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著妹妹的小手離開主教堂廣場( Piazza del Duomo ),離開廣場上在遊人身邊撲著翅膀飛起和落下的鴿子,離開象鴿子群一樣在廣場上流連的遊人,走進佛羅倫薩老城又窄又長的小巷,聽見我和妹妹的腳步聲在石板鋪路的巷子裏響起。
巷弄錯綜曲折,兩邊的石頭房屋老舊沉寂,沿街的每一戶都門窗緊閉,走著走著心就靜下來,就走進中世紀裏去了。我向困惑的妹妹解釋媽媽在找一幢寫詩的人住過的房子,那個詩人叫但丁。我告訴七歲的妹妹那房子有七百多歲了。
在巷子交叉的路口我看到了路牌和一道神示般的陽光。路牌一並指明了去聖瑪格瑞德小教堂的方向,那是但丁家作禮拜的小教堂,他在那裏受洗、遇見貝緹瑞思( Beatrice )、和另一個女子結婚。 從前的人一生中的大事就發生在家門口的一條短街上。暗舊的壁畫上天使在告訴瑪麗亞她很快要有一個孩子,我和妹妹說我們快到地方了。
我從前試著讀過《神曲》,老實地說沒讀懂。就看見一個中世紀的人莫名其妙地在地獄裏一層層的轉圈,不知好在什麽地方。意大利的語言音節清晰豐富語尾響亮,是托載意大利歌劇的語言,而中譯本的那些詩句幾無韻律,想必是在翻譯的過程中流失了,真很可惜。錢鍾書說“ 一個人吃了個雞蛋覺得好,有必要非得去看看那母雞是甚麽樣嗎?”我沒有體味出那枚雞蛋的鮮美,卻跑來看雞窩。
我能夠欣賞且念念難忘的是出國讀書後在英文版的書中見到的插圖。那些插圖展現了當年一個東方的少女難以想象的神界,從地獄到天堂。法國人戲稱他們教堂內宗教故事的雕刻為傻子的聖經,說是神父為讀不懂聖經的人準備的,防止他們在布道時走神。那些插圖就是我這個傻子的《神曲》。我看似來探訪但丁的故居,其實我向往在陳列裏看到原本刻印的眾天使在雲蒸霞蔚之上列隊飛翔。
但丁的故居內沒有一件但丁用過的東西,旅遊指南上說得清清楚楚。但是人們還是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裏看這幢石頭房子。這幢房子住過一個人,在十四世紀裏他把自己的靈魂之旅寫成一部文學史上的經典。牆上斜飄著意大利國旗和印有佛羅倫薩城徽的旗,七個多世紀前放逐他的城市用這樣一種方式歡迎他回歸。這幢房子讓人們記起自己曾經那樣專心一致地讀過詩,那些沉浸在詩篇中的時光昔日重來。
我們到了地方,不知何故紀念館卻不開門。有人坐在樓梯上耐心地等。牆上的但丁肖像取自審判官之殿( Palazzo dei Giudic )裏一幅殘存的濕壁畫的局部,他憂鬱的目光望向深邃的天空,靈魂出了竅的。他著名的長鼻子和不苟言笑的神情,讓妹妹立刻說不喜歡。
房子的右側有一塊小小的空場,一口古井,兩級石階。門緊閉著,窗也緊閉著。他住在這裏的時候,身邊是家鄉的人,和鄰居們說家鄉的話。清晨的問候裏飄著咖啡的香氣,他在那些問候裏生出用生活的語言寫詩的念頭。中世紀的意大利人用拉丁文寫作,雖然各個城邦有自己的方言,但被認為不及拉丁文有表述性和抒情性。他選擇了他家鄉托斯卡納的方言,添加進拉丁文的元素。他的詩句象一朵朵不可思議的玫瑰,象風中的鈴。他寫詩用的語言後來成為他的國家的語言,他稱之為意大利語,人們說那是但丁的語言。
順著路走下去就是聖瑪格瑞德小教堂。據說但丁九歲時在第一次那裏看見貝緹瑞思 , 那一年貝緹瑞思八歲。兩個孩子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可他就愛上她了。好像從前的人容易有這種驚鴻一瞥的愛。 後世的人們願意相信詩人的單戀從一開始就銘心刻骨,其實 那樣 的愛戀,大概屬於一個正在學習拉丁文的小男孩對一個美麗的小姑娘的好感。那個時候這個小男孩還不會寫詩呢。
