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被害後,一代男神“消失”了

作者 | 薺麥青青

來源 | 最華人

1982年,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在《收獲》雜誌上發表,隨之在全國範圍內引發了巨大的轟動。它所展示的城鄉差距、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衝突、不甘命運的擺布卻被其扼殺希望的荒誕,還有愛的悲憫與救贖,是一個時代的愴痛與思索。

兩年後,第四代導演吳天明將《人生》拍成了電影,無數人被高加林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所打動,為他與巧珍的結局一灑同情之淚。據說當年全國的觀影人數超過2億。

三十年後,改編的電視劇《人生之路》盡管有演技不俗的陳曉、李沁參演,陣容強大,卻再也不複當年的況味。

隻因有“高加林”和“劉巧珍”的扮演者周裏京與吳玉芳珠玉在前,84版的《人生》作為中國電影史上一部具有裏程碑意義的經典之作,也成為了一座難以逾越的巔峰。

● 周裏京與吳玉芳 電影《人生》截圖

上個世紀80年代,周裏京是一代人的偶像;90年代後期,曾經紅透半邊天的他,卻漸漸從屏幕上“消失”了,就像一滴水,遁入了浩瀚的海洋......

陰陽兩隔

2011年,周裏京應邀去參加訪談節目《魯豫有約》,主持人問他:

“你覺得最幸福的是什麽?”

周裏京直截了當地回答:“活著。”

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那您生活中有最遺憾的事嗎?”

他忽而神色黯然,半晌才道:“就是那件事。如果我要在家,可能這事就不發生了。”

魯豫又問,(傷疤)慢慢地就不那麽疼了吧?

周裏京苦笑著搖搖頭:“我越來越疼。”

● 年輕時的周裏京

1994年7月6日,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但對他來說,卻是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

周裏京的女兒周金金放學回家,剛打開房門,卻發現媽媽躺在地上,血流如注,屋內狼藉一片。

周金金一邊驚恐大哭,一邊撥通了媽媽同事的電話。周裏京接到妻子遇害的電話後,也立刻趕回了北京。

彼時,遠在西安的周裏京正在拍攝《死亡預謀》。電影的名字仿佛是一句讖語。

外出拍戲前,他以為那隻是一次尋常的告別,等他拍完戲,就可以重新與妻子女兒團聚,但當他再見到妻子時,他們卻已陰陽相隔。

傅春英是被兩名入室行竊的歹徒殺害的,凶手此前曾是她家的裝修工人,見財起意後遂動邪念。

這樁震驚全國的入室搶劫凶殺案,在半個月之後,就被警方破獲了。兩名罪犯被判處了死刑。

當塵埃落定後,周裏京始終沉浸在強烈的愧疚之中,他認為是自己沒有守護在妻子身邊,才導致了這場悲劇。

● 周裏京參加《魯豫有約》時的發言

有人曾說,“至親離去的那一瞬間通常不會使人感到悲傷,而真正會讓你感到悲痛的是:打開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台上隨風微曳的綠蘿、那安靜折疊在床上的絨被,還有那深夜裏洗衣機傳來的陣陣喧嘩。”

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氤氳著她來過這個世上的氣息.....

愛是共同成長

1972年,從北師大二附中畢業後,因外表俊朗,加之自幼習武的功底,18歲的周裏京被甘肅省話劇團錄取。

那一年,少年郎背起行囊,一個人前往了甘肅。

第二年,周裏京經人介紹,與在甘肅省歌舞劇團任舞蹈演員的傅春英相識。

那一年,周裏京19歲,傅春英17歲。

● 周裏京與傅春英

他英姿勃發,她明眸皓齒,且陽剛與溫柔的互補猶如卯榫的契合。於是,愛情,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在那個車馬郵件都很慢的年代,兩人一起練功,一起吃飯,一起沿著阡陌小路散步談心,度過了一段美好的青春時光。

當年儀表堂堂的周裏京,因為天生對戲劇的穎悟力,以及紮實的基本功,所以在甘肅話劇團六年多的時間裏,他先後出演了《揚帆萬裏》《風華正茂》《山村新人》等多部話劇,進而成為了劇團的“台柱子”。

● 周裏京

1978年,正值文革後高考恢複。周裏京也抓住了時代的機遇,報考了北京電影學院。

周裏京赴京趕考,傅春英買了水果和麵包,含淚將戀人送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車。

北影招生對年齡的限製是不能超過22歲,而周裏京當時已經年滿24歲,原本不符合要求,他卻因器宇軒昂的風度、卓爾不凡的談吐,被麵試老師破格錄取,跟張豐毅、張鐵林、方舒、沈丹萍等人成為了同班同學。

