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寫“逛”,但與時間賽跑的旅行不能叫逛,隻能算轉。
最初的計劃是用三周時間乘著火車逛南疆,在每一站都下車晃悠一圈,到街頭巷尾看一看,找路邊曬太陽的老爺爺老奶奶聊聊天,就像當年拎著錄音機在村頭亂轉時那樣。老鄉家院牆旁邊的無花果樹、桑樹上,甜甜蜜蜜的果子應該掛滿了枝頭,樹下有陰涼、有彈唱,再嚐嚐他們冒煙的烤肉串和剛打出的饢。圍著塔克拉瑪幹沙漠走哪算哪,餓了啃饢,渴了吃瓜,天黑了就就近敲開一個老鄉家住下。這便是我心目中旅行該有的模樣。特意翻出壓箱子底的幾條長裙裝進行李箱,絲質的飄飄、麻質的古樸,再配上自己親手製作的珠珠串串,橫看豎看都籠著西域風、大漠情。也塞進爬雪山的羽絨服、少不了的牛仔褲,齊活。從訂好機票的那天起就幻想著在藍天下的大漠上遊蕩,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在烏魯木齊早不陽晚不陽地正要買火車票竟陽了,且何恙不已,耽誤了整整兩周。親朋好友都勸好好恢複身體、別去了,唉,還是走吧,把站台一減再減,強打精神,用短短的一周時間快速轉了一圈。
隻買到上鋪,記得以前在車上能換,上車一看,滿滿當當的,旺季!那就上鋪吧。費好大勁才爬上去,緩過勁兒扭頭一看,窗外隻見緊貼火車的路基。悲催了,這可怎麽照沿途風光?本指望能躺著逛。歎口氣爬下去,坐在過道邊的小折疊椅上,這還行。車廂裏傳來人們的對話聲、電話聲,國語、維語、各地方言,在過道裏混響後傳入耳膜,像是回到小時候的廣場、電影院,聽得親切。拿出手機照呀照,白雲、藍天、荒山、荒灘,似乎以前難以忍受的荒涼如今都變成詩意的遠方,什麽景都舍不得漏掉:群山光禿禿的輪廓不正是頂著驕陽暴曬的脊梁,戈壁灰乎乎的沙石不正是經曆風蝕的折殤,就讓自己的雙眼、讓手機的鏡頭記錄萬年的風霜。悲劇需要去人生中找劇本嗎?喜劇又何必去尋刻意的原創?
路邊不時地閃出防護牆,一個石塊一個石塊整齊地緊挨著,修得結實,有的還擺出精細的幾何圖案,硬朗中透著賞心悅目。牆上分布著一些精心安置的出水孔,沒見有流水,應該是針對春季化雪排洪所做的設計。由此我知鐵軌是安全的。沒看見人,那邊有輛工程車揚起塵沙就是大漠裏的人煙。
一扇巨大的風車闖進視線,風力發電杆上的葉輪有力地旋轉著,朝氣蓬勃。該搶拍!手機自動鎖屏真煩人,掃臉解碼也忒耽誤工夫,等點住按鈕的時候風車閃沒了,隻搶到虛無。不會隻有一扇,咱不泄氣。果然,遠處又閃過來一個,秒點,這回有本體了,但離得太遠,隔著屏幕不戴老花鏡都瞧不見。那就再拍。連續閃過好些個,不是虛了就是有防風網擋著,拍不到像樣的,一堆無用功。
“你到這邊來,這邊多。”
一個稍帶點維語腔調的聲音在我背後說道。回頭一看,是下鋪的那位老哥,剛才他一直坐在那邊的窗戶旁講著電話。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哇,好大一片!連忙走過去,靠著小桌板站穩一頓猛點。風力發電機組群綿延不斷地延申了很長一段距離,發出的電都輸送到哪了呢?不管,反正風車就是財源,咱就希望它滾滾滾來。老哥也感慨地說:投資很大呢。
覺得有些累,回到椅子上休息,窗外的天際出現一道遠山,在平緩的大漠盡頭挺身凸起,比較抓眼球,靠近車頭的一側還有座雪峰。哪能錯過這樣的景!再開拍,可是太遠了,鏡頭拉近也隻能照出一條低矮的山丘,跟親眼所見的山巒沒法比,而且不管怎麽調整手機的角度,最靠邊的那座雪峰就是照不上。手機照相的AI技術什麽時候能像人眼一樣智能呢?
“這邊的山好像稍微近一點。”
老哥又在背後提供情報,還把他靠窗的位置讓給我。果然,這邊的山在鏡頭裏清晰一些,能看出重重疊疊的山體一個個地錯落著,讓人不禁去猜這座峰後藏些啥、那條穀裏又有啥,道道溝壑都像等待解開的迷。山真是美啊,有力的線條勾勒出茫茫大漠的魂魄,團聚成蒼涼中的生動。不過這邊看不到雪峰,於是我就不停地兩邊換,胳膊、腿都開始發抖,但不能坐,坐著的視線不如站著。提醒自己該躺下了,可眼神就如黏住似的,怎麽都離不開。這一帶很久以前走過好幾次,怎麽沒發現如此令人牽腸掛肚......
就在糾結要不要回到上鋪躺下時,一位年輕的乘警走到我旁邊,指著我隔壁的上鋪喊:
“X號上鋪的人呢,回來了沒有?”
好像剛才就聽到他來來回回地喊了好幾遍,那會兒隻顧照相,沒太在意,此時再聽,心想:這個上鋪有什麽特別的嗎?讓乘警這麽費心。左右兩邊的人都探出頭張望。乘警挺焦急,氣喘籲籲地擦了擦頭上的汗,圓圓的臉上還透著稚氣,見人們都搖頭,更急了,在原地直轉圈。慕地,他停住了,衝著過道的一頭喊:
“可算找到你了!”
