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身中文不算好,來這裏的初衷是練習中文,所以對於詩歌,我是徹徹底底的門外漢。我喜歡與否的唯一標準就是是否讓我產生共鳴,可不可以感同身受。這和文章好與不好的標準即一致又有所不同,一致的地方是語言都是要被精準、生動而又凝練地運用出來,不同的地方就是在精準、生動而又凝練的語言基礎之外有無所烘托出來的意境,即可意會卻難以言傳的境界——這是詩歌所特有的,沒有這個不同,在我眼裏就不可稱其為詩歌,至少不是我所認為值得品讀的詩歌。
我是在家附近的圖書館偶然讀到餘秀華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我不關心她在網上的人氣和其他,我認真讀了她的詩,認為餘秀華是個天才詩人,與生俱來的才氣讓她不費力就可以寫出很有意思的詩句。她身體上的不幸的缺陷又反過來很幸運地賦予她更加個性化的風格,渾然一體,這是很難得的,沒有辨識度的詩歌很難讓人印象深刻。所以以下這首詩《請原諒,我還在寫詩》是她與她的詩的寫照。提出來,並不是我喜歡而是便於我們能讀懂她和她的詩(虛偽的潑婦也很多,這樣說似乎有點嘩眾取寵)。她大部分的詩就是這種不加粉飾的、原生態的、素顏的白描速寫,突出的是一個真——不論讀者喜歡這份真還是鄙視這份真。
《請原諒,我還在寫詩》
我的詩歌隻是為了取悅我自己,與你無關
請原諒,我以暴製暴,以惡製惡
請原諒,我不接受那些無恥的同情
這個世界上,我隻相信我的兔子
相信它們的白
相信它們沒有悲傷的死亡
做不做詩人我都得吃飯,睡覺
被欺負就會叫
我不得不相信:哪怕做一個潑婦
也比那些虛偽的人強
下麵貼幾首能讓我產生共鳴的短詩並作簡評。
《少年》
他要翻山去追一隻蝴蝶
他的白球鞋髒了
襯衫也有汗漬
那時候的家鄉在鄉村,豎著炊煙
橫著鳥鳴
那時候他不知道將來會有一個年老的愛人
他在田野上跑,帶著風
他在天空裏跑,攜著雲
那是一隻青翠的蝴蝶,生於童年的水
那時候他不相信自己會長大
他要翻山去追一隻蝴蝶
他不知道一個中年人夢見過他
中年人老了,又一次夢見了他
他不知道跑過的路
蜷縮在一個球裏
不久後,他就扔了它,讓它一年年堆積灰塵
評:這首短短的小詩很容易理解,也很容易引起共鳴,所謂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我們每一個人的夢裏或潛意識裏都居住著這樣一個小小的自己。我們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去追逐自己的夢想,無論結果如何,到最終卻往往發現最值得一生去懷念的卻是最初的赤子之心。整理舊物的時候,總能在某個角落發現一個落滿灰塵的舊物,就像那隻球,那裏是一生的起點,那是自己曾經拋棄過的東西,在經曆無數坎坷,世態炎涼,榮辱浮沉之後,那裏又何嚐不是一生的終點呢,那隻蝴蝶也許並沒有飛走,和那隻球一樣就在那靜靜地等著你的回歸。
還值得一提的是“那時候的家鄉在鄉村,豎著炊煙,橫著鳥鳴”。這個“豎”字和“橫”字用得相當巧妙,有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中的“直”和“圓”的感覺,立馬境界全出。嫋嫋炊煙,啾啾鳥鳴就在眼前、耳畔。所以餘秀華的語言駕馭能力是相當深厚和敏銳的。
還有一首展現她的功底的詩是《你的眼睛》,通篇沒有提到眼睛二字,可透過文字讀者能真切地看到那雙清澈的雙眸和雙眸中映射出的善良與溫柔。
《你的眼睛》
是這湖水,是這湖水裏最清的一脈
是這映了日月又映了星辰的一脈
這湖水千載,手持經書的書生飲過
達官貴人飲過,落魄窮倒之人也飲過
