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迷惘了好一陣。讀書時常跑到江邊,看各式各樣的船,或客或貨,或官或民,或大或小,或行或止。偶爾也看到小漁船在江麵起伏飄蕩,上麵船夫和女人的生活,令人神往而難以想象。碰到幾艘船停靠在貨運碼頭,有時從一艘跳到另一艘,竄來竄去,沒人在乎。有時江上起霧,有時陰雨天氣,煙波江上使人愁,卻並不因為思鄉;江麵開闊,但前途渺茫。
我隔一兩個星期,就要到江對麵曇華林去看我的哥哥。挨到星期天晚上九點半過後,必須趕最後一班輪渡過江返校了,才起身穿越武昌老城幽暗的巷陌,滴答滴答,走到中華路碼頭。最後一班船十點起開,對應的是江對岸的最後一班車。燈光刺眼,但照不亮黑色的天空和江水。船上乘客稀疏,全都默無一言。船很準時,並不能稍稍緩解旅客的疲憊。
這最後一班船,我從未錯過。萬一錯過了怎麽辦,沒有考慮過。因為年輕,所以不去擔心。倒是到了江對岸,有兩次我錯過了最後一班車。但那是次要得多的問題,11路公共汽車永不停班,隻有七八站的路程。路燈桔黃,樹幹黝黑。水流人行,路徑彎曲相隨。江濤一陣一陣、時緊時鬆,送來習習涼風,將汗氣吹散。汽笛不時鳴起,江上往來人互致問候,劃破漆黑的夜空,連岸上的人都覺得暖心。回到學校,依舊是燈火通明,猶如從荒野回到文明。
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長江邊的陽邏鎮裏做教員。陽邏在江北,江之陽;邏,巡邏的意思。至少從春秋時期,就是長江北岸的一個江關哨所。香爐山是製高點,做哨所完全合適。到了當代,跨江高壓輸電線路的鐵塔就建在山上。從江上望去,高壓線和鐵塔很是顯眼。
陽邏屬丹霞地貌,江岸赤壁朱岩,迫使長江由此向南急拐。鎮中心的塵土,是橙黃色的。泥沙淤積全在對麵南岸。秋冬枯水季,南岸淤積的泥沙,在江堤之內,足有一裏多寬;一到汛期,南岸淤泥就開始崩塌,一片一片被激流分解吞噬,直到完全消失。而北岸的陽邏隻有吃水線深淺的變化,不會伸縮、坍塌。所以陽邏很適合做港口。當然真正開始將陽邏建成一個重要港口,是我離開許多年之後的事。當時它隻是一個不出名的小碼頭。
長江經過武漢中心城區時轉向,到陽邏開始向南急拐。上遊江段、包括武漢,江裏漂流的死屍,在陽邏江段浮出水麵的機會最大。不時有人腸斷心絕,縱身長江。傷心的家人總要尋到陽邏,去找屍首。到了陽邏還找不到,那就隻好放棄,算是盡心了。陽邏打撈浮屍的業務,不知有多久的曆史,大概永遠也不會停止。
陽邏的繁華地帶,江碼頭是一路,主街是另一路、在山窩子裏。而居民點散布在山上地勢較高的地方。此地風氣,類似武漢的城鄉結合部,既城亦鄉,不城不鄉。人情淡漠,民風強悍,治安混亂。學生調皮,並不稀罕。家長不通情理,卻是本地特有的問題。碼頭上隻顧打鬥,不講文明。
我年近弱冠,在這樣一個碼頭學習教書育人,站穩腳跟並不容易。這裏離中心城區近,工商業相對發達,有發展前景。願意到這裏工作的教師很多,包括一些在縣城的教師。校長是位強勢人物,堅持優勝劣汰,每年教師的淘汰率維持在百分之二十左右,不分長幼,隻論優劣。像我這樣的小單身,要是被弄到下麵,連討個老婆都難。
在這裏,我學會規規矩矩做人,兢兢業業做事。在講台上,力爭能鎮住台,有效傳授知識。我在這裏舉目無親,獨在異鄉為異客。業餘時間,學校閱覽室裏收藏的現代文學作品,我翻了個遍。假期不多。放假的時候,學校空空如也,我無處可去,還要自覓吃食。有時到江邊看來來往往的船和人,從一塊紅石頭跳到另一塊紅石頭,小心不碰傷自己,不失足落入水中。來回的路上,不同的商家在播放同樣的磁帶,“我家住在黃土高坡——”當地人想必有共鳴,而我並沒有家,是孤魂野鬼。
我住在校園的最邊角。一個人在外鄉,生了病也沒個照應。好幾次學校放假,在迷惘、孤獨中,我想,如果我死在這裏,一時也不會有人知道。那麽,為什麽我要繼續這無聊而無奈的人生,而不就此了斷呢?我想了幾次,最後想通了。就此了斷,雖然身後的世界並不會因此受到大的影響,但是會給親友帶來痛苦。除去對他人的影響,一個人活著跟死去都是無所謂的,活著也行,死去也無不可。所以人實際上是為他人而活。我決定活下去,尋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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