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文化探儷(三)宋詞故事十、陸遊和《釵頭鳳》

    陸遊(1125-1210)流傳後世的作品有《劍南詩稿》 、《老學庵筆記》等,最廣為人知的恐怕是《釵頭鳳》這首詞。這首詞的出名出了確實寫得非常好之外,還因為其中包含著一個動人心弦的愛情悲劇。紹興十四年(1144),二十歲的陸遊和同城美麗的才女唐琬結為伴侶,婚後夫妻情投意合,吟詩填詞,非常恩愛。陸家是書香門第,也是官宦世家,陸遊從小又有神童的美名,父母對他一舉成名抱很大希望,特別是母親唐氏夫人。目睹眼下的狀況,她對陸遊婚後卿卿我我,無心舉業大為不滿,幾次以婆婆的立場對唐琬大加訓斥,責令她以丈夫的科舉前途為重,淡薄兒女之情。但陸、唐二人情意纏綿,無以複顧,情況始終未見顯著的改善。陸母因之對兒媳大起反感,認為唐琬會把兒子的前程耽誤貽盡,強令陸遊,將唐琬休棄。陸遊心中悲如刀絞,素來孝順的他,麵對態度堅決的母親,除了暗自飲泣,別無他法,第二年,唐琬就被逐出家門。但陸遊與唐琬難舍難分,不忍就此一去,相聚無緣,陸遊一有機會就前去與唐琬鴛夢重續、燕好如初。精明的陸母很快就察覺了此事,嚴防陸遊和唐琬來往,並為此,很快替陸遊另娶一位溫順本分的王氏女為妻,徹底斬斷了陸、唐之間的悠悠情絲。

    陸母說陸遊和唐琬過分親密,妨礙了陸遊的舉業有點冤枉。其實紹興十四年春試應進土舉,陸遊是因為在試卷中慷慨陳述,主張抗金,收複中原,被當權的秦檜等主和派所排斥而不第,並被列入黑名單。回避了幾年以後,紹興二十三年(1153)29歲的陸遊已蔭補為正九品的登仕郎,按宋代規定,凡現任官應試進士,稱為“鎖廳試”,若通過這場省試,第二年就可參加殿試了。陸遊為實現救國願望,再次在試卷上宏論抗金,力主收複中原。這年省試主試官是主戰派的兩浙轉運使陳阜卿,看了陸遊激情洋溢的試卷後,毫不猶豫的擇定陸遊為第一。巧的是秦檜的孫子,已官居右文殿修撰的秦塤也來參加“鎖廳試”,這下子陸遊搶了宰相愛孫的風頭,秦檜暴跳如雷,一麵派人追究陳阜卿,一麵挑選可靠親信組成禮部考試班子,一定要讓自己的孫子當上狀元。於是不忘國恥“喜論恢複”的陸遊,竟在禮部複試時被除名。殿試時,宋高宗不知是想搞平衡堵人口實還是出乎別的目的,也沒有點秦塤為狀元,這一科的狀元是著名愛國詞人張孝祥。

    禮部會試失利,陸遊回到家鄉,家鄉風景依舊,人麵已新。睹物思人,心中倍感淒涼。當時紹興城內私家花園,以禹跡寺南的沈家花園最著名,叫做沈園,每年春天都會向公眾開放。紹興二十五年(1155)春,在沈園按例對外開放一個日子,陸遊獨自來遊禹跡寺南的沈園,在園林的幽徑上不期遇見前妻唐琬。此時的唐琬,已由家人作主嫁給了同郡宗室趙士程,趙和陸兩家有通家之誼,趙士程又是個寬厚重情的士人,他對曾經遭受情感挫折的唐琬,表現出誠摯的同情與諒解。趙士程和陸遊一番寒喧之後,就和唐琬到不遠的池中水榭上進食。趙士程十分同情陸遊,又讓唐琬給陸遊送去一杯黃封酒。兩人相對無言,已為他人之妻的唐琬終於提起沉重的腳步,留下深深的一瞥走遠了。陸遊在花叢中怔怔地發了一陣呆,和風襲來,吹醒了沉在舊夢中的陸遊,他不由地循著唐琬的身影追尋而去,來到池塘邊柳叢下,遙望唐琬與趙士程正在進食的水榭,隱隱看見唐琬低首蹙眉,有心無心地伸出玉手紅袖,與趙士程淺斟慢飲。這一似曾相識的場景,看得陸遊的心都碎了,兩行熱淚淒然而下,一揚頭喝下了唐琬送來的這杯苦酒。然後在粉牆之上奮筆題下這首千古絕唱的《釵頭鳳》:“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故事到這裏並沒有結束,陸遊宦海浮沉多年之後,終於快要告老還鄉了,六十三歲的時候“偶複來菊縫枕囊,淒然有感”,又寫了兩首情詞哀怨的詩:“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悶幽香。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少日曾題菊枕詩,囊編殘稿鎖蛛絲。人間萬事消磨盡,隻有清香似舊時!” 六十七歲重遊沈園,看到當年《釵頭鳳》的半麵破壁,觸景生情,感慨萬千,又寫詩感懷:“楓葉初丹桷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七十五歲時,陸遊住在沈園的附近,這年離唐琬逝去整整四十年,“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重遊故園,揮筆和淚作兩首很有名的題為《沈園》絕句:“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詩人八十一歲,又作夢遊沈氏園亭詩,寫下了:“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裏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隻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他八十二歲時作悼念唐琬的絕句,該詩流傳不廣:“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來隻自傷。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牆?”直到逝世前一年,八十四歲的詩人再度重遊沈園,懷念唐琬,此情至死難忘,又寫下《春遊》詩雲:“沈家園裏花如錦, 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 不堪幽夢太匆匆。”六十多年唐琬的形象,時時刻刻浮現在陸遊的心裏,他的一生沉浸在愛情的悲劇之中。  