● 張鐵林、朱琳與周裏京合照

在北影曆年的麵試中,隻有兩個人在形象上拿到了滿分。一個是因諜戰劇大火的柳雲龍,另一個就是周裏京。

北京電影學院78屆的同班同學謝園曾說,那時候,在學校,周裏京連走路都是將頭高高揚起,目不斜視,使得同班別的男同學,隔著8米遠,便紛紛主動為他“讓路”。

● 周裏京

最初考到電影學院,盡管有諸多的不適應,但由於周裏京特別吃苦耐勞,加之有劇團時的深厚功底,一年多後,他在表演上已經得心應手。

當周裏京在北影成為“風雲人物”時,舞藝精湛的傅春英也毫不遜色。

1979年,她主演了我國第一部開創敦煌舞蹈流派的舞劇《絲路花雨》,與賀燕雲聯袂扮演“英娘”。

當年,《絲路花雨》調京為國慶三十周年獻禮,於10月1日在人民大會堂演出。三十多位國家領導人和來訪的外國元首、貴賓、各國駐華使節及社會名流、人大代表都觀看了演出。尤其是傅春英在舞台上反彈琵琶的一幕,驚豔了整個劇場。

● 傅春英扮演的英娘

當時《絲路花雨》的編劇這樣描述傅春英的舞姿:表演嫵媚多姿,剛柔並濟,善於把內在的激情和外在的美融匯在一起,造成渾然一體的藝術境界。

國慶辦專為《絲路花雨》召開首都文藝界座談會,與會者稱“《絲路花雨》為中國舞劇開辟了新路”。著名戲劇家曹禺先生在文藝座談會上不無驕傲地稱讚道:“你們為中華民族爭了光。”

《絲路花雨》曾赴朝鮮、日本、法國、意大利、香港等國家和地區演出,在傳播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同時,也掀起了颶風般的“熱浪”。港報當時以“目瞪口呆、既醉且癡”形容觀眾的感受;《米蘭日報》則驚呼“台上的高潮剛結束,台下便掀起了高潮,所有的人都站起來,瘋狂地鼓掌。”

因為出演了《絲路花雨》且貢獻巨大,傅春英榮獲了甘肅省青年舞蹈優秀表演獎一等獎,並被授予“全國三八紅旗手”和“甘肅省三八紅旗手”稱號。

● 傅春英

當時舞蹈界流行一種說法:“西南楊麗萍,西北傅春英”。

為《人生》 加冕

那時,周裏京與傅春英雖相隔兩地,但常常鴻雁傳書,他們在互相鼓勵、彼此關心的同時,更是將滿腹的思念與對未來的憧憬盡訴信箋。

“不管未來我的處境怎樣,我對你的感情永遠不變。如果以後我能在北京工作,會想辦法將你也調過來,我們一起在北京工作和生活。”

在北京上學的那幾年,周裏京每逢假期都要千裏迢迢地返回蘭州。作為一個窮學生,他隻能買得起硬座。從北京到蘭州,在火車上要度過兩天一夜,異常煎熬的長途,讓很多乘客視之“畏途”,但為了見到心上人,他甘之如飴。

愛,之於他們,不僅是萬裏奔赴,衷情以訴,更成為了雙方事業最大的催化劑。

● 周裏京與傅春英

1980年,還在學校讀書的周裏京就開始接戲了。在第一部電影《年輕的朋友》裏,他勇挑大梁,飾演了汽車排長鄭冰。隨後,他與著名女演員沈丹萍一起主演了電影《夜上海》。

還未畢業,周裏京已經是名聲鵲起的一代小生了。

1982年夏,周裏京畢業直接留在了北電任教。而當時,他參與謝飛執導的電影《我們的田野》也在緊張拍攝之中。

也就是那一年,路遙的成名作《人生》橫空出世,感動了很多像“高加林”一樣掙紮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年輕人。

其中就包括因獨立執導《沒有航標的河流》,而榮獲文化部優秀影片二等獎不久的吳天明。

從黃土高原走來的吳天明,讀高加林的人生仿佛就是重新走了一遍自己的人生路;讀西北的山梁、棗林、窯洞,就好像回到了他懷念已久的故土。

他下定決心要把《人生》拍成電影,致敬黃土高原,致敬曾和高加林經曆過的一樣迷茫又糾結的人生。

拿到版權的第一時間,他就為“高加林”找好了演員——周裏京。

● 周裏京飾演的高加林

在《人生》裏,高加林曾是無數少女心中男神一樣的存在:頎長健美的身材、瘦削堅毅的臉龐、清澈而明亮的眼神,有點像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裏麵的插圖肖像;或者更像電影《紅與黑》中的於連·索黑爾。

