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半個月是策蘭的生日,他其實並不老,活到現在這個百歲老人比比皆是的年代也不過才102歲啊。
策蘭覺得自己就是天蠍座(10月24日—11月22日),但他官方生日是11月23日,差了一天--無論如何,在他最美的愛情寫實詩歌裏麵他暗藏了一個禮讚天蠍座的謎底,讓我為你揭開!
此外,本文還涉及血月與藍月的天文學知識--恰好,北半球前天剛剛發生月全食,童鞋們直觀印象記憶猶新情形下,咱們可以跟著解讀保羅策蘭著名的詩歌迷宮。
保羅·策蘭:《花冠》/ Corona新譯與解讀(原創)
我們先來看北島老師的廣為流傳的譯本,其實有很多不符合德語原意的---他參考的是英譯本。
卡羅那 北島譯
秋天從我的手中吃掉葉子:我們是朋友。
我們從堅果中剝出時間並教他走路:
而時間回到殼中。
鏡中是星期天,
夢裏有地方睡眠,
我們口說真理。
我的目光落到我愛人的性上:
我們互相看著,
我們交換黑暗的詞語,
我們相愛像罌粟和回憶,
我們睡去像海螺中的酒,
血色月光中的海。
我們在窗口擁抱,人們從街上張望:
是讓他們知道的時候了!
是石頭要開花的時候了,
時間動蕩有顆跳動的心。
是過去成為此刻的時候了。
是時候了。
91.7 友鄰從德語直接翻譯的版本
花冠
秋天自我手中啃噬它的葉子:我們是朋友
我們將時間從堅果中剝出並教授它行走:
時間重折返入殼中。
在鏡中是禮拜天,
在夢中要被催眠,
口說出真話。
我的眼沉降於愛人的性器:
我們相互凝視,
我們講述彼此的晦暗,
我們相愛如罌粟與記憶,
我們睡著如貝殼盛的酒,
如月亮血光中的海。
我們在窗前相擁而立,他們從街上注視著我們:
人們知道,是時候了!
是石頭勉強開出花朵,
心臟不安跳動的時候了。
是時間將成為時間的時候了。
是時候了。
(91.7譯)
保羅·策蘭:《花冠》/ Corona新譯(原創)
寫在前麵的話:
樓主想先一語中的告訴大家,Corona就是指植物的性器官---花,特別指象征著司秋天之神的“神花”虞美人,即阿爾卑斯罌粟!沒有北島老師穿琢附會的那麽矯情,偏偏要音譯成“卡羅納”
在情書裏,他那比他小六歲的愛侶與繆斯,同為戰後德語桂冠詩人及畢希納獎得主的英格褒·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女士意味深長地說
»Corona« ist Dein schönstes Gedicht, es ist die vollkommene Vorwegnahme eines Augenblicks, wo alles Marmor wird und für immer ist.''“《花冠》是你最美的詩,是對一個瞬間的完美再現,那裏的一切都將成為大理石,直到永遠。”(樓主好奇:嗯,他們共同經曆了什麽瞬間?情書與詩中的石頭、大理石又是什麽?《西廂記》裏“阮肇到天台”--大理石?“露滴牡丹開”--花冠?)
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保羅策蘭之一----世人眼中永恒的時間,竟然被詩人賦予了成住壞空的生命曲線,而且在同一首短詩裏既寫了時間又寫了愛情,既寫了青春又寫了春夢,互相比興,互為比喻,也是十分奇妙的巧思了。
聯想在《果殼中的宇宙》一書中,霍金的奇境裏,粒子、膜和弦作十一維運動,黑洞蒸發並且和它攜帶的秘密同歸於盡,我們宇宙創生的種子隻不過是一個微小的硬果。
丹麥王子哈姆雷特曾感歎道:
若非噩夢連連,
我即使被關在果殼之中,
仍然自以為無限空間之王。
他們曾經相愛相殺。
《花冠》/ Corona
翻譯:樓主
Aus der Hand friß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 wir sind Freunde.
Wir schälen die Zeit aus den Nüssen und lehren sie gehen:
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
秋天讓我的手覓食它的葉子:我們是朋友
從堅果裏我們剝出時間,教它亦步亦趨:
時間它又返回了殼中。
(譯者注:從這段我們可以看出,詩人把“我”與愛侶---“我們”都放在跟宇宙、造物主幾乎同等的人格上,我之前已經說過,德語裏“格”的等級分別特別重要;
Paul Celan理工科出身,閱讀麵極其廣大,短短的幾行,讓我感覺他不僅諳熟哈姆雷特等莎士比亞戲劇,而且諳熟愛因斯坦解釋宇宙的成住壞空趨勢以及時間、明暗物質、明暗能量來龍去脈的廣義相對論理論,甚至與霍金心有靈犀,先於後者以果殼來比喻無限壓縮又可以無限伸展的奇點與時間甚至宇宙起源的關係------
他竟然以時間的坍縮來比喻愛情與激情的開端,譬如國人熟悉的“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菩薩蠻 敦煌曲子詞 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麵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麵,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關於葉子,這個意象,歌德還寫過其內涵 玫瑰花屬於藝術家的神賜精神食糧,葉子是屬於詩人的神賜精神食糧
Euch, o Grazien, legt die wenigen Blätter ein Dichter 求你,哦美惠三女神之一,把為數不多的葉子留給詩人 Auf den reinen Altar, Knospen der Rose dazu, 在純潔的祭壇上,那裏有玫瑰的花蕾, Und er tut es getrost. Der Künstler freut sich seiner 且經其手自信地裝點,乃令藝術家們心花怒放的 Werkstatt, wenn sie um ihn immer ein Pantheon scheint. 工坊,恍若女神她總會出沒於他身邊的萬神之殿
)
Im Spiegel ist Sonntag,
im Traum wird geschlafen,
der Mund redet wahr.
