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愛》的房子
因為,出現了一扇門
所以,有人走進來了,有人走出去了
所以,出現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因為,出現了一扇門。
立
每次翻開立的長篇小說《失去愛》,總有些新的感受湧現。每一遍閱讀在記憶裏撒下的種子潛滋暗長, 再次閱讀時,從小說的各個角落裏依次明朗連接成條條脈絡。
這是我閱讀《失去愛》的一個秘密的快樂: 尋找與破譯。那些明線暗線錯落有致交織盤旋建造起一座文字的迷宮。它的結構之美妙令人驚歎:宏大縝密。
1
房間是我第四次的閱讀裏所找到的一條暗線。房間與門這兩個物象是立的詩歌小說中常用motif。譬如,小說《典雅生活》裏的關門推門的進入退出是一個反複出現的意象,營造出隱秘與窺視隱私的緊張氛圍,表達出主人公的迷失掙紮試圖走出過去陰影的絕望。如果《典雅生活》中推開一扇扇的門來進入主人公心靈最陰暗的角落,而在《失去愛》裏推門則是進入逝去的人們留下的空白來還原他們現在的幻影所曾生活過的片斷,是真實與虛幻的交融。
在小說裏有許多與房間有關的句子或章節,光是房間這個詞語就出現將近百來次。這裏從中選出一些。少年的夏雨關上房間門躺在床上,感受著對沈菲難以抑製的思念;年輕的沈菲睡在倫敦王爾德街的一座公寓的小房間;實驗室裏小峰深夜獨自聽著巴赫的《大提琴無伴奏組曲》;丁妍在異鄉的"陰鬱狹小的"的公寓裏長得讓人難以忍受的夜晚;沈岩在深夜的空房間裏經曆著情欲的跌宕與空虛;謝爾頓夢中走入空房目睹自己被謀殺;汽車旅館裏小峰與Tram瘋狂的歡愛;難民營裏恐懼死亡中裏稀少的笑聲;李宇春的偶像粉絲裏的一個土豪把她"開演唱會時入住的房間永久性地買下封存紀念了";生活在底層裏與幾個人住在一間狹小的房間的小芹每夜聽著李宇春;那些詩人歌手畫家攝影詩在同一個房間裏窮困編織著自己的夢"生活在夢裏。個個窮困潦倒,可是在一起時總是有說有笑,盡說這些大話,狂得很"。
這些房間裏所發生的被並置一起,與小說中所寫的設拉子城裏的鏡子清真寺裏無數麵的鏡子影像相互呼應,"它們每一片裏麵都包含了一個完整的世界,聚集在一起卻支離破碎"。
2
小說裏有四個房間緊密相連耐人尋味。
小說的開始,主人公吳敏聽到丈夫夏小雨於交通事故裏喪身的消息震驚昏厥而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在夢中,她"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一棟陌生的房子裏。。。這棟屋子裏有很多房間。(她)慢慢走過去,推開所有關閉的門,看見每一個房間都是空的。她想:也就是說,這是一棟空房子。。。。"。對小說的複調結構有些認知理解後,這個充滿了喻意的夢令人拍案叫絕。它是一段極為神秘簡潔的序曲為這部長篇小說拉開了序幕。一個類似的夢境出現在中年的小峰的一個夜裏,
"他離開之後,鏡子裏的他卻仍然留在裏麵。很快,鏡子裏的小峰越來越多,每一個都在做著和他同樣的動作,說著同樣的話,有著同樣的想法,直到最後走進一間屋子,小峰突然不知道哪邊是鏡子裏麵,哪邊是鏡子外麵,那個自己才是真正的他——顧小峰了。"
離別與死亡逐日迫近,生命因親人的離去而產生人生如夢的虛幻,與現實形成了平行宇宙。吳敏的夢裏有著痛失所愛陰陽相隔的悲傷與虛空;而小峰在每麵鏡中看到自己的幻影有著人到中年夢幻破滅的傷感。他這生在路上不斷地尋覓卻無法抵達自己的夢想。
二戰時期,被納粹抓來破譯在西藏發現的神秘文字的勞埃閱讀過唐朝無名氏的《迷樓記》,其中所描繪的小紅樓夢幻迷離,走進去的人迷失其中,再也無法走出來,也無人知道原因。後來他夢到走入這迷樓,在惶恐與絕望中,推開一扇又一扇房門,"一次又一次走進去。越來越絕望。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推開門會撞見皇帝,那時他就完蛋了。於是,他放棄了。每進到一個房間,他就更加的醉生夢死地享樂起來。及時行樂吧。可是心裏仍然在更加的不安,更加的傷感,也就更加的絕望了。" 這個夢充滿困惑,這個迷樓的皇帝到底是什麽? 是死亡還是真實的自己? 為什麽勞埃對他充滿了畏懼?
