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腫著眼泡趕去博物館,跟朋友約好12點到那裏接我去火車站。他們建議早點走,但和田的文物實在太多,我執意往後拖,最後隻提前半個小時趕到車站入口。以為會跟喀什、莎車一樣比較快地通過安檢,沒想到旅客雖比那邊少,卻差點誤車。其實為了不耽誤我將乘坐的、也是人流量最大的這趟車,車站特意把我們單列成一隊,可長長的隊卻隻有一台安檢機器,用一扇窄門一卡,一人一人地過得特慢。眼瞅著時間不夠了,本來乖乖排隊的乘客開始往前擠,就亂了套,乘客報怨安檢效率太低,安檢人員則怪乘客沒早點到,兩邊脾氣都變大了,可見不誤事時就容易一團和氣。理解安檢的必要性,要是多開幾個口豈不兩全?可能是和田人口太少、車站方麵人手不夠。要義工不?
我被身後著急的人流推著過了安檢,檢票口倒是過得飛快,廣播裏開始播放誤車旅客如何改票的通知,急速衝上車,一看手機,隻剩2分鍾。真懸,差點沒走了,估計有人沒趕上。
南疆鐵路大環線繞塔克拉瑪幹沙漠一周,是世界上第一條完整環繞沙漠的鐵路線,全長2712公裏,從庫爾勒算起,到和田算是走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選的是走和若鐵路的5818次列車,到烏魯木齊要花近23個小時。受沙塵影響,和田一帶的空氣不如喀什、莎車那邊透亮,那邊的水源要豐富一些,植被能把周邊的沙土固定下來,讓視線清淨,人們得以享受碧藍天空下的美好家園,而和田的藍天看起來發黃,大晴天的,窗外的風景都若有若無地籠著一層塵霧。從喀什一路走來,火車右側廣袤的戈壁灘連著綿延起伏的昆侖山,那些還沒改造成農田的大地上都是石子、沙土,稀稀拉拉地長著一叢叢低矮的紅柳、駱駝刺,顯得空曠、荒涼,並且漸漸地變成沙層比較淺、有著低矮沙丘的沙漠。左側在前半段還能看到固定的戈壁灘,有些地表鋪著層白花花的鹽堿,千百年來為當地居民提供著天然的廚房原料,後半段則眼見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翻滾著滔滔沙浪逼近,取代了戈壁灘。在一些風口地帶,隨風流動的沙漠揚塵橫行,讓人懷疑人定勝天的能力。
民豐縣便位於這樣令人揪心的地方。作為世界上穿過流動沙漠最長公路的終點,民豐路段的一部分公路已經快潰不成軍了。這個精絕古國故地、有著尼雅遺址的綠洲到今天仍未逃脫沙爪的魔掌,空氣中的沙塵看起來比和田更重些,抗沙任務艱巨。在周邊滿目黃沙的襯托下,斷斷續續的綠地小得可憐,明顯缺少人手,“戈壁沙灘變良田”談何容易!看得人心情沉重。
原計劃去民豐看尼雅遺址,但到了和田才知需要提前預約,我說走就走的旅行沒考慮周全,甚是遺憾。怎麽也得到站台上走一走才不枉來過。等火車一停穩,見沒人上車,我就徑直往車下走,不料被門口站得筆直的列車員擋住,不肯讓下。這位年輕的列車員帥呆了,一米八幾的個頭,深深的眼睛高鼻梁,顏值趕超王力宏,說話還特溫柔,稍帶點好聽的維語腔。我奇怪地看著他,他說怕我亂跑趕不上車。我不由得笑了,告訴他:過去老坐火車,習慣了一到站就下去,那會兒還有推車賣吃的呢,現在隻是下去照張像。他有點為難,猶豫了一下,讓我保證隻一分鍾就立刻回來。我跳下車,往前走了幾步,找了個角度把站名、路基、火車照了下來,本想再照車站樓,他就開始叫上車。哎呀,離火車開還好幾分鍾呢!他卻緊張地大喊:
“姐!已經一分鍾了!你已經照完一張了。快,你要是來不及上車可怎麽辦!”