鏡中是星期天,
夢中安放睡眠,
口吐著真言。
(譯者注:這首詩最令我拍案叫絕的技巧在哪裏---就在於作者一如既往地,善於以詩句來分割出不同維度的空間,同時以對時間流逝的感知節奏差異來描繪愛與性愛,含蓄且熱烈;
我們看這短短幾行作者竟然分割出了三個平行空間:夢空間、鏡像中的時間、夢與現實的交界麵---以纏綿的愛侶間如幻如真的夢囈似的情話作為意象代表;而這種技巧最早見於文藝複興以來的西方繪畫藝術。 藝術史家貢布裏奇說:” 楊.凡.埃克把藝術當作自然的鏡子……他的畫詮釋了北歐藝術模仿自然的觀念,每一個細節都經過細致的觀察.” )
19世紀新現實主義畫家愛德華·馬奈(1832—1883)晚年的最後一幅傑作《牧女遊樂園酒吧》。畫麵的中央是一位站著的漂亮女侍者,她身著黑色套裝,有點心不在焉;台麵上啤酒瓶、甜酒瓶、香檳酒瓶、水果盤、玻璃杯和小花瓶等雜陳於前,琳琅滿目;女侍者的身後是一麵與畫麵同樣寬的鑲金框的平麵鏡,映照出賓客滿座的大廳和照亮大廳的環狀吊燈---然而這樣的鏡像空間畫麵是馬奈創造的,真實的鏡子是不可能在這個角度看見如此多的景觀與人物的,馬奈與策蘭都是運用“鏡子”創造出自己盜夢空間的奇才。
無限的鏡像就是對生活的一種遞歸和分形(數學術語,代表再生、再現、再組織與自組織等)
《阿諾菲尼夫婦》 楊.凡.埃克傑作--在畫中間牆上掛著一麵鏡子,鏡框帶有10個突出的小圓形,每個圓形內畫著一幅基督受難圖,中心圓鏡內反射出整個房間的景物,不僅能看到新婚的夫婦,還能看出正在致禮的畫家本人
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
wir sehen uns an,
wir sagen uns Dunkles,
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ächtnis,
wir schlafen wie Wein in den Muscheln,
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
我的目光降落在愛侶的情欲中:
(譯者注:花冠本身就是植物的性器官,所以北島老師把 Geschlecht 翻譯成“性”,是符合雙關語義的,但不夠雅馴,我翻譯成“情欲”)
我們相視,
我們互訴黑暗,
我們相愛猶如罌粟和記憶,
我們睡去猶如白葡配貽貝,
(譯者注:白葡配貽貝,這是法式料理的名菜,翻譯時候我看餓了----北島老師翻譯成“海螺中的酒”)
如血月光芒中的海。
(譯者注:這裏是指月全食後或者一個月內第二次滿月時候引起的海上天文大潮,以此比喻詩人與愛人在愛情與激情中的投入)
譯者注:這裏重點講兩個被北島等誤讀的意象----罌粟(為什麽與記憶相連)、血月,請各位譯者不要想當然地把它們與紅色、鮮血直接聯係在一起,沒有那麽膚淺!
約翰·麥克雷那首著名的一戰反戰詩歌In Flanders Fields在佛蘭德斯戰場,使得紅罌粟花成為了戰爭犧牲者亡魂的象征,但我們需要知道的是,這種罌粟並非我們視為毒品的罌粟,而是同科的類似虞美人的花朵---嗯,歐洲人也經常玫瑰與月季不分!
