到她忽地有點戚戚然,“我不象你,有家的。”我一時啞了。她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上,無疑是個要強的人。人都會有不想要強的時刻,何況河邊的房子容易讓人產生漂泊感。
我們三個人,都是異鄉人。坐在這裏分享一桌難分本土和異鄉的菜,是運河水帶來的緣分。
我在阿姆斯特丹時鬱金香的季節已過,城裏到處賣向日葵。吃完飯散夥,蘇珊在花卉市場裏買了一捧向日葵回去。向日葵是種遍世界的花,幾乎所有的人都可以從它陽光般燦爛的花瓣上看見家鄉,不管家鄉有多遠。
來出差前我答應女兒買一個荷蘭的傳統玩具送她。同事也托我買玩具,沒有限定荷蘭,歐洲風格就行。到地方我才發現在全球化的今天這個差事並不容易辦,尤其在阿姆斯特丹,連一管荷蘭製造的牙膏都難找到。逛店的過程中我在大街上雜亂拍了一些照片,把我的東張西望挽留住,避免它們從記憶裏失蹤。我家的豬君奇怪我怎麽就能看見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弄得我也懷疑自己不是一隻好鳥。
開始我看見的都是正經的好東西,譬如賣荷蘭木鞋的店。旅遊的人把木鞋買回去,作為行天涯萬裏路的紀念。從前穿木鞋的人多半是做重體力活的,為的是保護腳趾。上帝給荷蘭人的是大水中央的一個爛泥灘。那些作田的人和捕魚的人穿著木鞋硬是把泥灘上上下下徹底改造了。他們修築海堤把水擋住,再用風車把田裏的水抽幹,直到爛泥地能夠漂漂亮亮地種花,舒舒服服地住人。等他們再用不著腳蹬木鞋在泥水裏趟以後,他們就把風車畫在鞋上。木鞋變成擺在客廳裏的飾物,穿了來跳土風舞的。
難得一家賣made in Netherlands 的店。中國的青花瓷在這裏華麗轉身成為價格不菲的戴爾夫藍釉陶(Delft Blue)。
藥店,走自然路線。賣各種從植物中萃取的保健品,也賣癮君子需要的“草籽”。還賣魔幻蘑菇,一種致幻劑。
當天性召喚你的時候。。。你就奔這兒來了。我奔這兒來守株待兔了一小會兒,看都是些什麽人進店買東西。顧客多為穿著時尚的聰明人,年輕,有一位兩眼放光。
癮君子的店,裏麵人影綽約。布拉德·皮特和凱瑟琳·澤塔 - 瓊斯主演的電影《十二羅漢》(Ocean’s Twelve)在這裏拍過一場戲。我拍照片時並不知道這家店有名,也沒有看出來它不是一家正經的咖啡店。它坐落在一個小廣場的邊上,左鄰右舍皆是餐館酒吧。擺在街邊的餐桌坐滿了喝啤酒的遊客,沒有一個神色異常。我隻是直覺它有一種神秘的美感,有點異域獵奇的,又有點讓人不安。
太太眼睛發亮,先生裝作看不見的,珠寶店。十九世紀之前猶太人被拒絕在商業行會之外,隻好做無需加入行會的生意,切割打磨鑽石為其中之一。他們給阿姆斯特丹帶來了鑽石之城的聲譽,持續到一九四十年代。我站在街頭等紅綠燈。眼前的建築,街頭紛亂的車,有些像李安電影裏舊上海的街景。我想到《色戒》裏那個可憐的女孩,為一隻戒指丟了性命。
百貨公司的櫥窗之一。Aalderink 公司從亞洲搜購來的真假樂器放在五線譜上,這樣顧客才能看懂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能發樂音。Aalderink先生是個教師,喜歡歐洲之外的藝術品,1929年下海經商。套用那個用不爛的公式人們可以如此結算:從此學校裏少了個循循善誘的先生,商場上多了個成功的商人。
