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常提及這妹妹那妹妹的字,寫在帕上,寫在絹上。應當說,中國的書法,到了這裏,才回家了。
晉代的書法,多用於寫信。《蘭亭序》差勁的地方,正是帖氣太重,比不上《十七帖》的私密和親切。
由篆隸變成行楷,有層意義,即毛筆字從公家文書體變成私人信件體。讀史孝山鍾繇二王等的字跡,感受得到他們的悸慟。案前,握著不能走一點神的天下第一難的書寫工具,墨落處,也是心的硬著陸;快不起來的特征,讓感覺有了充裕的篩選凝煉的時間;行楷體提供的書寫便捷和結字上的妍嫵的氣質,太利於寫點小確幸,小牢騷,悄悄話了。
龜殼,石頭,竹簡等之上,不寫得鋼筋鐵骨才怪;而筆墨著上絹紙,漢字進了書法的溫柔鄉。將東晉的墨跡與秦小篆比,如麵見真正的解放。王獻之的《洛神賦十三行》寫得一派春暖花開;顯本領的《蘭亭序》,也寫出了個人的才情豐茂。
有道,漢語,利於文學。進一步說,其中毛筆的功勞占三成多,尤其是東晉以後形成的兼毫毛筆。這樣的毛筆,用於寫字,立即就會有一種很私密的感受。讀《十七帖》《平複帖》《喪亂帖》,乃至讀《薦直表》《宣示表》,都有“見字如晤”的幽會感。
東晉的文章好,得益於這重意義上的書寫。以為。兩晉的不少詩,不少寫得有點叨,像舍不得丟下正寫得上癮的毛筆;許多賦駢,讓人一眼就看出來在浪費“文章表情”,但毛筆字寫到心筆一體時的亢奮,停不下來啊!這恐怕是駢賦水份太多的原因之一吧?——-一個美美的毛病。用於書法的抄寫,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駢賦,無疑是上選,那裏麵有寫毛筆字人最樂意碰到的字詞組合,嵇康、左思、庾信、謝靈運等的詩歌,抄起來,爽老鼻子!
文章是寫的,用的是啥?做得大概齊像個筆的“刷子”寫的。像《史記》《漢樂府》。太硬,太“大風起兮雲飛揚”;動了私情的文章,則是用兼毫寫的。像《南北朝民歌》,那些個纏纏綿綿的賦。這大概也可算作漢代文學與兩晉文學差別明顯的一個原因吧?
唐代書法有個不上路子的地方,隻讓毛筆幹了“書裏自有黃金屋”的活。歐字,褚字,虞字,都挺有點人情味的。可惜多傾注在寫功德碑上了。歐字裏最愛看的,是他抄的“張翰帖”。最不要看的是他的大楷碑文。褚遂良抄經,真正是浪費了那麽好的書法才情。最厭人的是柳體顏體,太公家,太衙門了。
唐代人,有點兒像五四以來的中國識字人,私不起來,開口最小的單位多是“國內國內”。文學如此,書法也這樣。自己學寫字,就被柳體給坑了好多年。有個老師有勸,“不妨去臨臨《董美人墓誌銘》”,愣是聽不進去。
唐婉的《釵頭鳳》的墨跡看不到了,李清照的詞箋,不存一頁。這個損失和找不到她們更多的作品的損失一樣大。宋代的書法,人說“重意”,其實是走“私”,連蔡京蔡卞這樣的官,寫起字來,也掩不住個人的意趣。蘇軾米芾黃庭堅的字跡,一副管不住滿腹山花,滿腹牢騷的架式。
趙孟頫鮮於樞張雨張九思等的書法品質,接不住宋的“重意”,不能將“私”走深。丟了尺牘的意思,染上了濃濃的門帖氣。趙體的毛病,就是把字都寫成門帖了。這個風氣,到了明朝中期和清朝,才回過神來。揚州八怪 ,八大山人,成親王,董其昌文征明等等,把握書法拉進了讀書人自己的桌上。《紅樓夢》中,常提及這妹妹那妹妹的字,寫在帕上,寫在絹上。應當說,中國的書法,到了這裏,才回家了。
趙孟頫的老婆的字,留下來。一眼看得出,比她丈夫寫得細,寫得私。其他的女性字跡,沒見過。慈禧畫壽字,那不是女人的字,是女漢子逞能。當今書協主席孫曉雲的字,寫得半公半私。
書法和文學,其實屬於女性。男人,不適合它們。可中國這塊地兒,就是什麽不合適就做什麽。
最適合書法的,是寫“瞞,瞞,瞞”,寫葬花辭,閨閣裏寫的“你好嗎?”遺憾,行楷寫了兩千年,至今仍是一幫大老爺們用它寫什麽“江山如畫”“一代天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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