這裏的紅罌粟在植物性質上是虞美人的兩個變種:佛蘭德斯紅罌粟和阿爾卑斯罌粟,與鴉片罌粟不是同一種植物。
最重要的是它象征了十二宮星座中的天蠍座(策蘭的生日是11月23日,而11月22日是天蠍座最後一天),冥王星所在的天蠍座是黃道十二宮的第八宮,是(生命)的蛻變者,掌管深秋的花朵----這樣就跟第一段中覓食葉子的秋天聯係起來了。
古埃及與古希臘人為了表示對罌粟的讚美,讓執掌農業的司穀女神手拿一枝罌粟花。
這種我們稱為虞美人的佛蘭德斯紅罌粟和阿爾卑斯罌粟被看成“緬懷之花”---- 一個統管死亡的魔鬼之神叫做許普諾斯,其兒子瑪非斯手裏拿著罌粟果,守護著酣睡的父親,以免他被驚醒。這類花和全株入藥,含多種生物堿,有鎮咳、止瀉、鎮痛、鎮靜等功效;
種子含油40%以上----罌粟籽蛋糕 Mohnkuchen以及罌粟籽油是德語國家常見的食品。罌粟籽在德國是一種普遍的烘焙材料,在做罌粟蛋糕的時候,黑色的小罌粟籽不僅要撒在上麵,而且和麵的時候,也要加進麵團裏。罌粟蛋糕的上麵可以覆蓋一層碎屑或者麵皮。
這種我們稱為虞美人的阿爾卑斯罌粟(學名:Papaver alpinum dubium)是高山罌粟的四個亞種之一,應該是策蘭詩中描寫的罌粟。其未成熟果實的乳汁含馬啡、可待因等-----歐洲民間自古用來治療困擾保羅策蘭多年的情緒障礙與健忘症,入藥叫做雛罌粟,無毒,有止咳、止痛、停泄、催眠的作用,所以詩人才在詩句中特別地把它與記憶、夢等排列組合在一起;其實它呈現的藥理作用跟性高潮前後候給予神經係統的反應極其相似---愉悅、安眠,這一點,本身是學醫藥出身又久病成良醫的詩人是非常熟悉的。
我還注意到我們一些著名的詩歌翻譯者,無端地把血月Blutmond這個專有名詞望文生義解釋為組合詞,血色的月亮,然後展開不靠譜的想象。
其實,在很多西方古代文獻記錄裏,單論顏色來說,血月多是藍色的,是深冬或春冬之交的春分,最料峭時候出現的天文現象。也有夏季的。
藍月的是一個日曆月內呈現的第二個滿月。此外,就字麵的含義解說,藍月是藍色的月亮,在觀測時月亮會呈現不常見到的藍色(不需要是滿月),這是很稀有的現象。當大氣層中充滿煙或微塵時會形成此種效應。
真正赤色的血月通常是在月全食期間會呈現的,複出的滿月。
換句話說,當月球上發作日全食時(這正是地球上的月全食),麵向地球的半個月球並不是徹底漆黑,而是象地球上的早晨或許傍晚相同是赤色的——這是從地球上瞭望處於全蝕狀況的月球,由於稠密的大氣層把紫、藍、綠、黃光都吸收掉了,隻剩下赤色光能夠穿透過來,大氣層將赤色光折射到月球表麵上,所以咱們依然能看到在地影裏,紅紅的月亮掛在天空中。那當然是赤色的啦。
Wir stehen umschlungen im Fenster, sie sehen uns zu von der Straße:
es ist Zeit, daß man weiß!
Es ist Zeit, daß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
daß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ägt.
Es ist Zeit, daß es Zeit wird.
我們在窗邊纏綿,人們從街上看到:)
是時候了,人們應該知道
是時候了,石頭被迫舒展著花姿,
躁動敲打著心房。
正是時間之為時間的模樣。
Es ist Zeit.
是時候了!
譯者注:這一段寫熱戀鼎盛時期的愛情與激情,再次以作者對時間流逝的感知來比興---對照第一段,就會發現,愛情的兩個階段,對於時間這個萬古與萬物的恒定客體的流逝節奏,詩人的主官感覺完全不同,第一第二段都是靜態與靜好的,凝聚的,而這一段是飛逝且發散的、熾熱的。
用時間感來比興愛情、激情,是德語詩歌並不罕見的手法,而Paul Celan最具匠心。
愛因斯坦為了讓更多的人容易了解“相對論”,曾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話:“一個男人和美女對坐一個小時,會覺得似乎隻過了一分鍾,但如果讓他坐在火爐上一分鍾,那麽他會覺得似乎過了不止一個小時。這就是相對論。” ----這難道不也是愛情的寫照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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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侶--選自我的組詩《情感邏輯》
作者:樓主
靈魂的舞蹈
光中的愛侶
這一片微茫
覆蓋著生命的來源
明白的愛
怎來染上哀愁
如此幽怨
鎖住我心
我依傍著你,
凝望投緣在心扉。
我又怎堪稱愛著?
這蒼苔斑駁的柴門,
分外吱呀著心房。
我想要掙脫,
又怎麽舍得,
這不須證明的愛。
這是廿八年誤會的代價,
這是流光裏的柳暗花明。
穿越時空的燦爛,
還有燦爛時的淚滴,
且說如何擦拭?
就讓它匯成熔岩,
或迸發,或湧動。
誰在誰的顧盼間流亡?
誰在誰的熾熱裏淪陷?
那流光不肯認錯,
百轉千回來補闕。
陽光下山河依舊,
傳說也都還美麗。
愛,
清風拂麵,拈花微笑;
愛,
美妙人間,無語凝噎。
愛侶的談笑,
和幽幽的歎息。
他說,
每一天都是初見和重逢。
她說,
每一回都是不舍與涅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