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洋航班是無數旅人的夢魘:漫長的時間,狹小的空間,滿員的座艙,粗劣的食物,隆隆的噪聲,還有更糟糕的,如果你不幸攤上一個不好的座位或者不講究的鄰居。但自己對這十幾小時卻情有獨鍾。不是我矯情,如果你每年必須橫跨太平洋 N 次,就首先要端正心態。想想看,這十二小時用來做一些能做又愛做的事其實是蠻不錯的,譬如閱讀。首先無人打擾,再者有人伺候端茶送飯,其次連續十幾個小時自己的時間,這是在自家裏都是無法享受的 VIP 待遇。
那麽閱讀的對象就非常重要。
“編輯部的故事”裏李東寶對葛玲說,好雜誌的標準就是人們上廁所大大的首選,以此類推,好書就應該是人們乘越洋航班的首選。可這次大意過了頭,臨出門搞得手忙腳亂,隻好隨意抓了本 Nabokov 的自傳文集“ Speak, Memory ”上路。
這是一本 Nabokov 對他家庭,以及自己童年青年時代的回憶文集。 書裏, Nabokov 對自己兒時的記憶進行的一番細膩的梳理,我佩服他記憶的精準,更讓我驚奇的,是他對自己童年豐富夢境的回憶。
故事中的Nabokov自傳文集
我驚訝的是在做夢這件事上,自己和 Nabokov 出奇的相似。這倒不是為自己貼金,隻是從幼兒園小班記事開始,自己就會作夢,而且夢境清晰,記憶深刻,我到現在都對很多兒時的夢境曆曆在目。但接觸其他人,幾乎沒有人會有多少童年做夢的記憶。甚至很多人對整個童年都記憶模糊,這讓我總感覺自己是個異類。
總之,類似的夢境還有很多。而且因為記憶深刻。和童年真實的經曆混在一起,大腦裏常常分不清夢與現實。這次讀“ Speak, Memory ”,知道自己並非異類。安慰之餘,也讓我想起了自己的一段與夢有關的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爬 Half Dome 。
那還是幾年前一個六月天,為了兌現對自己,對朋友的一個承諾。我開始第一次 Half Dome 挑戰。那天天高雲淡,一路的風景按下不表,接近大上午,終於來到了 Half Dome 頂一側的“饅頭山”。咫尺之遙的鐵索前,光滑的岩體,漂亮的拱形線,岩體上屋頂瓦片般倒切的斷層,此刻都盡在眼前。剛才爬“饅頭山”上一側深穀一側崖壁的的台階,已經有些緊張,幾乎是手腳並用上來的。看著更加險惡的鐵索道,心更加突突地跳,腿也有些軟。那條索道真不是照片上看著那麽容易。但看著身邊的男男女女也都緊張吸氣,倒也不覺得自己的狼狽。
這天不是周末,登頂的人並不多。我坐著歇了一會兒,喘勻了氣,起身從鐵索盡頭的石板上挑揀出一雙還能配套的手套。盡量的,我不讓自己看兩側弧線下垂的岩體,我知道那下麵,就是 Half Dome 最驚悚的千尺絕壁。
接近正午,陽光耀眼,但山風強勁冰涼,吹在汗水濕透的身上冷颼颼的。手上的手套似乎有些小,腿有些酸,胸口有點緊。索道前隻剩下一對中年大媽,淋淋汗水仍掩不住臉上的濃妝,在索道前收拾著背包裏的東西。
越過她們,攀上索道,手死死地握著細細的鐵索,一步也不敢大意。目不斜視,盯著麵前的山岩。類似花崗岩那種的岩體,表麵光滑加上傾斜,鞋底根本踩不住,隻好靠雙手抓牢鐵索把身體拉上去。鐵索很細,手套又有點小,必須使狠勁才能抓牢。
攀登的開始
心跳得更厲害,一步一步,我告訴自己不要斜視,不要左顧右盼,不要。。。就要到中間了,也是最陡的部分,跨過一個斷層的時候,腳下一滑,我緊緊抓牢了鐵索,下意識地回了下頭!
