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如果文學沉迷於華麗的形式,而我們聖經的主筆在簷飾上花的功夫,跟我們教堂的設計師一樣多,那可如何是好?”梭羅力圖扭轉文學藝術重形式、輕內容、舍本逐末的傾向,他說“最好的藝術作品,表現人掙脫苦難的奮鬥,而我們藝術的效果,卻隻是讓人以苦為樂,而忘掉真正的幸福,苟且偷安,樂不思蜀。”
我們生活在一個浮華的年代,有大製作的電影,在最豪華的舞台上作各種最潮流的演出。歌手、影星們衣不蔽體、搔首弄姿,印證了藝術的貧困和墮落。他們還說那是藝術,有人說是為藝術獻身,崇高得很。就像有時明明是噪音,他們硬說是音樂。文學藝術的宗旨,似乎隻是合著主旋律起舞,一味地粉飾太平;其功用,一是為當權者歌功頌德,成為一種興奮劑,令其忘乎所以;二是作為麻醉劑,愚弄民眾,令他們將苦難感受為幸福,不致揭竿而起。文學藝術,不讓人民幸福,隻讓人民被幸福。
美國國會曾經辯論,是否授予總統一個顯赫尊貴的名號,“美利堅合眾國總統和該國權利的保護者殿下”之類。華盛頓拒絕了,“美利堅合眾國總統,此外一字不加!”而現在的“藝術家”,卻下賤到,不知該怎麽稱呼您,甚至,沒有您不能活。藝術的品格,跟人格一起,從我們這個年代,消失得都沒影兒了。
11
梭羅主張有限政府、好政府而不是無政府。他認為國事猶如家政,宜刪繁就簡,最好的政府是管得最少的政府。政府的職能是便民,而非馭民。現實中的政府,常褻瀆其便民職責,強化其馭民手段,對民眾進行愚弄、盤剝、壓製,最惡劣的,甚至屠殺。梭羅引用孔子的話,“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他主張德政,譴責暴政。國家的根本,不是強大的政府,而是自由的國民。
作為超驗主義者,梭羅質疑傳統和經驗,進而挑戰權威和“常識”,是很自然的事。對政府官員,他敬意無多,譏諷官人老爺們大腹便便,腰圍反映級別。浮財和贅肉,都不健康,沒什麽好羨慕的。
梭羅反對奴隸製和美墨戰爭;在他看來,二者相關,美墨戰爭旨在擴大南方州疆土,而那些州盛行奴隸製。公民梭羅拒絕繳納人頭稅,以抵製他認為不正義的美墨戰爭,因此遭到監禁。在《論公民抗命》中,他寫道:“我一刻也不能承認,那個政治組織既是奴隸的政府,同時又是我的政府。”在《瓦爾登湖》中,他說“的確,我本可以激烈反抗、多少湊效,本可以‘瘋狂’反對社會;但我寧可讓社會‘瘋狂’反對我,因為社會才是絕望的那一方。”一如蘇格拉底所言,“我寧可觸犯眾人,也不願違背自己的信念。”實際上,對於戰爭,抗稅是釜底抽薪,反戰示威隻能算是揚湯止沸。沒有錢,仗怎麽打?納稅人抗稅達到一定規模的時候,最和平的公民抗命,將成功製止政府最無恥的暴力,政府將不得不服從民意。
梭羅生動記敘了小屋外麵紅黑螞蟻之間的戰爭。他在屋外看到一隻紅螞蟻跟一隻黑螞蟻,正殊死搏鬥,相互撕咬對方,不惜一切代價,欲置對方於死地。搏鬥隻為你死,卻未必是為我活。全不顧自己已肢體不全,也不顧雙方傷亡慘重,滿山坡都是死螞蟻。雙方還在不停調兵遣將,看架勢,就是己方隻剩最後一員,也還要打下去。梭羅調侃道,這場蟻戰,規模宏大,慘烈悲壯,遠遠超過打響美國獨立戰爭“震驚世界第一槍”的和諧之戰,而不亞於邦克山戰役。
人跟螞蟻比,“你越想,差別就越小。”紅黑螞蟻交戰,起因、目的,沒人知道。也許象第一次世界大戰,沒有特定原因,純屬偶然。也許象第二次世界大戰,兩個蟻種,素有積怨。究竟怎樣,並不重要。但凡戰爭,至少其中一方是荒唐而瘋狂的。人和螞蟻,都是這樣,雖然人類自以為,是高等動物。人間的爭端,常常因為一方是紅螞蟻,而另一方是黑螞蟻,種族不同,或信仰不同,或其它貌似重要、實則無足輕重的差異。人類發明了聯合國,也僅僅顯示了它在製止戰爭、維護和平方麵,多麽低效無能。更何況聯合國的某些行動,是製造戰爭,而不是製止戰爭。如果在戰爭與和平這樣重大的問題上,人類跟螞蟻處於同一水平,我們可以確信物種進化的緩慢。大規模殺傷武器的出現、恐怖主義的盛行,甚至令人懷疑,到底是進化,還是在退化。
仁者無疆。蘇格拉底說:“我不是雅典人,也不是希臘人,而是一名世界公民。”不少人盲目以為,從軍者愛國,參戰者勇敢。梭羅可不這麽看。他說“有人愛國而無自尊,因小失大…愛國主義不過是他們異想天開…懦夫從現實中脫逃、應征入伍,隻有失敗者和脫逃者才去打仗。”這個世界,愛國賊和炮灰太多,蘇格拉底和梭羅太少。政客蠱惑人心,分化社會。軍人耀武耀威,動輒言戰。漢奸的帽子滿天飛,就不怕當人奸。
人不求華麗的衣著,而要體格健全。房子不要大、豪華,而要簡樸、實用。大而言之,一個國家不要追求軍事強大、幅員遼闊,而要政治民主、社會自由。國家的偉大,不在武力、疆土,而在乎其內部的完善。
12
梭羅是美國環境保護的先驅。跟其他超驗主義者一樣,他珍視自然界內在固有的和諧美好。寄情於青山綠水,沉醉於鳥語花香。
他詳細記錄了瓦爾登湖及其周邊的生態,包括水、冰、雪,魚蟲鳥獸,花草樹木,湖床地貌。對大自然,他不是被動享受,而是主動接近。在梭羅之前,人們認為瓦爾登湖深不可測,甚至有人相信根本就無底。梭羅係統測量了湖床輪廓,確定瓦爾登湖最大深度整好是102英尺。為了確定湖床輪廓,係在漁繩下端的石頭不僅觸底了,繞著湖都觸底了好多次。什麽東西都有個盡頭,怎麽會無底呢?
