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人變老的一個特點就開始回憶往事了,我也許也開始變老了,常常想起自己過去的經曆。那是2012年,由於北京的教育部的朋友的介紹,我擔任了一次外審專家,代表教育部評審過一個學院的學科情況。其時我海歸不久,在某985高校任副教授。某天我在教育部的朋友問我有沒有用英文學過統計學,能不能評價一個本科階段的統計學課程是不是合格。我雖然不是統計學專業的,但是統計對我來說是工具,我在美國也學過好幾門高階的統計學課程,我當然是懂的。於是我欣然接受邀請,擔任了教育部的課程評審專家,赴福建某學院,檢查他們的國際項目。這個評審團隊由四人組成,教育部留服司一人,一名北大的副教授,一名美國大學的assistant provost是個華人,第四人就是我,作為統計學專家,專注他們的一門本科生統計學課程,別的人都是把大關的,我就是個小嘍嘍。我們的評審結果,決定教育部是否繼續認證這個項目。
我帶著自豪感飛到了福州,心想一定要公公平平的評價他們的課程,絕不放過一個缺點,也絕不忽略每一個優點。到了福州,居然發現我們四個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到了,這個不得不佩服教育部的安排,實在是專業。然後學校接了我們去,一路上覺得福建的建築很有特色。一到了學校後,就是和校長見麵,校長一見麵就知道我們這幾人中,誰最重要,誰無足輕重。於是基本上都是在和那位美籍華人和北大教授談話。我倒是無所謂,樂得輕鬆自然。和校長見完後,就去了要視察的那個國際項目。這個時候我感覺就很異樣了,因為我一輩子從來沒有過這種被人小心翼翼地捧著的經曆。我海歸前在美國住了7年,心中一直覺得人人平等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應該尊重所有人,但是也不應該特別的尊重某一個。這是我第一次被人小心翼翼的服務著。我一下就感受出來了,我的每一個問題都得到了他們巨大的關注。我能看出他們的緊張和不安,回答我問題時的字斟句酌。看著年齡比我大好多的人小心翼翼的迎合著我,我感覺很不安。我平時說話本多幽默詼諧,我於是悄悄的提醒陪我的人說:輕鬆點,沒必要緊張,都是幹工作,誰也不欠誰的。沒想到他臉色肉眼可見的大變,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麽,沒有讓我高興。這時我心中踹踹不安,怕我再說哪個笑話,他們理解不了,當成了我的意見,給他們心裏增加負擔,於是心中默念:“不必說的話就不要說,如果必須說話,語氣必須平和無情感,選詞必須簡潔,絕對不能搞幽默。”我突然覺得我不適合當領導,因為我不享受被人捧著的感覺,被人捧著隻讓我感覺不安難受。而那位美籍華人assistant provost但是在中國這套係統中也遊刃有餘,至少表現的很自如。
當天晚飯,被帶到了一個高檔酒店的包間。看的出校方的準備很用心,因為來陪的人都和我們工作的地方有著某種淵源。比如有一個年輕的老師,是我工作的985高校畢業的,他一來就和我套近乎。吃飯時,就是那一輪一輪痛苦不堪的敬酒,各種各樣的理由荒唐至極,卻又讓你不得不喝。那個專門來對付我的年輕老師,用著各種各樣的爛理由,已經勸我喝了好幾杯紅酒。最煩人的是,我並不喜歡喝酒,我也向大家很清楚的表明了我不願意喝酒,而這僅僅給自己爭取到了喝紅酒的權力。我覺得這就是違背我的個人意願,是折磨我,但是人在社會中,我們不能當眾給人下不來台,所以隻能自己受罪,默默的忍受著頭昏腦脹的酒精反應,祈禱著不要再來勸我喝了。而我則怎麽也想不出來什麽理由勸別人一杯。最後是美籍華人assistant provost代表我們團隊敬了學校一杯。終於飯吃完了,我帶著無比喜悅,劫後餘生的心情走出了飯店。然後就是學校領導帶著我們在閩江畔觀夜景。