百貨公司櫥窗之二。櫥窗裏是個活人,在扮倫勃朗。他坐在那兒穿成倫勃朗的樣子,畫倫勃朗的自畫像,供遊客觀賞。做這個櫥窗設計的人可曾自問過,倫勃朗的憐憫心呢?他若是個美術學院的學生,暑假裏打工,以後尚可以歸結為一段勵誌的插曲。他若是個靠畫畫掙生活的人,在玻璃盒子裏這每一筆描下去,該是筆筆在心。
Magna plaza購物中心,佩著藍綬帶的感覺。樓下有一家賣荷蘭特產的禮品店,賣伊頓幹奶酪、荷蘭琴酒、和一種表麵模印有鬱金香的巧克力。以往的經驗表明辦公室裏最受歡迎的荷蘭巧克力不是普契尼巧克力店(Puccini Bomboni) 裏的精致品種,而是這裏賣的鬱金香巧克力。
購物中心的樓梯,整個商場裏我最中意的東西。這幢樓以前是個郵局,上這個樓梯去寄情書一定終身難忘。
我從Magna plaza的禮品店出來,拎著一兜鬱金香巧克力盒子在大街上走,猝不及防地看見這張照片。我身旁走著幾個旅遊的人,說英語。他們也看見了照片,一下子全部閉上嘴巴。我們站在一起,對比照片和眼前的景物。一樣的彎道,樓房,樓下的走廊,和地標式的Westerkerk教堂。有點不可置信但是千真萬確,曆史擋在我們麵前。照片呈現給我們的是一九四零年德軍進入阿姆斯特丹。近中午時分,太陽亮得有些晃眼。我看看周圍,沒有雕塑也沒有紀念碑,隻有這張照片。
這是荷蘭人最難堪,最願意忘掉的日子。四零年五月十日,德軍閃電般進攻荷蘭。十三日女王和內閣避難去倫敦。十四日荷蘭部隊接到命令放下武器。十五日荷蘭宣布投降。十六日德軍接管阿姆斯特丹。德國人擊碎同為日耳曼民族的荷蘭人的所有幻想,隻用了六天時間。
人們常說一張照片勝過萬語千言。這一張抵得上十堂唇舌費盡的教育課。遊人隻是一走而過,但阿姆斯特丹的居民們會一次次地看見它。昔日的硝煙早已經隨風飄散,在街頭展示這樣一張照片的深思熟慮和它所體現的曆史觀都令人折服。
幾天後我又遇見另一件曆史的碎片,感覺大壞。試圖將它從記憶裏鏟除,卻揮之不去。
一扇大門的頂部。過去走進門去是一個少年犯勞教營,現在裏麵是一個購物中心。司法的化身端坐在“更正”一詞之上,手扶刻有阿姆斯特丹城徽的盾牌。更正之下,四隻馴服的獅子和野豬、狼一起在拉車拖木頭。這是相當寫實的畫麵,當年這裏的犯人主要做把一種紅木樹粉碎成鋸末提取顏料的活。這位司法的化身另一隻手裏還握著一樣東西,看上去象仙女的魔棒,能夠點石成金。那是一件刑具,叫九尾貓皮鞭。不知道雕塑家是怎麽想的,讓一個麵目清朗的女子攥一樣凶殘的刑具在手裏。教人晚上要做噩夢。和荷蘭同事談起這個門楣,我說這樣的寫實主義未免過份吧。他們平淡地回應,“啊,那是曆史,社會已經進步了。”
紅燈區。很多年前豬君領我來過。我們是晚上來的,隨觀光的人流在黑暗中沿街走。夜空中霓虹閃爍,街麵上卻是昏暗的。一家家櫥窗裏的燈,遮掩了光源,幽紅的,將櫥窗裏的形體朝角落投出朦朧的黑影,象是地獄裏泄漏出的光。有的櫥窗裏沉浮著紫色,也有的一片豔桃紅。燈光彌散到街上,湊在窗前的看客被毫不留情地輝映成它的顏色,忽明忽暗地,糾纏著曖昧和誘惑。一個櫥窗裏一個女郎,或站或坐或躺。她們不說話,但無所顧忌的眼神把各式的挑逗都說了,讓人啞口無言。豬君帶我來開眼,看一種驚天駭俗的生活方式並不遭人說三道四。替豬君第一次開眼的,是他的導師,當時他們來阿姆斯特丹開會。也是他傳授經驗要晚上來看效果強烈。夜晚的女郎多姿妖嬈,白天的又老又醜。一個老師領一幫學生看妓女,這種事也就是法國人能幹的出。