● 電影《人生》截圖

為了演好這個不甘心一輩子就生活在黃土地上的讀書人,周裏京向導演吳天明申請去陝北體驗生活。

他穿上帶補丁的衣服,跟村民一起吃住在窯洞裏,並與他們話家常,扛起鋤頭去田間勞作,他褪去名人的光環,在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原上,儼然與“高加林”融為了一體。

他在電影《人生》中貢獻了很多名場麵,其中一幕就是電影結尾時:

當高加林被清退,重新回到家鄉,站在巧珍曾目送他前往城市的山頭時,不禁眼噙淚光,唇角微搐,那一刻的他終於明白自己丟失了什麽......

● 電影《人生》截圖

有專家這樣評價周裏京的表演特點:“冷峻內斂,給人一種滄桑感和成熟感,又夾雜著一絲憂鬱和柔情,陽剛中不失儒雅之風,火爆處更添悲壯之情。”

因為“高加林”這一形象塑造得太過深入人心,影迷們將全部的愛留給了“巧珍”,同時將所有的“恨”傾瀉到了“高加林”身上。

他們拒絕為“高加林”投票,周裏京受其“牽連”,痛失“百花最佳男演員獎”。

雖然錯失大獎,但周裏京還是在三年後憑借《人生》榮獲了中國電影節“十大電影明星”最佳演員獎。

後來,這部影片更是提名了美國藝術科學院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哪怕時隔幾十年,電影《人生》仍然位列改革開放40周年中國十大優秀愛情電影三甲。

戲外“癡情男”

戲裏“負心漢”,戲外的周裏京卻是一個“癡情男”。

1983年,在經過了十年的愛情長跑後,周裏京與傅春英在北京完婚。

● 周裏京與傅春英

婚後的第二年,他主演了根據李存葆的中篇小說《高山下的花環》改編的同名電視劇,飾演趙蒙生。

憑借這一角色,他拿下了第二屆中國電視金鷹獎最佳男演員獎,一舉奠定了在八十年代一線當紅實力派小生裏的地位。

巧合的是,在周裏京的趙蒙生之後,唐國強在電影版的《高山下的花環》裏也飾演趙蒙生。

唐國強演繹的趙蒙生亦可圈可點,但觀眾把這兩個版本放在一起比較後,發現還是周裏京的版本更勝一籌。

但真正將周裏京的演藝事業推上頂峰的,是1986年在全國多家電視台熱播的《新星》。

周裏京飾演的縣委書記“李向南”,既有羽扇綸巾的雋雅,又洋溢著一代改革者銳意進取的巨大魅力。

● 電視劇《新星》截圖

劇集播放後,有觀眾直接來信讓他去當地任縣委書記;有人甚至請他主持公道;柯雲路的小說原著也洛陽紙貴,幾千冊的《新星》單行本也很快銷售一空。

魯豫邀請他去參加訪談時,曾這樣向觀眾介紹:“周裏京是80年代最紅的男演員。”

他既可以在《逃港者》中以精湛的演技一人分飾兩角;也可以在《百變神偷》裏,顛覆以往的形象,飾演貪婪狡猾的律師夏炳遠;也會在動作片流行之際,化身“硬漢”,在警匪片中大展身手。

他的老師錢學格先生曾評價周裏京:“能文能武、能土能洋、能雅能俗、能正能邪。”

● 周裏京

周裏京當年被譽為“中國高倉健”,因出神入化的演技榮獲了“新時期十年”最佳演員獎。哪怕到了2018年,他仍然在改革開放40周年之際,榮獲中國十大優秀愛情電影“金玫瑰杯”的男主角。

尤其是電視劇《新星》風靡全國時,粉絲們折服於那個魄力十足、正義勇敢的“李向南”,紛紛飛書傳情。

那時的周裏京住在僅能容身的出租屋裏,麵對來自天南地北近乎瘋狂的表白,他都認真回信,也誠實地向他的影迷們講述他和一個叫傅春英女孩的愛情故事。

在題材豐富的戲裏,他有很多優秀的搭檔,但隻有妻子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主角”。

