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社稷”中的社是土地神,稷就是小米(拉丁學名Setaria italica)、五穀之長、古時最重要的農作物。用社稷代表國家,準確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發展水平和農業的基礎性地位,糧食最重要,而豐收要靠土地神;在古人的思想認識中,社稷就是國家的根本。
到了現代,不同人物對國家根本的認識是不同的。毛澤東認為是階級鬥爭,鄧小平認為是財富,後來的領導好像也各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我們今天要著重了解的,是晚清郭嵩燾的觀點。
郭嵩燾,湖南湘陰人,生於嘉慶二十三年(1818)、卒於光緒十七年(1891)。道光廿七年(1847)進士,翰林院庶吉士。鹹豐六年任翰林院編修,曾入值南書房。同治二年,署理廣東巡撫,署理就是代理的意思。光緒元年(1875),署理兵部侍郎,國防部代理副部長。次年,成為中國首任駐外大使,任出使英法兩國的欽差大臣,開中國外交的先河。郭沉浮宦海,雖然擔任過一些重要職務,但周折頗多。終其一生,官不過二品,官階和名望不及跟他沾親帶故的曾國藩和左宗棠,也不及他的知交李鴻章,所以他自嘲“學問半通官半顯,一生懷抱幾曾開。”【見嶽麓書社《郭嵩燾全集》第14冊,第211頁】
郭雖然隻是二品官員,卻是地道的一流人物。清朝的世界觀繼承了曆來的中央之國的思維,直到國勢衰微,還指望八方來儀、萬邦朝貢,拒不接受西方提出的對等外交。第二次鴉片戰爭中,英法聯軍燒毀了圓明園,清朝割地、賠款。郭欽差出使英法兩國的頭等大事,就是要登門道歉、修複關係。慈禧太後沒有選錯人。就思想水平而言,沒人比郭嵩燾更適合的了。
早在同治五年(1866),署理廣東巡撫的郭嵩燾致信總理衙門,就沿海貿易發表看法,認為“購買輪船,不如新製之合用。”與其買船,不如改製。設立市舶司,鼓勵商民製造輪船,參與國際貿易;市舶司提供護照,督撫負責征稅。這樣發展民營經濟,可以做到官民兩利,促進中國的外貿競爭力。不但外貿,興修鐵路也可以實行民營,洋人也可以參與,洋為中用。郭嵩燾建議設立市舶司的“新製”,他指出,不過是仿照宋、元遺製,古為今用。值得注意的是,郭嵩燾引用古文“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指出“聖人所重者道也,所薄者器也。”世人“習其器而虛以其道,”是本末倒置。輪船、鐵道隻是“器”、是末。合理的製度才是“道”、是本。【見《郭嵩燾全集》第13冊,第185-188頁】郭嵩燾這樣的見地,不要說在當時,放在今天也還是領先的。
光緒元年,郭嵩燾呈交了關於海防事宜的條議。再次建議設立市舶司,主張發展民營經濟,認為民富則國強,官府“惟其以保護商賈為心,故能資商賈之力以養兵。”他對於社稷本末的論述十分精辟,“西洋立國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賈、造船、製器,相輔以益其強,又末中之一節也。故先通商賈之氣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謂其本未遑而姑務其末者。”“政教之及人本也,防邊末也。”郭嵩燾所謂的政教,值得揣摩。“政”當指政治製度,涉及政府的權力和責任、公民的權利和義務。“教”當指人民教化,就是公民教育。政教之及人,就是指的公民教育的普及。依郭嵩燾看來,相對於公民意識這個本,不要說工商業,就連國防也隻能算是末。【見《郭嵩燾全集》第13冊,第339-347頁】
這樣的思想是超前的。當時的守舊人士就不提了,進步人物林則徐、嚴複和黃遵憲隻是豔羨西方的船堅炮利,局限於“器”的層麵,基本不涉及、甚至排斥西方的政治製度。張之洞和馮桂芬等人提出“中體西用”,企圖將“體”和“用”割裂,對西學采取一種功用態度。直到1884年,兩廣總督張樹聲臨死之前才在遺折中表達了跟郭嵩燾類似的觀點:“夫西人立國,自有本末,雖禮樂教化,遠遜中華,然馴致富強,具有體用。育才於學堂,議政於議院,君民一體,上下同心,務實而戒虛,謀定而後動,此其體也。輪船、大炮、洋槍、水雷、鐵路、電線此其用也。中國遺其體而求其用,無論竭蹶步趨,常不相及,就令鐵艦成行,鐵路四達,果足恃歟?”【見光緒己亥(1899)刻本《張靖達公奏議》卷八《遺折》】確實,無論本末、體用、形而上和形而下,隻要是合理的、先進的,就可以按照合理步驟,加以采納,從善如流。革故鼎新,為什麽一定要嚴分華夷、作繭自縛?在郭嵩燾和張樹聲看來,社會製度才是本、道、體,科學技術隻是末、器、用。
到了五四運動時期,激進人士魯迅、錢玄同提出“漢字不滅,中國必亡。”新派人物中主張廢除中醫的人就更多了。德先生和賽先生固然好,但是廢除漢字和中醫是否明智可行?倒不如郭嵩燾、張樹聲,以中華智慧,有效地消化、吸收西洋文明。郭以“道”和“器”、“本”和“末”,張以“體”和“用”,來描述現代社會結構,不是很貼切嗎?我們要吸收世界先進文明,不用人為地將中外對立、平添不必要的障礙。曆史證明,中華智慧可以有效地消化、吸收外來文化,以先進文化改造自我,吐故納新,延續、增強生命力。
近現代的曆史,證明了郭嵩燾思想的寶貴價值。前蘇聯在空間技術方麵曾經一度領先於美國,其核武器儲備長期令美國人瑟瑟發抖。但蘇聯由於其社會製度的固有缺陷,最終於一九九零年代初崩潰。科學技術,包括國防科技,即使是核武器,也還隻是器、末、用。社會製度才是一個國家的根基,是道、本、體。郭嵩燾關於社稷本末的思想,就像古人以社稷代表國家一樣,準確抓住了現代國家的核心本質。在保持基本社會製度不變的前提下,隻接受別人的先進科學技術和管理經驗,而期望國家強大,正所謂“習其器而虛以其道”,“遺其體而求其用”,舍其本而逐其末。清朝和蘇聯的曆史,是前車之鑒。
郭嵩燾生前屢受挫折,身後寂寞無聞。這不是他個人的不幸,而是國家的悲哀。他本人是自信的,“流傳百代千齡後,定識人間有此人。”【見《郭嵩燾全集》第14冊,第2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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