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耳朵越來越背,越來越能打岔,但母親除了耳朵背外,腦子很清楚,精神頭也好,而且記憶力一點沒見衰褪。所以,這幾年和母親聊天都是她說,我聽。
昨天的話題是從二舅媽說起的,因為我對二舅媽沒什麽印象,記不得她多大年紀去世的,就問母親:我二舅媽多大歲數死的?母親說:四十多歲就沒了。說起我二舅媽,母親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也不聽我說什麽,就開始講起過去的事情。
雖然大舅媽和二舅媽兩個嫂子都對母親非常好,但母親最喜歡她的二嫂,我的二舅媽。因為二舅媽有文化,是偽滿國高畢業的。母親後來能上學,也是二舅媽堅持的結果。
母親說:你二舅媽心眼好(善良的意思),從不斤斤計較小事,跟家裏人從不拌嘴,特認親。就一樣不好,花錢大手大腳。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二舅媽從小家裏不差錢養成的習慣。二舅媽的父親是沈陽一家銀行的高管,家境殷實,住一個七間房的大套院。母親小時候沒少去那個大院子,說那麽大一個院子,收拾的草刺皆無,幹幹淨淨。二舅媽的母親也是幹淨利落,從來都一塵不染的樣子,連鞋底都是白的。
二舅媽在家裏排行老四,上麵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下麵還有倆弟弟。二舅媽上學的時候是學校的運動員,長跑在沈陽市運動會上每年都是亞軍。母親說,你二舅媽長得撩人(有魅力),穿什麽衣服都好看,因為身材挺拔苗條,簡直就是個衣服架子。放現在來說,就是模特身材。
二舅媽家屬於大戶人家,怎麽看上我二舅的呢?我姥爺隻是個裁縫,屬於低端人口,一大家人就住兩間房。兩家屬於嚴重的門不當戶不對啊。母親說,你二舅寫的一手好字,聰明,不管啥事,都是一學就會。二舅的一手好字完全是自學的,畫畫也是無師自通。後來,二舅從賣破爛的手裏買了被人扔掉的小提琴和黑管,自己鼓搗鼓搗都給修好,還學會了拉小提琴,吹黑管。在那個時代也屬於才藝雙全的人了。解放後,二舅憑著自己寫字畫畫的本是,在市文化館工作了好幾年,主要就是給遊行的群眾寫大標語、畫馬恩列斯毛的畫像和一些宣傳畫。
二舅隻有小學文化,15歲小學畢業就去紡紗廠當學徒工了,後來因對棉紗過敏,得了皮膚病,姥爺就不讓他幹了,他自己就找了郵差的工作,當上了郵遞員。幹了一年郵遞員後,因為字寫的好,文章也寫的好就被調到郵局辦公室工作了。具體什麽工作母親也不記得了,隻知道在辦公室主要是寫報告,寫文章什麽的。二舅就是在郵局裏認識的二舅媽。
二舅媽國高畢業後就在郵局上班,和二舅對麵桌。二舅媽上班的時候,二舅都在辦公室幹了好多年了,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二舅媽的師傅。二舅媽一開始說啥都不信我二舅是小學文化,還以為他是大學生呢。二舅寫的東西我二舅媽都欽慕不已,覺得自己一個和國高畢業的也寫不出來,於是對我二舅就有了崇拜之意。那年二舅十九歲,二舅媽十八歲,正是戀愛的年紀。
二舅媽的父母也是開明人士,並不講究門當戶對,對二舅媽的戀愛和婚姻都不加幹涉。於是我二舅和二舅媽的戀愛順利,很快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世上就沒有這麽美的事,在我二舅和二舅媽熱戀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那時東北每年都招滿洲國國兵,戶口在籍的男青年都隨時要被征召。我大舅夠年齡了,但不想去當兵,就讓我二舅頂替他去糊弄征兵的。以為二舅長得瘦小,去了也不會被看上。前兩次確實都因身體瘦弱給打發回來,以為這次也和上次一樣,去做個樣子就會回來的。以前招兵時,被招去的人都要一絲不掛地在椅子上幹坐24小時,讓征兵的挑選。誰坐姿不正,就會被打一頓。我二舅因為有被征兵的經驗,怕挨打就一動不敢動。沒想到,因為沒敢動,竟然被選中了。那一年母親記得是1942年前後,具體時間記不得了,但應該是夏天。