生死兩茫茫

結婚後,周裏京也兌現了當初的諾言,經過多方奔走,將傅春英從蘭州調到了北京電影學院,擔任表演係形體課、舞蹈課老師。

異地多年後,兩人終於可以朝夕相處。

彼時的周裏京正當紅,傅春英也積極深造。她一邊在北京舞蹈學院進修本科,一邊接拍了《靜靜的大渡河》《蘇東坡》等電視劇。

兩人行進在各自的軌道裏,相比兩地分居時的牽掛與思念,生活在一起的二人,有時也會因為婚姻裏的一些瑣事而產生矛盾。麵對經常因為拍戲要出差的周裏京,傅春英抱怨之餘,也會全力支持丈夫的事業。

周裏京自覺愧對妻子,不用拍戲在家閑居的時候,他幾乎包攬了全部家務。

然而這樣相濡以沫的日子,匆匆地結束在1994年7月6日的那一天……

在北京八寶山公墓送別妻子時,周裏京抱著妻子的遺體失聲慟哭。

傅春英被殺害後,他回到那個滿是血跡的房間,一個人拿布將地板上的血跡擦拭幹淨。

女兒金金因目睹了母親被殺害後血腥恐怖的現場,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擔心周裏京自顧不暇,父母曾想將孫女接走,但周裏京不想讓剛失去媽媽的女兒,又離開爸爸:“金金我還是自己帶在身邊,再苦再難也要將她撫養大。”

創傷後應激障礙造成的陰影,導致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女兒必須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他才放心。

和女兒一樣,周裏京也因為妻子被殺害而飽受抑鬱症的折磨。父女二人常常以淚洗麵。但為了成為女兒的榜樣,他強打起精神走出房間,推著自己一步步地走出痛苦的深淵。他和女兒一起接受心理醫生的幹預,放假期間帶著女兒走親訪友。有時,父女倆也會來一場“說走就走”的短途旅遊。

父女彼此陪伴,相互慰藉,漸漸地,他們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中。

● 周裏京

無論女兒步入了怎樣的人生階段,作為父親,周裏京依舊每年都會為女兒準備好禮物。

“爸爸,我都做媽媽了,你別對我這麽好。”

“在爸爸眼裏,你永遠是孩子,我要永遠疼你。”

妻子被害後,將他曾經充沛的生命力和豐富的創造力也一同帶走了。

為了生存,周裏京仍在拍戲,卻越來越少,再也不複曾經的輝煌。但他並不覺得那是什麽犧牲,於人生的“修道場”中,各有俗願,有人轉身萬丈紅塵赴,有人執意不肯喝下一碗孟婆湯。

當年蘇軾悼念亡妻,寫到夢中所見: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但醒來後,隻能悵然遙望:千裏之外,明月夜,短鬆岡。

生與死成為了巨大的天塹,長逝無回,欲寄何從。

活著,是最大的奢侈

《紅樓夢》裏雲:“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

20多年前,周裏京就已被編入《世界名人錄》和《中國當代藝術界名人錄》。可是這娑婆世界,誰能盡享榮華,誰又能逃過人生無常!

隻是在命運的波瀾裏,他逐漸明白,“獻祭一生”並非是對過去最好的緬懷。

就像路遙先生曾在《人生》的最後一章寫下“並非結局”四個字一樣,沒有困守於從前的悲痛中,懂得續寫往後的餘生,或許能遇見另一種幸運。

多年後,一名叫張巍的軍人走進了周裏京的生活,她曾是他的崇拜者,最終也成了療愈他的“救贖者”。

近幾年,周裏京再次出現在觀眾的視野,則是以北京電影學院表演係教授的身份。淡出屏幕多年,他仍是很多人心中的“高加林”和“李向南”。

● 周裏京

2014年,北京電影學院選出最受歡迎的老師,周裏京排名第一。

他曾說,“我不想束縛他們的思想,隻希望他們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能夠在紛繁的社會中不迷失方向。”

周裏京從未做過代言人,曾有廣告商重金邀請他做廣告,但他拒絕了:“我不熟悉的領域,沒有發言權。”

二十多年過去了,與他同時代的演員有的依然活躍在熒屏上,有的早已富貴等身。有人問他是否後悔,周裏京淡然回道:“與家人幸福團聚,比飛黃騰達更重要。”

如今,已年近古稀的周裏京,跟張巍和晚輩們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

● 周裏京

當“活著”成為一種奢侈,“平凡”便顯示出了它的彌足珍貴。

“我將不停地走在路上

在一陣風與另一陣風之間漸漸衰老

最後歸去

像一個精疲力盡的孩子,沉睡於

群山之間,我夢見日夜呼嘯的海。”

也許, 時間的潮水終將淹沒一切,但唯有愛,是無法忘卻的記憶......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