—— 如你一生裏,每一次相逢的美酒和鴆毒
每一次離別的沮喪和愛戀
此刻,風撫水為浪,水汽千裏而來
氤氳著我
此刻,我化身為魚,為隻為不在這斑斕星辰裏
受溺亡之苦
原諒我,原諒這相逢的喜悅和悸動
願日子久長,它們成清風,成細雨
那時候我們哪怕別離
也有了和相逢時候一樣的柔情
願這湖水千年,映照清風朗月
願你一生所得,皆為你所願
評:這是每一個遇到真愛時人的眼睛,一眼千年的感覺,仿佛“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真正的愛是相互成就,能激發出人性中最善良,最柔情,最坦蕩的情感,如湖水千年,如清風朗月,如細雨柔波,令人心中因為這樣的相逢而倍加感恩。所以,即使分離也不會心生怨恨,即使分離也如當初相逢時一樣的柔情似水,即使分離也滿載祝福,隻為了這雙愛的眼睛。很唯美、很理想化的一首詩,讓人讀過之後也不免會審視自己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對待曾經的和現在的愛人?我一直認為好的詩歌是能激發人性中隱藏的善和美,仿佛可以淨化蒙上世俗之塵的雙眸,讓這雙眼睛又能看到生命中那些本真的美好。詩歌可以憤世嫉俗,也可以揭露虛偽,但憤世嫉俗和揭露虛偽的目的是讓人回歸人性中固有的惡和醜,那詩歌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這首詩最後的兩個願,我想是詩人送給所有擁有這樣一雙愛的眼睛的人們的。
《一潭水》
這是我喜歡的時刻:黃昏深了一些,夜色尚淺
我的靈魂如此清澈,在樹葉上滾動
一燈一影,我如此赤裸裸地活著,影子可以更長些
留一部分供養陰影
的確有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向四麵八方散去
我在水裏小幅度地搖擺
把一些詞語光亮的部分挑在草尖上
我喜歡被詩句圍困,再嘔心瀝血找一條出路
我被什麽疼愛著,不棄不離
然而它不會流動
不會在一首歌裏找到一座山的峰
我們的羊群還小,叫聲柔嫩,我們離夏天的果實
還有百步之遙
我們活著,總會有許多這樣的時刻
看到自己一直忽略的部分
評:首先,我也極喜愛“黃昏深了一些,夜色尚淺”的時分,這是一天中我愛和自己獨處的時分。其次,沒有文學性的詩不是我所認為值得品讀的詩。而這首的靈動是在真之上尤顯餘秀華的文學功底和才華。其三,她並不固步自封,不墨守成規,死守一個基調。這對於詩人是很不容易的,往往就會給自己織一個固定的網直至作繭自縛,因為那是自己的舒適區和得心應手的寫法。在樹葉上滾動著的靈魂,在草尖上發亮的詞語,叫聲柔嫩的羊群,還沒成熟的夏日果實——這些鮮活、鮮活的描述從詩人的詩句中流到我們心靈,被我們忽略的這些美好讓詩人用簡練、生動的語言展現在我們眼前,讓人心生感動。
還有一首冬日黃昏的詩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讚美詩》
這寧靜的冬天
陽光好的日子,會覺得還可以活很久
甚至可以活出喜悅
黃昏在拉長,我喜歡這溫柔的時辰
喜歡一群麻雀兒無端落在屋脊上
又旋轉著飛開
小小的翅膀扇動淡黃的光線
如同一個女人為了一個久遠的事物
的戰栗
經過這麽多灰心喪氣的日子
麻雀還在飛,我還在搬能舊書
玫瑰還有蕾
一朵雲如一輛郵車
好消息從一個地方搬運到另一個地方
仿佛低下頭看了看我
評:無疑,活著對許多人不易,對一個身有殘疾的人更加不易。即便如此,抑或是正因為如此,她依然,抑或是她才能看到、感受到常人所感受不到,或忽略的那些細節:夕陽的照耀中,麻雀兒翅膀扇動出的淡黃的光線;如郵車般行走的雲,搬運著好消息的間隙投我以一瞥,好靈動的語言!