湖麵開始結冰的時候,他為了考察湖底,俯臥貼在隻一英寸厚的冰麵上。新英格蘭冬天的寒意,敵不過他對大自然的熱情。隨著冰層加厚,他專門取出一塊冰來,研究新舊冰層之間的氣泡,吃驚地發現,氣泡正下方的冰融化,明顯比別處快,使氣泡下方冰的下表麵,看起來象一隻倒置的碟子。觀察刻苦、細致,令人歎服。
這一現象,梭羅沒解釋。我們可以試一試。陽光照在冰麵上,部分能量被冰吸收,導致冰層受熱而逐步融化。冰層融化通常從下麵開始,因為上麵跟空氣接觸,溫度常在零下;而下麵跟水接觸,溫度恒為零,比上麵高。氣泡對陽光的吸收率遠小於冰,所以氣泡下方比起橫向其它地方,光的強度較大,因而冰融化得較快。這是主要因素,還有次要因素。冰裏麵的氣泡是一個發散透鏡,如果不計冰對光的吸收,那麽氣泡下方光強,就會比橫向其它地方小;這隻是次要因素,不足以克服前述主要因素。從物理的角度,梭羅的觀察是準確可信的。
有一次,梭羅在湖上劃船,追趕潛鳥。潛鳥能飛,故為鳥。善遊,不僅能在水上遊,還能在水下快速、長時間潛泳,故稱潛鳥。叫聲粗嘎古怪。在這場遊戲中,潛鳥從沒讓我們的思想家接近到三十米以內。當潛鳥鑽到水下時,思想家竭力揣測它潛行的方向,屢遭戲弄,南轅北轍。潛鳥總會在思想家背後,冷不丁露出水麵,狂放大笑。一個鍾頭過去了,潛鳥還是新鮮如初,完全沒有會疲倦的跡象。
潛鳥在自然界勝過人類。智能機器人阿爾法,又在圍棋室勝過人類。不知道我們是應該慶賀人類的技術進步,還是應該擔心人類的愚笨,體力不如鳥,腦力不及機器。另據報載,穀歌有一個潛鳥計劃,擬開發新技術,在中國和其它網路不甚通暢的國家,培育潛鳥。能否在中國的生態環境裏成功,讓我們且拭目以待。
梭羅對人間的靡靡之音懷有戒意,認為音樂會麻醉人的精神,但他忘情於林鳥的歌唱,引為天籟。他擔心,“你怎麽可以指望鳥兒歌唱,如果它們棲身的樹林被砍伐?”他寫到近處林肯鎮一邊,板栗樹林一望無際,可以輕鬆撿到大量板栗。不承想梭羅身後,曾經遍布美國東部的板栗樹,一遭栗疫病菌肆虐,在短短的五十年內,竟消失殆盡,頻臨滅絕。今天美國市場上的板栗,隻得完全依靠進口。愚蠢的人類啊,擁有的不知珍惜。
在梭羅的年代,美國還是一個新興國家,沒有成為體育和娛樂大國;人們忙於生計,體育和娛樂活動有限。打獵是當時新英格蘭男性一種主要的娛樂形式。作為自然主義者,梭羅鼓勵積極的戶外活動,建議有節製的狩獵,認為獵人得考慮將來仍有獵可狩。“野兔無以為生的國度,必是窮國。”
這些,正是可持續發展的觀念。
山水有怡情養性的功效。梭羅獨愛聖潔的瓦爾登湖,將其稱作“忘憂水(liquid joy)”、“神露(God’s Drop)”,可以“蕩滌金融街和火車引擎排放的煙塵。”他寫道白湖和瓦爾登湖“因為過於純潔而沒有市場價值…”而一英裏以東的弗林特湖,以農場主弗林特命名。“弗林特的農場裏,沒有什麽是免費生長,他的農田不長莊稼,草場不開花,樹不結果,隻長美元。”他反對過度商業化,是有預見力的。現在我們意識到,過度的經濟開發對環境造成不可修複的破壞,直接威脅人類的生存。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梭羅的小屋依山傍水,既樂水亦樂山,故其既見智亦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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