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學界與民眾的觀念裏,一直很流行一個說法:世界上隻有中華文明是唯一延續不斷的。這越來越成了人們獲得文化自豪感與優越感的一道符咒。但是,要使這道符咒持續有效,有必要認真追究一下這一說法的可靠性,以便澄清,在這令人驕傲的綿延中,究竟是延續了什麽偉大的東西,而竟不是延續了沒有突破的停滯?如果它的確延續了某種偉大的東西,其他文明與文化是否也有這種延續呢?隻有能經受這些追問,這一說法也才可能得到世界其他文明實體的認同,而不隻是一道自我迷幻的符咒。
這裏,我們可以設身處地想,歸屬於其他文明實體的人們首先會問:當你們這麽說的時候,究竟是在什麽意義上指延續不斷?是指語言方麵的延續不斷嗎?或者指族群上的延續不斷?還是指一種文明在精神世界所達到的高度與廣度及其造成的曆史效應持續不斷?族群及其語言在曆史上的延續或中斷充滿偶然性,並不取決於它們自身的內在特性。
在相對封閉的地理條件下,一些非常落後的族群及其語言一直延續至今,成了人類學考察的對象,成了人類理解初始狀態的參照物。這種延續雖然很長,保持了高度的自我同一性,但是,這種延續隻是空洞的物理時間的延展,沒有內容,或者內容極其單一。
所以,他們的曆史幾近於重複性的循環。隻是大自然的偶然原因,使他們得以延續他們這種貧乏的生活與幾近循環的曆史。相反,一些族群及其語言曾經創造出輝煌的文化,比如古希臘人及其古希臘語,他們不僅發明了哲學-科學的思維形態,而且創造了複雜的生活世界,教化了馬其頓帝國與羅馬帝國,並且通過為近代科學的發展準備了基礎而繼續影響著世界。
但是,它自身卻消失在這些被它教化的龐大帝國之中。
今天,已經找不到蘇格拉底、柏拉圖所屬的那個族群意義上的希臘人,他們所使用的希臘語也已中斷為一種“古典語言”。這表明,族群及其語言(文字)的悠久曆史與古老同一性既不取決於這一族群文明的內在生命力,也不表明這一文明的外在延續力。
實際上,一種文明的曆史效應是持續的還是中斷的,是複雜豐富的還是簡單重複的,是世界性的還是地區性的,完全取決於這種文明本身的內在創造力所賦予自身的生命力。而一種文明或文化的內在創造力則展現為它持續的自我突破力。一種文明的每一次自我突破都賦予自己新的生命力,因為它的每一次突破都是為自己準備更高新生的起點。
所以,一種文明的這種自我突破同時也是一種自我提高、自我告別、自我斷裂,因而總伴隨著自我重估。在這個意義上,一種文明的真正延續絕對不是語言與族群保持簡單的自我同一性,恰恰在於它自身具有自我突破的斷裂能力。
因此,一種文明的真正延續必基於斷裂。不過,也並非所有突破都能保障一種文明的長久持續。隻有當一種文明在認識與覺悟上的突破達到了足以使它造成世界性曆史效應的高度與強度,這一文明才會獲得長時段的持續性。
文明的偉大突破不在於輝煌的物質成就,比如高聳的建築、廣袤的疆域,巨大的工程,而首先在於在精神世界打開了全新的境界,而一個根本的躍升就是發現了世界的絕對性事物與普遍性原理的存在。
正是這種躍升,使一種文明能夠產生世界性的曆史影響。首先是對絕對性的發現,才使一個文明跳出單純的功用世界而見證到了絕對性事物:盡管它不可吃不可喝不可用,甚至捉摸不定,它卻是最可靠、最真實、最高級而超出了人們日常生活打交道的一切事物。
……
就此而言,人們能說希臘文明沒有延續至今嗎?不能!古希臘人通過其偉大的哲學探究活動發現了真實的存在物不在別處,隻在純粹的概念之中,也即在具有自我同一性的概念之中,從而發現了物的普遍性,走向了探究物的普遍性世界的軌道。
這也就是科學的探究道路。
我們甚至可以說,科學這種特有的理論化文明形態就是希臘人在哲學的探究活動中發明的,它規定了近世科學誕生的軌道。今天,全世界都在享受它帶來的好處,人們沒有理由說它斷了。
隻有科學存在,古希臘人奠定的希臘文明就會在人類史上繼續發揮無法取代的作用。
同樣,人們能說希伯來文明斷了嗎?且不說基督教、伊斯蘭教這兩個迄今仍是影響世界最大、最廣的宗教文明都來自希伯來文明,靠其信仰延續至今的猶太民族對近世以來的人類的貢獻不僅是全方位的,而且也是巨大的。
實際上,正是“兩希文明”的融合造就了近世的現代性思想與現代性社會,在把作為構建社會秩序之基礎的原則體係提高到一個新的普遍性水平基礎上,讓全人類邁向了自我解放而邁進了平權的全球化時代,使人類以從未有過的規模與程度分享到從未有過的繁榮與自由。實際上,希臘文明與希伯來文明不僅沒有中斷,相反,它們一直參與規定世界史的內容與方向,並在近世暴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而影響著全人類。麵對這樣的本原文明,同樣作為本原文明的我們,需要敞開胸懷認真麵對,而不應以唯一延續的文明自居而自傲於其他本原文明之外。
據說,史學界是基於三個方麵來認定中華文明為唯一延續不斷的文明:一,傳統的語言文字未曾根本改變而保持同一性;二,以這種傳統語言文字書寫的古典文獻一直被保存至今,未曾湮沒不傳;三,這些文獻所傳達的價值觀延續至今,沒有中斷。