這次我一人來紅燈區為了找阿姆斯特丹最古老的教堂,De Oude Kerk。中文的意思是老教堂。它真的很老了,一九五十年代差一點要倒了的。老教堂始建於十三世紀,那時候它年輕美麗。瑪格麗特·杜拉斯是怎麽說來的?“不過跟那時相比,我更喜歡現在你這經曆了滄桑的容顏”。我看見老教堂的時候,我想,原來這就是經曆了滄桑的容顏。
老教堂原是個天主教堂,初期是木結構的,後來逐漸被磚石替換了。它有歐洲最大的中世紀木製拱頂和頂級的聲學效果。它也真是曆經滄桑,十六世紀時它的內部被卡爾文教派的極端分子掃蕩的空空如也。當年新教衝擊舊教的手段跟文革破四舊非常相似。聖母的麵容殘存在高高的木頭穹頂上,在歲月裏黯淡了的。很多人站在空蕩蕩的教堂裏仰著頭看那個穹頂,她模糊了的悲切反而令人有一種感動。十七世紀人們在教堂裏安了一架巴洛克風格裝飾的管風琴。琴的頂部沒有裝飾希臘神,放一個小提琴手斜臥在那裏。現在教堂已經不再用做禮拜,每年舉辦一次國際管風琴演奏會,平時安排一些不著調的展覽。空教堂也收門票,攀登教堂鍾樓另收門票。反正上帝已經撤退了,不會說不妥。
我從教堂出來試圖避開周圍賣春店的櫥窗拍一張唯美一點的全景照片,但是沒有成功。櫥窗和教堂大約隻有六七米的間距。教堂門外立著一個櫥窗女郎的雕塑,被遊客圍著,是個留影的熱點。我碰上一團旅遊的同胞在大聲地討論是否該與雕塑合影。有人合拍了,有人想拍又不好意思,旁邊的人就大聲地鼓勵。我在幾步之外站著,想像如果上帝堅守,晚鍾響起。鍾聲震蕩進四周的櫥窗小巷中,撞在牆上又彈回來。那鍾聲不知是上帝的訓斥還是上帝的憐憫。
站在街上我看最後一眼。有幾棵大樹,一個老教堂,還有一種古老的職業。非常奇特的交匯。
走到紅燈區邊緣我遇見遊行隊伍,看見很多人擁擠在街口一扇窗下等著什麽。有人吹口哨,有人叫喚。窗台下裝飾一個用氣球做成的巨大的紅心。我趕緊加進人堆裏,跟著看熱鬧。
千呼萬喚中女神出現在窗口。難道這就是花魁?我根本是個文盲,始終沒看懂是怎麽一回事。
等待看女神時我看到一個街名牌。這是條延伸進紅燈區深處的街,翻譯是個天才。在這裏看到中文字覺得有點尷尬。
星期天早晨,我去倫勃朗故居的途中順道逛了一個舊貨市場。荷蘭人是一個不浪費的民族。他們得來的不容易,他們的節儉也就生來具備。美國人辦車庫拍賣,那是趕緊將舊東西清出去騰出地方好買新東西。價錢標的跟鬧著玩一樣,圖個大家開心。荷蘭人的舊貨市場當然賣的也是舊東西。但是這裏的每一樣都透著依依不舍,價錢精確計算了的,舊東西當新東西賣。這裏賣書,賣郵票,賣瓷盤子,賣各種家中用過的東西。
賣一隻荷蘭花瓶和遠渡重洋而來的中國壽星。
又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急奔中心火車站,趕著乘車去戴爾夫。水麵在這裏變得開闊,輪渡把人送來車站。從這裏可以乘車去荷蘭各地,也可以去巴黎和柏林。車站在維修中,這是一個用8900根樁子釘在河灘地上的火車站。荷蘭人所擁有的,都是花了代價的。
在奔向火車站的途中,一抹溫暖的顏色從眼前掠過,我刹住腳步。
迷人的鬱金香,開在清晨的大街上。這裏終究是鬱金香的國度,錯過季節,也不會錯過它的綻放。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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