    最早記錄這件事的是陳鵠的《耆舊續聞》卷十:“餘弱冠客會稽,遊許氏園,見壁間有陸放翁題詞雲……辛未三月題。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未幾,怏怏而卒,聞者為之愴然。此園後更許氏。淳熙間,其壁猶存,好事者以竹木來護之,今不複有矣。” 陳鵠曾與《容齋隨筆》作者、陸遊同時的洪邁(1123—1202)以及比陸遊大十六歲的長兄陸淞談論過詩詞,因此他不會比陸遊小太多歲數,而陸遊是當時罕見的長壽老人,所以他去世的時間不會距離陸遊逝世之年(1210)太久。由此推斷《耆舊續聞》成書年份,大約在1225年左右。作為史料筆記,這本書中所寫的這段話,當是陳鵠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情。

    稍後,劉克莊(1187-1269)在《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八中是這樣記載的:“放翁少時,二親督教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於學也,數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某氏改適某官,與陸氏有中外。一日,通家於沈園,坐間,目成而已。翁得年最高,晚有二絕雲:‘腸斷城頭畫角哀……’,‘夢斷香銷四十年……’。舊讀此詩,不解其意,後見曾溫伯言其詳。溫伯名黯,茶山孫,受學於放翁。” 劉克莊生活年代略晚於陸遊,所記述的是陸遊的弟子曾溫伯對他講的事情,應該可信。

    根據陸遊自己在晚年的詩作(《劍南詩稿》卷十四)唐琬被休是因為不孕,劉克莊卻說“二親恐其惰於學也,數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唐琬被休,結婚才一年,不孕的理由有些牽強。古代休妻有七個理由,是為“七出”,據《儀禮》,七出中列在第一位就是無子,陸遊是個大孝子,這樣寫實際上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為長者諱。

    值得注意的是但是這兩篇可信度很高的文獻,都沒有提到唐琬是陸遊的表妹。最早說唐琬是陸遊的表妹是更晚一些的周密(1232—1298),他在《齊東野語》卷一“放翁鍾情前室”條中說:“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於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唐後改適同郡宗子士程。”由此千百年來,多認為陸遊和唐琬是姑表兄妹,近代自從1929年荀慧生編演《釵頭鳳》,以及後來改編為許多地方劇種,表兄妹的說法,更是在民間深入人心。

    究其來源,很可能是周密錯誤理解了劉克莊說的“某氏改適某官,與陸氏有中外”這句話。其實劉克莊的意思是某官(即趙士程)與陸氏有中外,並非某氏(即唐琬)與陸氏有中外。因為陸母的姐姐是宋仁宗第十女秦魯國大長公主的兒媳(吳越王錢俶後人錢忱之妻,封瀛國夫人),而趙士程乃秦魯國大長公主的侄孫,即陸遊的姨媽是趙士程的表嬸,他倆可算關係較遠的表兄弟,又都是同城居住的望族,有通家之誼。其實綜考有關曆史文獻和資料,陸母出自江陵唐氏,其祖父是神宗朝的參知政事,北宋名臣唐介,陸遊的六個舅舅都是以下半從“心”之字命名:懋、願、恕、意、愚、慮,並沒有以“門”之框的字命名的唐閎其人。唐琬的娘家是山陰唐氏,其父唐閎是宣和年間有政績政聲的鴻臚少卿唐翊之子,唐閎的兄弟閌、閱,都是以“門”之框的字命名,可以肯定陸母不是唐琬的姑母。陸母雖然也姓唐,但和唐琬不是一家子,前輩學人於北山先生(1917-1987)在他的力作《陸遊年譜》中用令人信服的詳盡考證,首先糾正了八百餘年的誤傳。

    世傳唐琬讀到陸遊的千古絕唱《釵頭鳳》後,也和了一首《釵頭鳳》。現在見到的唐琬的和詞的版本是這樣的︰“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不久唐琬便鬱悶愁怨而死。這個版本最早出現在明代卓人月所編《古今詞統》卷十及清代沈辰垣奉敕編之《曆代詩餘》卷一一八所引誇娥齋主人說。所以近代學者俞平伯(1900-1990)就懷疑這是後人依據殘存的兩句補寫而成的。

    據王奕清等所編的《康熙詞譜》卷十,《擷芳詞》每段六仄韻,上三句一韻,下四句又換一韻,後段即同前段押法,但上三韻用上、去聲,下三韻必用入聲。《釵頭鳳》是它的變體,陸遊把字數由五十四增為六十,又因中有“可憐孤似釵頭鳳”句,改名《釵頭鳳》,但押韻格律不變,且《擷芳詞》其它幾種變體押韻格律也都相同。世傳唐琬的詞卻是上三韻用入聲,下三韻用平聲,顯然不對。而《康熙詞譜》中的《釵頭鳳》是以唐琬的詞為例,並說《齊東野語》錄有此詞。筆者查過現存的《齊東野語》 ,並無此詞,還是陳鵠的《耆舊續聞》寫得對。根據《釵頭鳳》的押韻格律,筆者認為 “世情薄,人情惡”這六個字在唐琬原詞中的應該是“人情惡,世情薄”,並且她的和詞是用陸遊的原韻寫成的。因此現在流傳的唐琬的《釵頭鳳》不僅是後人依據殘存的兩句補寫而成,並且補寫者沒有搞明白《釵頭鳳》的押韻格律,由此可以推測唐琬原詞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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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命佳人,長情公子,自來引人意難平~~~ -Vivian32817- 給 Vivian32817 發送悄悄話 Vivian32817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05/2022 postreply 17: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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