見他焦慮的樣子,我隻好迅速又掐一張,戀戀不舍地再回頭看一眼,三步並作兩步地回到車上。他盯著我走過時的眼神像是把我劃進了不安定分子裏,嘴裏還不停地說趕不上火車就完了。原來他是操心的帥唐僧,對著我念經。
過了民豐,列車繼續往前走沒多遠,咦?前方出現大規模的綠地,整整齊齊的防護林、方方正正的農田——全是荒漠變成的良田啊!奇怪,這什麽地方?記憶中的地圖裏這裏應該沒有人煙呀,而且風格怎麽瞧著眼熟呢?火車進站了,車站樓掛著紅星,牌子上寫著“南屯”!我心裏一震,忽地站起來,想起阿勒泰那邊的北屯。怪不得,有兵團屯墾的地方,不管付出什麽代價,過些年他們就能交付一片綠野仙蹤!而那些代價值得銘刻在紀念碑上,讓豐碑般的往事凝聚於人間。像衛士一樣挺立的白楊樹遠去了,眼前又恢複成無垠的沙海,我依舊怔然。平了平情緒,打開手機查南屯,原來是2020年4月才成立的小鎮,隸屬於為馬蘭基地供電的鐵門關市。恍然,英雄之師啊。
一扭頭,列車員正一臉嚴肅地匆匆走過來,一見到我就像鬆了口氣,令我納悶。原來他心裏預設剛才我會下車,在車門沒見到我,擔心從別的門下車後沒上來,特地跑來核查一下。臨走看向我的眼神似乎還在說:下一站我還得盯著你。吼吼,帥唐僧呀,我老人家像孫猴嗎......當然,如果早知有這麽個地名,我肯定會想辦法下去的!
隔壁的上中下鋪是位仍很年輕、漂亮的媽媽帶著三個孩子,大的是個十二歲的女孩,像媽媽一樣大大的眼睛、鼻子高挺,柔軟的頭發微微卷起發梢,懂事、乖巧地幫著照顧兩個弟弟。大弟弟上二年級,小弟弟剛入學,各自坐在一個小桌板前寫作業,已經寫了不短時間了。
“真是愛學習的好孩子!”我禁不住誇道。
兩個小家夥一聽,寫得更起勁兒了,媽媽讓把作業收起來吃飯都不樂意。哥倆性格不太一樣,哥哥活潑一些,寫起字來速度極快,而且一會兒數學一會兒語文不停地換。弟弟在學拚音,一筆一畫不緊不慢的,還常擦了重寫,力求把圈畫圓、把豎拉直。我來回輪番著看兩個小朋友寫作業,見到錯的就給指點一下,他倆立刻跟我特親近,希望我一直看著他們寫,還拿出他們帶的核桃、紅棗什麽的分給我,看到我吃得很香就開心地跑去玩了。
下一站是且末。坐這趟車的目的是為了看且末與若羌之間的鐵路橋與流沙河。為了解決這一地段風沙大、沙丘流動的世紀性難題,專家們采取以橋代路的設計,建成五座過沙橋,總長達49.7公裏,讓黃沙從橋下流過,由此完成了南疆鐵路大環線。這是一段神奇的天路,把流動沙漠變成通途,孤寂的和田得以重新與東部省份聯接起來,令這一絲綢之路上曾經璀燦的明珠有了新機遇。由於前一天晚上熬夜,快到且末時沒撐住睡著了,等聽到人聲嘈雜已是若羌——樓蘭古國的轄地,早就遠離乘這趟車的初衷。此刻是晚上11點多,站台燈火通明,卻照不亮我一路走過、一路錯過的落寞。
失望地躺回上鋪,接著睡吧。不知夜裏什麽時候過的庫爾勒,天亮醒來時已到吐魯番。躺在床上懶得動,聽見下麵幾個小朋友邊吃東西邊嘰嘰喳喳地說:
“咦?這裏剛才來過了!”
“是呀,火車怎麽回去了?”
“我們去不成烏魯木齊了嗎?”
我聽著偷偷樂,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曾有過同樣的驚詫。等他們吃完早飯,我下來,他們的媽媽笑著嗔道:
“你終於睡醒了!”
嘿嘿,睡了個懶覺。感激地接過她遞來的饢——在和田時恨不得一分鍾掰成兩半花,根本就顧不得準備什麽吃的,前一天晚上就靠他們給的零食與背包裏剩的餅幹。
從行李架上的箱子裏取出地圖冊。小哥倆已跑去玩了,我便翻開吐魯番那頁,把從和田一路開來、至吐魯番附近的鐵路線指給小姐姐看。吐魯番站是新疆鐵路的一個重要杻紐,通往南北疆的火車在這裏頭尾對換,往南、往北的兩條鐵軌在吐魯番西部平行地重複一截,之後就分道揚鑣、各走各的,因而我們坐的火車進吐魯番後得按原路岀來往回走一段,再朝北往烏魯木齊方向行駛。她恍然大悟,拖著長腔地表示明白了,眼睛閃著光亮,一看就聰明。
火車過了托克遜與達阪城就到達烏魯木齊。回家了!下車時謝站在車門口的列車員,並遺憾地說這趟沒能看見流沙河上的鐵路橋。大高個的他微微俯下身子,無比同情地看著我,熱心地出主意:
“沒事,姐,明天早上你從烏魯木齊回和田,就一定能看見。姐,你要記著買早上的車,別的時間不行,別買錯了。很了不起呢,你明天早上回和田的路上看。”
姐……
姐記住了!姐一定聽細心又操心的和田列車員小哥帥唐僧的話,下次買早上回和田的車,明天不回明年回,明年不回後年回,總有一天,姐要睜大眼睛回若羌,乘著火車逛南疆!
2023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