沈菲自從女兒小菲走後,每天傍晚都要逐一打開所有房間裏的燈。她一天當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這些燈一盞盞亮起來的時候。開與關仿佛是有與無, 黑暗與光亮,生命與死亡之間交替轉換的儀式。在小峰離開她而她年邁之後,她想,
"自己將在這間大屋子裏行走越來越緩慢,吃力,直到有一天,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都可以成為一次旅行了。不,她想,簡直就是一次遠征。最後,會老得一頭栽倒在地上,或者是躺在臥室的床上,再也醒不了了。自己再也不知道發生在這個可愛的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最後,自己就消失了。隻剩下一個空房子。再後來呢,這座房子也會消失。什麽都沒有了。但是,這裏曾經有過一間房子,在這間房子裏,曾經有過多少快樂的時光啊!自己在這裏和自己的男人做愛,舉辦過盛大的聚會,自己親手裝飾過這座房子,打掃過它的每一個房間,在夜晚把屋子裏所有的燈都點亮,自己還在這裏生下過一個孩子,並把她養大。怎麽會什麽都沒有了呢?這些記憶溫暖著沈菲的心。"
這是我在小說中感到最溫情的段落之一。初讀小說,我母親去世不久,她所留下的空白讓我初次感到人生如夢,即便我用了兩年的時間去準備。母親離世最初的幾日裏,我總相信她藏在黑暗中;夜晚天花板上路燈變化的光影讓我懷疑是她的腳步,她一定是回來看我了。母親最後的日子裏談到總是青春與那些沒有結果的愛情;有時突然認真地告訴我,你一定要好好地對自己。這些隻言片語或許是她生命中的光亮與黑暗所濃縮成的迷。母親用自己的生命所給予我最後的一堂課,而後消失在這房間裏,出現在我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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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沒有一條完全獨立的線,猶如生活中沒有完全一種清晰的劃分。它總是已知與未知的一種渾然混合。
也是在一個房間裏,一個漫長而寂聊的星期天下午,童年的倩文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聽著收音機,"看見太陽從窗口斜斜地照進來,光線已經變黃,房間裏的器物都拖出了一條長長的影子,影子不是靜止的,所有的影子都在暗中緩慢地移動變形著"。這種靜寂帶給我童年的回憶;那時我就喜歡看午後陽光中飄浮的塵埃或窗簾在風中幻化的形。
倩文打開抽屜, 猶如打開時間的膠囊, 在零亂的物品中尋找。我也喜歡翻母親的櫃子的抽屜,外祖父留下的古龍香水,銀製鞋項鏈,還有從未謀麵的親人的照片;我最喜歡的則是坐在依窗的桌子上,揣測地讀著外祖母的信,藍色的繁體字,從左及右。
倩文發現了母親流產的門診紀錄,偷窺到一個關於生死的秘密,從中,引申出小說的另一條暗線,流產與生殖。沈菲與小峰的第一個孩子流產後,四處打聽尋找著懷孕的方法;小雨與吳敏重複著他們的生育之難,揭示著緊張是這個現代社會的問題。吳敏不斷地流產與小雨目睹她的醫療流產的痛苦,而有了收養孩子的想法;這就回到了整部小說的啟起始,小雨死在領養孩子的途中。