我真的好累,隻想回酒店歇著,我心裏就納悶,這幫人難道不需要睡覺,這他媽的都多晚了,你們不知道看看表?這時候,氣候有點變得熟悉了,大家開始嚐試著更個性化的交流,但是很顯然這隻不過是另外一個把我們捧起來的方法而已。在陪的人中,也有好幾個海歸,而且在海外呆過好多年,他們的行為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麽區別,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海外的經曆沒有改變他們的行為,十分的無趣。
第二天上午是我們審閱他們的課程,學生成績,教學評價等等。中午依舊是各種各樣的美食,福建的海鮮真好吃啊,簡簡單單的烹飪就很好了。我記得下午和外籍教師談話,當然全場都是英文。美籍華人assistant provost看的出很強勢,無情的詰問幾個外籍老師為什麽課程設計這裏不好,學生評價那裏由不好。有個老外一臉的尷尬,我有點看不下去了,就不時的打打圓場,說這也許就是文化差異造成的誤解。我在和一個加拿大的老師在私下單獨談的時候,愛開玩笑的性格又不經意的露出馬腳。我笑著問他,這是個美國項目,你來這裏幹什麽。他突然變得很緊張,說都是North America, 加拿大和美國是兄弟的。我突然很抱歉,也許我的一個玩笑讓他緊張了。我很抱歉,說真的就是個玩笑,沒有別的意思。他也嗬嗬一笑,回複了該有的自然。當天晚上,美籍華人assistant provost應邀給學院老師和學生做了一個報告,介紹美國大學的通識教育。說實話,我很意外,學生交頭接耳,專注度很低,校領導臉色也是明顯的抱歉和無可奈何,也許生源素質就是這樣吧。
第三天上午是和中國籍老師和學生見麵。我也見到了那位教統計學課的中國老師,女性,新西蘭的碩士。我問了幾個問題,發現這人性格很強,不接受任何意見和質疑。頂了我,也頂了北大教授。我真心無所謂,而且本來如果你覺得對,你就應該堅持,我心中沒有半點被冒犯的感覺。但是校方不斷的暗示讓她低頭,她側頭看了校方的臉色後,依然選擇強硬。我怕她事後會被穿小鞋,已經決定一定要給這門課好評,因為確實這門課除了內容難了點,沒啥毛病。我想私下告訴一下校方,我會給好評的,不要難為這個老師,又怕起反作用,就啥也沒啥。然後下午就是在三坊七巷參觀,然後在三坊七巷裏麵一個很高端的私人會所吃了個飯。
第四天上午就是在賓館裏麵寫報告,必須在中午之前寫完。我記得好多內容啊,鍵盤都要打出火來。我給了這門課好評。美籍華人assistant provost和北大教授的評價應該更側重於對program的整體評價。然後拿了教育部的那位科員給了我5000塊的現金,整個視察完成了。
回來後,我姐夫說,太好了,這是多受尊重的經曆啊。我當時聽了愕然,他們哪裏是尊重我啊,那是害怕我,害怕我不給好評,害怕教育部不繼續給他們認證罷了,沒準別人當麵奉承我,轉過身就罵我呢。尊重和害怕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我當時反思是,我太不適合呆在國內了,是應該歸海了。我也不願意被大家捧著,小心翼翼的伺候著,因為人本該人人平等。我也不願意這樣去捧別人,我憑什麽啊?我更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變得享受這種所謂的尊重,成為我自己厭惡的那種人。後來和同市的另外一所高校的老師聊天,他參與了他們學校大專變學院的過程,接待過教育部的人,他當時說的:“你把那些教育部的人當龜兒子來供著就行了。”我當時聽了背脊一涼,心想,我也被人當龜兒子來供了幾天。我一輩子再也不要這種經曆了。從此再也沒有替教育部視察過項目了,實在不是我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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