《我想要的愛情》
在五月之末,萬物蔥蘢也不能覆蓋
山水退讓,而你若來,依舊被一個幻景溺滅
但是無法阻擋它被月光狠狠地照耀,越照越白
你看,我不打算以容貌取悅你了
也沒有需要被你憐憫的部分:我愛我身體裏塊塊鏽斑
勝過愛你
許多時候,我背對著你,看布穀鳥低懸
天空把所有鳥的叫聲都當成了禮物
才驚心動魄地藍
我被天空裹住,越來越緊
而我依舊騰出心靠左邊的位置愛你
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評:不得不再次重複,上蒼給了餘秀華一個不健全的小腦就是讓她能更集中精力去發展大腦,這份禮物才造就了這些“驚心動魄”又“不可思議”的詩句。我不大感興趣去了解詩人的愛情經曆和故事,而感動於即使她被天空越裹越緊,仍願意“騰出心靠左邊的位置”去愛一個人。愛人的前提是拒絕憐憫,珍愛自己,即使身體鏽跡斑斑。這是她的愛情宣言,我愛你就如同月光一樣純白,我也愛自己,即使不完美也要象藍天感恩鳥鳴一樣綻放出純粹的生命本色。白色是反複出現在詩人的詩句中的顏色,白色的兔子,月光,雪,還有麥心,一定是餘秀華鍾愛的顏色。
《我還是想》
我還是想和你一起去看:桃花,梨花,牡丹,玫瑰
也想和你一起聽:屋簷的雨水,山間的溪流
和滑落新生樹葉的露珠
我想和你一起淋一場雨,看人間汙垢
從你肩頭濺起,落進我眼底
一個春天過去了,我隻是在這個小村子裏
侍弄幾顆矮小的植物
看它們一片一片吐出新葉,它們相互摩擦
又瞬間彈回
像我曾經扯著你的衣角
又顫抖鬆開
我已經很久沒有給你寄過東西了
那些廉價的小東西,狗尾巴草一樣
落在你辦公桌上
多像一種心懷不軌
幸好是你。不然這人間哪配得上
一個女人的心懷不軌
《我想這樣和你一起生活》
去一個偏遠的村莊。如果你不介意
也可以來我這裏
我想和你一起種下向日葵和玫瑰
我想和你一起披落日和秋風
你在你的房間裏撥動地球儀,看海洋,山脊
你在你的房間裏自言自語
吐出淡藍的氣息
偶爾想念過去的紅袖盈香的姑娘
我在陽台上溫酒,等你
風吹動晾曬著的我們的衣裳
它們廉價,柔軟
風吹動陽台上的花草,它們也有醉意
偶爾,你會厭倦這清淡的歲月
去旅行吧
我會在這裏等你
等千帆過盡,你緩緩而來
一些夜晚,讓我拉著你的手入睡
如果我還顫抖,哭泣
請你相信,我不過是把這樣的幸福
在夢裏複述
評:向往的愛情模樣貫穿在餘秀華的詩中,唯美,浪漫,看似簡單但在現實生活中卻實難找到。以上兩首都是詩人所希望經曆的愛情生活。讀著這透著淡淡花香和田園氣息的詩行,讓我不禁想起著名莎士比亞戲劇翻譯家朱生豪給宋清如的信中說道:“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裏做夢,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在雨聲裏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這就是幸福的模樣吧。就是和你一起經曆一切生活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事,哪怕隻能給你像狗尾草一樣廉價的禮物和陽台上隻有廉價的衣服,即使看透人間的汙垢,隻是因為是和你在一起,所以這些平凡的小事,平凡的事物,甚至人間不完美的一切都變得如此動人和令我珍惜。“心懷不軌”很紮眼!沉浸在愛情中的女人,為自己愛的人做的一切真的會讓人覺得是“心懷不軌”,然而說到這並沒有完,而是更加餘秀華地驕傲地補上一句:“幸好是你。不然這人間哪配得上一個女人的心懷不軌”!讓人不禁莞爾。愛誰誰,我怎麽愛跟你無關,你接不接受和我無關,跟旁人的閑言碎語更沒關係。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純粹,這是她想要的愛情。她也願意給她的愛人以自己的空間,也不怕等待出走愛人的再次回歸,因為她篤信愛情不是占有,而是一種像落日和秋風一樣的自然經曆,這樣的愛才值得人顫抖和哭泣,值得在夢裏一遍遍幸福地複述。
我喜歡和自然親近的詩人,喜歡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更甚於愛默森(Ralph Waldo Emerson),雖然兩人出自同一個地方,但梭羅是一個自然主義者。比如他的《冬天的回憶》(Memories of Winter)“在這勞苦跋涉的生活圈子裏,時而有蔚藍的一刹那到來,明豔無垢,如同紫羅蘭或白頭翁,春天散布在曲折的小河邊的花。這一刹那間,就連最好的哲學也顯得不真實,倘若它唯一的目標隻是慰藉人間的冤苦。” 餘秀華也一樣,她自身的特殊性,讓她的詩裏充滿了泥土的芳香和大自然的氣息,讓我頓生幾分親近。我不知道餘秀華在國內網上,網下有多紅,也沒興趣去了解她的私生活是什麽樣的,這些和我對她才華的欣賞無關,她的某些詩句(不是全部)觸動著我,將來如果她消失在公眾視線之外,她的這些詩句也依然觸動過我,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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