曾是我夢魘的景色
視野裏,千仞絕壁的邊緣離似乎我近在咫尺。下麵,優山美地群山波浪起伏,綿延不絕。遠方雪山和雪山上的藍天也都清晰可見。那種指尖幾乎可以觸摸到的遙遠讓我感到陣陣暈眩,似乎天與地之間的一切,都隻是的花盆裏的盆景,踏出一步,你安然便置身其中。然後,是刺眼的陽光,白花花的,晃得人睜不開眼。 酸軟的腳在光滑的石壁上已經站不住,而墜著體重,死死攥著鐵索的手臂早已酸痛。刺眼的白光後麵,以前的恐高的惡夢電影般回放回來。身體一下被巨大的恐懼包圍,全身顫抖。那種惡夢中經曆的場景還有驚悚和恐懼,和現實絕對一模一樣。那一刹那,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已經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身體裏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試圖讓自己放開手,從夢魘中解脫出來。也許惡夢醒來,會發現自己其實躺在自家床上!
可山風吹過的陣陣嘯聲提醒我那隻是一個虛幻,殘存的理性還在頑強地固守,但我知道無論如何,我已經無法再挑戰自己。“我必須放棄!”我大聲對自己說,試圖平複發抖的全身。然後,慢慢地,我開始倒退,一點點從爬了一半的鐵索道上退了下來。期間和上來的兩位大媽錯身,她們也看出了我的異樣,給了好一通安慰。
下了索道,蜷縮在石頭上,大腦已經清醒,可渾身還是抖成一團。那是從未有過的恐懼。直到今天,在擁擠幽閉的航班座艙裏,回想起那種夢境與現實交織混合的經曆,仍然會讓我肌肉微微顫抖。我自此知道,人最害怕的不是虛幻的惡夢,也不是艱難的現實,而是那種在惡夢與現實之間的迷失,以及不能自拔,不能掌控的緊張與無助。那種發自內心的排牆蹈海般的恐懼才是最大的夢魘。
在石頭上坐了一個多小時,人才慢慢緩過來。看著手腕上“對抗癌症”的手環,內心糾結不已。一方麵,是內心的恐懼,一方麵,又是對自己,對朋友的承諾。我的朋友罹患癌症,我想用這樣的挑戰送上自己的鼓勵。上還是不上,內心掙紮。最後,痛下決心,決定再試一次。因為我知道,如果這次不試,以後怕再不會有嚐試的勇氣,更無法麵對朋友求生的努力。
後麵,就沒有太多的故事了。我終於在二次攀登中成功登頂,而且,感覺登頂後自己的心理閥值提高了不少,下鐵索道感覺就好了很多,而下饅頭山的石階就幾乎健步如飛了。但在山頂,看到不少人在那塊突出的“鷹嘴岩”上隨意地站臥坐躺,自己還是兩腿軟得不行。對我而言,這樣的挑戰是我心理底線永遠無法達到,打死也不可能的嚐試。
鷹嘴岩上的人們
幾年後,又和阿唐再次登頂 Half Dome。還是會緊張,還是不敢左顧右盼,還是不敢看那些“鷹嘴岩”上的人們,但 Half Dome 對我,已經不是那麽可怕了。
在“ Bond of Brothers ”裏讀到美軍蒞選空降兵時,發現第一輪體驗跳傘出艙,總會有一小批恐高的人不敢跨出艙門。這時,教官會讓飛機盤旋一次,再給一次機會。戰後的結果證明,那第二批敢跳下來的,幾乎都成為戰場上的骨幹和中堅,因為,照一位老兵的話說,他們有戰勝自己恐懼的勇氣 。
這,也是我有勇氣把自己的失敗和大家分享的原因吧。但對於引起這個話題的那本 Nabokov 文集,我不推薦作為航班讀物,它還是太瑣碎,太嚴肅,也太沉重了。
我的朋友一直不知道我對她的這個承諾,更不知道其實是她讓我完成了我對她的諾言。也就是說,在我要給她精神鼓勵同時,她也鼓勵了我 ---- 這便是生活中奇妙的因果!她在幾年以後我回國不久就去世了。現在把這件事寫出來,也是對她的懷念。
另外,Half Dome像片是我和阿唐再訪Half Dome,那是個不同的天氣,僅作參考。像片取自阿唐影集,這裏一並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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