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次例外, 飛機著陸的瞬間, 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心房纖顫, 不管機長說 Welcome home 或 Welcome to somewhere. 這麽多年, 對罹患這種 “頑疾”, 早已認命. 飛機離地, 則是完全不同的幻感, 老樹, 河流, 港灣, 大廈 …… 世間萬物傾斜, 繁華漸遠, 漸褪, 內心深處卻夜闌靜, 猶似懷抱一個安睡的嬰兒.
喜歡從大地凝望倒懸的天碗, 看飛機起飛, 當它終於脫離地心引力的牽絆, 一飛衝天時, 豪氣頓生.
無人注目的藍天上, 他毫不掩飾毫不偽裝地飛翔, 在設定的航線, 微調或宏控, 扛起氣流顛簸, 風雲暗湧和冷嘲熱諷, 飛越凹凸的山麓, 飛越螺旋型的峭壁, 飛越海浪銀色的泡沫, 這番凝重沉穩的意境, 獨立翩然的形象, 端是徹骨入髓的好看.
我歪著頭, 左看右看, 這分明就是一隻鳥翼飛絕的老鷹呀. 鴿子成群結隊, 蜜蜂轉圈兒, 惟老鷹抽刀斷水地奓著翅膀, 踽踽翱翔. 以為他在鴻濛的天地間一躍躥起, 一無愧怍, 了無牽掛, 卻看見一道靈動的線條, 約隱約現白雲間, 如風箏的線, 拴住築在樹冠上的巢穴, 千裏迢迢, 掙不斷, 飛得愈高, 愈發凜冽純淨.
看嗬看, 看出神了. 看出真正的他就像一個 Boy, 他的頭銜, 學曆, 閱曆, 稟賦之外, Good boy or Bad boy. 於是, 疼他, 凶他, 甘願做他的丫環. 他給我月色般的 Kiss.
一直看, 一直看, 看出真正的他不過是個孩子, 他的純稚, 懂事, 淘氣之外, 一個啟程的孩子, 一個哭著誕生, 笑耕雲田的孩子. 一刹那, 想起他的出生, 哺乳時, 多麽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此為他竭澤. 自那時始, 我總是聽見星光熠熠的早安! 孩子嗬, 今生今世, 你是平展展雪地裏的我的童話.
還看到了什麽? 望長空如碧玉, 飛機滑過一片透徹, 留一條彗星唇線, 恣意濃釅, 超脫洗煉恰似先生筆下不變的叮嚀 ---- 盡情彷徨, 朝花夕拾. 我何嚐不是在看自己日子的光和影呢? 飛機與天馬行空的遐想, 強強重疊, 混而不分, “落霞與孤鶩齊飛, 秋水共長天一色”.
In fact, 飛機起飛的美好, 我是沒本事全息描繪的, 難以捕捉的心念, 語言何其蒼白. 當我佇立在一望無盡的藍莓田疇, 嗅著清生生的氣味, 一次又一次看私人飛機在長長直直的跑道上靜立, 滑行, 加速, 疾馳, 離地, 起飛, 心心明白, 置身在炮仗花叢中, 什麽也不用說, 聽嫣橙炮仗辟辟叭叭的呐喊, 花開花落的氣韻.
放下一切讓我不飛的東西, 飛了, 乘國泰 Cathay Pacific 的夜機, 機窗外, 交托給天空的堇紫光, 如綢緞, 一匹匹; 如水波, 一汪汪.
飛機一飛起來, 道一聲Good night, good night, 就睡著了, 放下一切讓我不睡的東西.
歸來時, 追逐飛機, 抓住曆史的稠稠心緒, 回歸地缽的依傍, 豐腴而柔曼. 起飛是意外, 降落才是常態, 我知道. 《Traveling light》 Leonard Co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