小說的最後揭開了另一個流產的秘密。沈菲20歲生日的那個夜晚,她的男朋友郝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不久發現自己懷孕,買了藥,在一家旅館的房間裏,把孩子流掉了。她走出了旅館的房間,走出了過去的自己,也走入一個情感更封閉的自己。這一細節除了豐滿著沈菲這個人物,也具有一個象征意義: 六四學生運動的夭折,而牽引出另一條暗線: 學生運動,回應著小說開始在那次學生運動裏被流彈擊中的小陳老師。這位年輕充滿激情的老師將少年的夏雨帶入影像與文學的世界,為後來夏雨閱讀到關於墨西哥學生運動的羅貝托·波拉尼奧的小說《護身符》做了鋪墊,也從他的身上延展開另一條線索,攝影/照片,來探索著小說的兩個重要的主題: 時間,真實與虛幻。
"在暗房的空中拉著3條鐵絲,上麵掛了許多用木夾子夾住的很大的照片。那是一張張飄浮在空中的影像,在暗紅的光霧中,有浮動的笑臉,老房子的屋簷,彎曲的街巷,車流,落日的餘輝,和盛開中的鮮花,但一切都靜止在時間裏,而且都是灰色的。徜徉於黑白影像之間,夏雨沉迷在那神秘的灰色中。在小陳老師的暗房裏夏雨才知道,原來黑白攝影不是黑與白,而是在黑白之間千變萬化的灰。它讓夏雨明白世界在本質上是灰色的。"
小陳老師用海鷗照相機捕捉到青春的夏雨與沈菲的照片則貫穿了小說,成為吳敏走入他們世界的一個引子。夏雨看過無數遍,直到臨終仍記得推開教室關閉的門走入他世界的沈菲與定格的時間,"所有的青春期裏的那些惆悵、喜悅、夢想和痛苦";而沈菲的時間在流逝,她已經不能再記起照片上的男孩的名字。她少年時渴望著自己的美麗被鎖在鏡中,而現在"她拿過鏡子向裏麵看,一時搞不清楚,誰才是真正的自己。"
當少女的沈菲推開教室緊閉的門時,她也出現在教室裏每一個注視著她的人的眼中,如同設拉子城市裏的鏡子清真寺中的碎片,與小峰在自己的夢裏的看到無數的鏡子每個鏡中都有著自己,與小陳老師所說的"在在這個國家裏,有另一個人正在做著和他一模一樣的事情,甚至可能用著和他一模一樣的相機、膠片,在同樣的時間裏,和他相同的年齡,甚至在冬天都圍著同樣的一條白圍巾。"呼應。
小陳老師"和他的放在學校暗房裏的遺物被草草火化。那些懸浮在鹵化銀明膠中的億億萬萬的灰都去哪裏了?沒有人知道。在進入大火的一瞬間,它們就變成了一股卷曲的黑煙,沒有了。"在這些實物灰飛煙滅後,通向它們的唯一通道就是記憶。小說裏小陳老師的篇幅不多,但他是一個通往不同的線的接口。他是一位美好,純粹,激情,睿智,美好,理想,文雅的現代知識分子,也從他身上轉入了另一條線:知識分子。
這些明暗線索在交織的時空裏,時明時暗,忽隱忽現,如同凝聚著這部複調小說的暗物質。小說中暗線的一個光點一旦被發現,能由此尋找到更多的光點,而看到作者縝密無跡的構思,才能進入他修建的這個文字迷宮。我們或許不隻是為故事情節人物命運共鳴,而是一種深層次的閱讀激發起的思考與審美意識。當我們在閱讀裏推開那一扇扇的門走入那些房間走入他人逝去的往昔時光,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就有了一種轉換角度觀看的自由與可能性,忽遠忽近,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忽零忽整裏。
4
"夏雷最後的生命是這樣結束的。
一天下午,夏雷來到了小區的公園。他住的小區中等規模,有很多空房子。"
這是小說裏極為意味深長的一句。寥寥幾筆勾勒出死亡的存在。對於個人而言,死亡的靜寂恐懼空白不斷擴張,而於人類曆史,這空白是短暫的,將被新一輪的生命取代淹沒。但夏雷的死終結了他們這個家庭傳承了千百萬年的血脈,從一個更深廣的角度裏見證了小說最初所預言的"凡事有始,凡事有終", 人類在宇宙裏終將是曇花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