在這第一次相遇之後,九年的時間裏他們都沒再見過麵。第二個九年到來之前貝緹瑞思 已經葬在教堂內一塊沒有一個刻字的石板下 。她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曾經俘獲了一個 男孩子的心,這個男孩子後來成了一個偉大的詩人。她應該是那樣典型的十三世紀底 意大利的家境優渥的女孩子,在聖母像的伴隨下度過安份恬靜的一生,盡管很短暫。她一點也不會想到自己會被寫進詩裏畫在畫上。
我忽然地想,做他的太太,為他生養四個兒女的那個女子一定有一顆堅持、承受的心。我的念頭一閃而過,如同一隻迷失的鴿子。
一轉身我看見有人坐在石階上 , 該是和我一樣遠路尋來而錯過的人。我從相機的取景框裏看到自己的尋覓,有那麽一點悵惘,在按下快門的一瞬間。
但願妹妹長大了也會去讀《神曲》,記起她七歲時到過這位詩人的家門口。也許她自己也會尋來這裏,又見到古井。要是那個時候紀念館又關著門,她也會耐心地等在石階上,因為喜歡他寫的詩,雖然童年時不喜歡他長的樣子。
我帶著妹妹走回廣場,在小店內買下一張但丁 在 聖三一 橋邊 邂逅貝緹瑞思 的油畫明信片( Dante meets Beatrice at Ponte Santa Trinita ) 。在眾多表現他們兩次相遇的畫作中這算是最靠譜的一張,但我並不很喜歡。我以為畫裏的但丁應該有他十八歲的年輕。那些讓他變得憂鬱的事情,貝緹瑞思 的早逝和 放逐,都還埋伏在以後的日子裏。那個時候他該還是個靦腆的少年,做不出羅米歐跑去朱麗葉陽台下那樣的事情,隻會把自己的愛慕寫進詩裏。
有人說沒有放逐就沒有《神曲》,可沒有貝緹瑞思的《神曲》會是什麽樣子?在仕途、教廷、家鄉都離他遠去之後,他從孩提時就愛上的人以他在心底一遍遍呼喚過的名字回到他的詩中,將他引領到天堂。
後來我從烏菲茲美術 館 望阿諾河上的橋。聖三一橋,應該是廊橋後麵的那一座。世界上就有人,為了擦肩而過的一個瞬間投進一生的感情。十三世紀底的河水已經流得不知去向,可是人們還是尋回到橋邊來,相信他們的浪漫仍留在這裏。
很多人用鎖把心留在橋上,也有人把這樣的心收進相機帶回遙遠的某一個地方。所有的人都將明亮的地中海的陽光珍藏進記憶,還有那彌漫在空氣裏的柔情。
離開佛羅倫薩的前一天我帶妹妹去了聖十字教堂,佛羅倫薩人把他們的精華人物安葬在這裏。 這裏可以讀到一串我們熟悉的名字,米開朗基羅、 伽利 略、 列奧納多·布魯 尼、 羅西尼 。我們就是這樣從小長大的,先是從課本裏認識哥白尼,然後是凱撒,達·芬奇,一個一個名字加上去。等到有一天妹妹坐在課堂裏聽老師講但丁,她倘若叫起來,啊,我知道他住在哪裏!我就覺得她受到神的惠顧了。
聖十字堂裏有一個但丁的衣冠塚,是佛羅倫薩人的心願。但丁的臉是參照他逝後麵部的拓膜雕塑成的,在寫完《神曲》之後,他顯得愁苦和疲憊。
他一臉不快地坐在他的靈柩上方,麵對自己的空棺材,閉著眼睛。
如果讓但丁自己選擇,如果他的一生波瀾不興,他會葬在自家門口的小教堂裏,陪伴他愛戀了一生的人。但是命運注定了他們是分開的,他隻能夠在詩裏和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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