這下家裏亂了套。本來準備讓二舅和二舅媽過些日子就成親的,現在則要準備給二舅送行了,那幾天全家都以淚洗麵,尤其姥姥每天哭個不停。二舅媽也流淚,但知道無法更改,而且還不知道這一去啥時候能回來,就為二舅準備出門的東西。
二舅被征兵到黑龍江做了江防軍,相當於海軍。日本人當教官,訓練新兵非常殘酷,根本不把中國人當人。我二舅不會遊泳,可日本人不管那套。所有新兵不管會不會遊泳,統統往江裏一扔,自己撲騰,自己撲騰上來的,幾次也就學會了遊泳,自己撲騰不上來的,還真就有淹死的。二舅給家裏的第一封信就說他如何學會遊泳的。二舅每次來信,姥姥都要哭一場。
二舅走後,二舅媽經常去姥姥家裏,每次都買這買那,把自己當成了沒過門的兒媳婦。母親那時已經十歲了,太姥姥還不讓母親上學,太姥姥特別重男輕女,成天說,小妮子上什麽學,早晚是人家的。盡管家裏隻有我母親一個女孩,也不怕她當回事。二舅媽就勸姥姥說,女孩子也應該上學,至少小學要上完。姥爺對母親很疼愛,也支持她上學。那時是九歲入學,母親已過了入學年齡,可姥姥也不同意,說她去上學,誰帶孩子啊。那時母親在家裏負責帶老舅,老舅才兩歲,姥姥沒有奶喂他,都是母親每天熬小米粥,加上姥爺買的光頭餅喂他。所以,老舅小時候嚴重營養不良,肚子鼓鼓的,可兩眼無神,四肢幹瘦。
第二年,也就是1943年的夏天,二舅媽終於說服了姥姥,同意母親去上學了。那時母親虛歲十一了,已經超齡兩年,在班裏就數母親年齡最大。可母親願意上學,人也聰明,上學後從未挨過打。小學校長是日本人,非常凶,哪個孩子坐沒坐樣,上去就是耳刮子。教母親的老師是中國人,母親還記得他姓郭,也非常嚴厲。作業沒做好,背不出課文的他就打手板。母親的一個鄰居男孩,天生比較笨,每天都挨手板,有時手被打腫了,回家連筷子都拿不了。孩子的母親非常心疼,就求我母親幫幫她兒子,別讓他總挨打。母親說,幫他做作業可以,可是在課堂上他回答不出老師的問題還是挨打啊。現在想想,那時的所謂教育其實就是訓化,把孩子當軍人訓練了。
那時偽滿的小學都是免費教育,學校每天還發兩個麵包。母親很珍惜這倆麵包,所以一天都不拉地去上課,有點小病小災也堅持去上課。可是,母親隻享受了不到一個學期的安穩讀書的日子,就開始跑防空洞了。
1943年年底,沈陽下雪的時候,美國B29飛機就經常來轟炸沈陽的兵工廠。那時大舅媽正要生我大表姐,動不了,姥姥也就不跑在家陪大舅媽。可母親惜命,每次都跟著鄰居往郊外跑。有一次跑去了在大東區的我姑佬家,到了那才發現,因為當時的滿洲第一航空株式會社(解放後叫黎明機器廠,生產飛機發動機的)在那,那地方比北陵這邊炸的還厲害,電線杆子上都掛著死人腸子,地下還有被炸斷的胳膊腿,被震死的狗眼珠子出來老長,凍的像冰溜子,看著瘮人。母親到了我姑姥家,馬上讓我姑姥給攆回去了。說這邊炸的太厲害了,你還往這跑,趕緊回家,去新民縣你奶奶那吧。
母親還記得鄰居家有四個大姑娘,跑轟炸時,四個姐妹跑散了,後來三個小的陸續都回來了,就老大始終不見人影。有人說,可能被炸死了。也有人說,可能跑丟了,過些日子就會回來了。誰知道一直到第二年春天也沒見回來,後來維修被炸塌的防空洞時才發現,老大被悶死在炸塌的防控洞裏了,和她一起悶死在裏麵的還有四個人。
母親經常說,你們都沒經過亂世,不知道現在的日子有多好啊。我從記事起,一直到解放,就沒過過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