我扭頭一看,一位妙齡美貌的姑娘披著一件披風嫋嫋婷婷地走了過來,禮貌地笑著,對乘警點點頭,溫柔優雅。乘警忍著氣對她也點點頭,然後苦著臉哼了口粗氣,環顧四周,又喊:
“誰的英語好,有會英語的沒有?她是韓國人。”
我忙把嘴閉嚴,悄悄地打開椅子坐下,好讓自己低一點,別被他注意到——我老人家微服私訪,別暴露了呀。乘警小哥已滿頭大汗,又喊了幾遍,一車人都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了瞅,沒人吱聲,他都急跺腳了。這些人都怎麽拿的畢業證,全都還給老師了嗎?我隻好硬著頭皮小聲問:
“是英語嗎?”
心說韓國人的英語聽著費勁呢。他立即轉身對著我,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心花怒放:
“姐!你快跟她說別再亂跑了吧!火車一開我就找她,這都找了四百公裏了!我得保障她的安全,可她倒好,一上車就沒影了!一個小時前在乘務車廂發現她居然跑到那裏睡大覺!我讓她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她答應得好好的,可一轉眼就又不知哪去了!這幾個小時為了找她我一分鍾都沒停過!”
那一臉的委屈呦,鼻子都快氣歪了。哈哈。我忍住笑,轉頭跟韓國美女打招呼,她也像見到了救命稻草,兩眼放光地看著我,開口就是純正的美式腔,令我楞了一下。她說本是想找餐廳,又弄不清在哪個方向,就猜著找,不知怎麽就進了乘務車廂,見那裏有空床,又安靜,就趟著睡了會兒。我瞧了瞧旁邊還沒消汗的乘警,笑了:她倒挺會找地方。
乘警小哥得知她找餐廳,立馬讓我陪著去。嗯?我可不想去餐車,還拖著病體呢,吃不下什麽東西,走路也有點吃力,大老遠地跑到火車那頭去聞飯菜味,吃還是不吃?經不住乘警一口一個姐,唉,我老人家總是心太軟、勞累命,走吧,去餐廳。餐廳還真遠,走了一節又一節才到。已經過了飯點,人在準備下一頓,也沒小灶,說推出去的餐車應該會有沒賣完的盒飯,讓我們等一等。我便陪她找了個空桌坐下,等了好一會兒才見餐車回來,各自拿了一盒,拉麵都成軟飯了。
韓國美女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高中時到韓國讀書,感覺那裏才是自己靈魂歸依的地方,就一路上完大學又上研究生,主修人類學,這次是趁暑假到西安,計劃沿絲綢之路進行一個課題考察,回去寫論文。在新疆她已去過吐魯番和烏魯木齊,現在前往喀什,之後接著向西去吉爾吉斯。我有點疑惑:如果是關於絲綢之路的論文,為啥不去和田與庫車?烏魯木齊除了博物館,給不了她太多的信息。她像鬆了一口氣地看著我笑了,似乎之前我自我介紹是烏魯木齊人讓她感覺不便,這會兒放下心了,解釋說:因為路線長、時間短,烏魯木齊與和田她隻能選一個,做計劃時猶豫了很久,聽說烏魯木齊的二道橋國際大巴紮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驛站,便選擇去那裏,結果看過以後並沒有發現古絲路的痕跡,但時間就已經過去了兩天,沒辦法再去和田。
我隻好抱歉地跟她解釋:烏魯木齊是絲綢北路上的驛站,時間比南路、中路靠後,中間還有過文化斷層,能延續上的文化是從清朝開始。不過如果能從這一點入手,也不失為一篇選題偏門的好論文。可惜,我介紹的馬市巷、山西巷、紅廟、文廟、漢城、滿城等等清朝地名,她都沒聽說過,尤其山西巷是跟二道橋連著的,她也不知曉。長歎一聲,宣傳失誤呀,旅遊部門的人以為遊客到新疆就都隻傻嗬嗬地吃喝玩樂?文化部門的人覺得新疆就隻有歌舞文化?
她對庫車也不了解,隻聽人簡單地提起過這個地名,沒太在意。我就又長歎一聲,那是曾經決定了中國佛教發展方向的聖地呀,鳩摩羅什的地位不隻在翻譯佛經。龜茲的蘇巴什佛寺曾盛名遠揚,龜茲的石窟規模在西域最大,龜茲的樂舞也是古西域最豐富、最完善的瑰寶。而且,她是韓國人,唐朝駐紮在龜茲、官拜安西副都護的大將高仙芝是高句麗人,以超凡的智謀率領唐軍翻越帕米爾高原,是人類曆史上迄今為止唯一做到在這高原山地長途行軍的指揮官。
我們聊了很長時間,外麵的綠地越來越多了,像是快到一個大站,應該是庫爾勒——南疆鐵路環線的起點與終點。餐車服務員請我們盡快離開,因為餐車要清空,準備堆放在庫爾勒補給的大量水和食材。隨即看見那位乘警小哥來餐廳找我們:他要換崗下火車了,托我把女學生一直照顧到喀什,別再出什麽亂子。姐就是好說話!唯有點頭答應,心裏開始惦記起來。走過開水爐時,我指給她看怎麽打開水,她美國式地聳聳肩,說隻喝涼水。我微微一笑,年輕人想喝啥就喝啥。但她沒帶水,也就沒的可喝,要等飲料車過來買瓶裝水。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