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邏現在是長江上的一個重要貨港、新興的航天製造基地。我在那裏的時候,它還隻是個小碼頭。我並不喜歡那個地方。在女友家,我見證了今生見過最惡劣的民俗,男士用女士洗臉的盆子洗腳,破壞了我對未來生活的全部憧憬。但那裏還是有令我懷念的地方。我在那裏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那裏有人對我這個外鄉人接納、尊重和善待,讓我這個遊子感受到人間溫暖。
當年的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模範青年。不抽煙,不喝酒。一心撲在工作上,教學成績不俗。我從不溜須拍馬,但工作第二年,領導就讓我單住,是結了婚的青年教師才有的待遇。宿舍在校園東南角,很安靜,適合我的性格。唯一的缺點是沒有自來水,要借用隔壁李老師家的水龍頭。李老師負責學校實驗室。住了一段時間,才知道他哥是市某局的局長,寫很好的楷書。李老師和張師傅教我生活。
我後麵一排住著謝醫生。他以前是浠水縣人民醫院中醫科主任。因為王醫生是武漢人,所以調這裏,靠近武漢。他將我照顧得很好。打嗝給我紮針灸,重感冒給我輸液。他是我遇到最好的一個醫生。
我帶過一次畢業班之後,接連帶了幾屆複讀班。從我宿舍往北不到一分鍾,就是複讀班的教室。再往北是閱覽室、實驗室和醫務室。左拐走一段距離,才是辦公室。在辦公室和教室之間往返,必定經過閱覽室。閱覽室由葉老師負責。我下了課有時去那兒逗留,跟葉老師、李老師和謝醫生聊會天。
葉老師參加過“誌願軍”。他心髒不好,臉上沒一絲血色,瘦高身材,滿頭華發。他的心髒病發作起來很可怕,我都抬過他一次去關上醫院。但他是一個有閱曆、有見地的人。他給我們講,入朝作戰前的思想動員憶苦思甜,一位戰友來自東北,“要訴苦,我要訴蘇聯紅軍的苦。他們在東北霸人妻女,禽獸不如!”我也記得,大家談論大屠殺時,他擲地有聲的話語,“鄧矮子難辭其咎!”
校長是位強人。他有時也來閱覽室聊天。葉、李是學校的老人,對他沒有任何威脅,跟他們一起聊天心情放鬆。
這樣一來,我們在僻靜的閱覽室裏,從中央到地方到學校,什麽都談,什麽反動話都敢說。滿屋的書刊吸收了我們的聲音,外麵是絕對聽不到的。所以這裏倒是一個自由的角落。
葉老師將閱覽室管理得很好。主要的時政、文學期刊,重要的現當代文學作品,在他那裏都可以找到。一到學校放假,我總要借一大堆的書。所以那些年,我將現當代的文學作品不敢說認真讀,但是翻了個遍。後來上研究生,圖書館的文學館藏在某些方麵還不如葉老師的閱覽室。今天回想起來,閱覽室收藏哪些書刊是需要眼光的。讀書人才識書,葉老師一定讀過不少的書。他的思想和談吐,遠遠超過他的教育程度。
我每堂課都精心準備,所以也無所謂公開課不公開課。校長突然鑽進教室坐在後麵、或者教研室組織聽課,對我沒有影響。就是鄧小平坐在後麵,我也還是一樣地講。有一次離上課隻有兩三分鍾,我還在閱覽室附近跟人聊天。葉老師眼見市教研室組織的一大幫人已經進到我教室,連忙對我樹大拇指,“細馮大將風度!”
我有一次上完課,回辦公室的路上被葉老師截住。他邊用手指戳我T恤上的破洞,邊說,“你的錢都花哪兒去了,這麽不修邊幅!”我毫不在意。雨天我總戴一隻鬥笠,來來往往,圖個方便。
一個人是通過自己的一言一行塑造自己的形象。我教書有得有失,會講課,但脾氣大了些。走在街上沒多少人認識我,但在校園裏麵,教工家屬,無論年齡,都對我畢恭畢敬,一口一聲馮老師,沒人喊過我小馮。當時不覺得,今天回憶起來,特別地感動,為了他們特別的尊重,尤其是在陽邏那個野蠻的地方。當年不過二十郎當歲,隻不過是兢兢業業做事、規規矩矩做人。
我離開之前,縣裏同行以聽公開課的形式專門為我送行。他們到我住的地方參觀,都說適合學習。那個角落確實安靜。李老師家沒人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孤魂野鬼。
不光時間流逝,那個學校後來整體搬遷。我懷念的角落,是再也回不去了。
2022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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