在這個認定中,語言文字的同一性實際上被作為一種文明連續性的基本要素,這樣規定文明的連續性,當然沒問題,可存為一說。
但這樣的規定除有量身定製的嫌疑外,更重要的是這種規定顯然過於外在與表麵。因為這樣的規定實際上突出的隻是一種文明在物理時間上的延伸度,而未能標明出一種文明的內在力量及其外在效應。
一種文明的內在力量在於它打開的精神高度與揭示的真理麵相是否構成了一次存在的躍升,從而使它獲得了足以開辟普遍性事業的外在力量。所以,一種文明的真正持續性不在於其族群及其語言文字保持同一性,而在於它能不斷把曆史帶向更高的普遍性,哪怕最初表達它的語言被其他語言所替代,它所達到的精神高度與真理性也一樣使它仍能繼續開辟曆史。
……
在“國學熱”的今天,“中華文明是世界唯一延續不斷的文明”成了“口號”,成為“常識”,成了“定論”,甚至可能很快會成為不可討論的“絕對正確”。
與此相應,沿襲兩千多年的家天下的皇權統治也不再是“專製政治”,不再是“集權統治”,而是“賢能政治”、“王道政治”、“文明政治”。
因此,有不少學人想要通過重修“中國政治思想史”來接續中國的“偉大思想”,以便使中國與世界的政治重新“文明化”。
什麽叫“文明化”?化夷狄為華夏,謂之文明化。何謂夷狄?無君臣禮樂之邦是也!分而言之,粗野之人,蠻荒之地,謂之夷狄。這意味著,不僅世界(當然首先指西方世界)處在粗野蠻荒之中,中國也由於近代以來深受西學浸染而夷狄化,所以,需要再度“文明化”,並且附帶著也把世界“文明化”。
試圖以中國思想來參與塑造曆史,甚至改造世界,這樣的思想抱負當然值得肯定與尊重。但是,如果我們對世界史何以走到今天這樣子,沒有足夠深刻的理解與反思,特別是,如果我們對塑造世界史發揮著巨大作用的兩希文明沒有足夠深入的理解與消化,尤其是,如果我們對近代西人在政治思想領域所達到的高度與廣度沒有足夠全麵的把握與自覺,所有這類抱負都是可疑的,都難免走向坐井談天。
這無異於今天的中國化學家無視近代化學成就而直接回到古代鍛丹術,卻不僅想解決今天中國企業所需要的化工技術難題,而且還要解決世界性的化學前沿問題。
在這個時代,拒斥人類近代的政治哲學思考及其確立的原則與理念,無視它所帶來的席卷全球的實踐運動及其建立的全新秩序,而試圖回歸“君臣禮樂”式的“政治文明”,不僅是極其盲目的,也是極度危險的。
如果再做一個比喻,那麽這實際上無異於關起門來,整天在自家院裏自編自演帝王將相的大戲,在獲取帝王將相的尊榮的同時,想象著全世界跪拜在君王腳下的良好秩序與高度文明。
但是,院牆終歸難掩現代世界的真實,難擋人類新時代的撞擊,這種帝王將相戲終歸是一場迷夢。既然如此,與其沉迷於帝王將相的尊榮裏,不如明智地走出自編自演的故事,張開眼睛直麵世界文明,直麵曆史時代,放棄以戲劇的方式把自己和少數人抬高為帝王將相來獲得虛假的豪雄情懷,而以進入現代文明的方式來獲得自信以及與他人一樣的尊嚴。
基於人類近代政治思想開辟出來的現代性社會在把人類從各種王權的專製統治下解放出來的同時,也使人類從各種權威、各種迷信的控製下擺脫出來,每個人類個體不僅獲得了一樣的尊嚴,也獲得了一樣的自由。同等的尊嚴與同樣的自由(權)成了所有人共同的出發點,也成了所有人生活與行動的底線。人類由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一旦走上了,沒有人會回頭,因為沒有人會願意退回去當人下人,沒有人願意倒回去被奴役。
如果說有人想倒回去,那麽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個人自己認定自己是君王,並渴望當君王。但是,任何一個認定自己是君王的人,不是騙子,就是瘋子。今天的人類被帶進了全球化時代,這是由包括近代政治思想在內的“現代性文明”開辟出來的一個全新時代。
全球化是今天每個文明實體的現實處境。這意味著,每個文明實體都需要麵對這一現代性文明,需要深入這一現代性文明,才能理解、看清自己所屬文明的真實處境。在這個意義上,每個文明族群都隻能通過深入現代性文明的深處才能更好地理解、重估自己的文明傳統,以便確定自己所屬的文明體係在這個全球化時代能提供什麽,能延續什麽,能超越什麽,能參與什麽,能承擔什麽。
這種深入,就是一種洗禮,就是完成古今之變,就是在為自己所屬的文明體係能在全球化處境下繼續延續下去做出努力。全球化時代實際上既為所有文明體係相互呈現、相互照麵提供可能,也為所有文明體係參與開辟、塑造世界史提供契機。這個契機不在別處,就在完成古今之變的努力裏。古今之變的實質就是普遍性水平的提高,更具體地說,就是把構成社會秩序基礎的那些原則體係升級為現代性文明的版本,也即升級為更高普遍性的版本。我們的文明體係要繼續參與承擔世界史的契機也同樣在完成這個古今之變裏,而不在什麽“唯一性”裏,更不在返回古典或複古的努力裏。
黃裕生 清華大學哲學係教授(本文原刊《中國文化》2020年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