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歲那年, 一個冬日, 老漢要帶我去吃席。 阿姐給我穿好棉衣, 戴上俺娘做的虎頭帽, 一邊抱我上自行車後座,一邊在我耳邊再三叮囑帶顆糖回來。 我攥著老漢的衣服,穿過坑窪的村道。 老漢善聊, 時不時停下來跟某個熟人嘮上幾句。上了國道,有拖拉機轟轟轟的開過,留下一股柴油燒過的味道,我特別喜歡聞。
走完國道又是顛簸的村道,到三舅公家, 酒席已經開始。院子裏人聲鼎沸, 個個臉上都堆著紅暈, 菜香, 酒香, 杯盞聲, 喧嘩聲,鑼鼓聲,所有那時候關於熱鬧的元素都混成一股暗流在那裏湧動。 我被老漢牽著手, 在各種各樣的腿中間穿梭。 終於到了我們那一桌, 前麵的菜都吃的差不多了, 老漢和我剛坐定, 就上來一個硬菜: 雞肉。 老漢眼疾手快, 抓了一條雞腿給我。那時候的雞肉真是夠勁, 怎麽也嚼不爛。老漢很快就被夥伴喊去喝酒, 他托了鄰座的七嬸照顧我。 七嬸過了一會兒又要去看她孫子, 就跟她鄰座的八姑婆說了一聲。 我嚼了半天的雞肉, 又想起老漢, 就下桌去找他。在人腿中停停轉轉,尋尋覓覓, 又回到原來那張桌上。 酒席已經接近尾聲, 同桌的人已經陸陸續續離席, 隻有對麵的八姑婆在收尾, 我那條咬了一口的雞腿也不見了。八姑婆衝我一笑, 從袋子裏撈出一張饃饃塞我兜裏就走開了。 我隻得又去找老漢。
幸好人不多了, 老漢的聲音在喝了酒後格外響,終於讓我找到他。 老漢將我抱在旁邊, 有人給我一顆糖, 逗我說上幾句, 還被灌了幾口酒。 天色已經晚,在老漢他們喝酒嘮嗑放聲大笑中,我越發困起來,昏昏沉沉中被放上老漢的車,一路顛簸搖晃, 老漢頗有興致, 不時放聲唱幾聲小調。然後老漢的小調離我越來越遠, 等我有些清醒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掉下來了。 關鍵是老漢並沒有發現我掉了。 他搖搖晃晃的回家, 一頭倒在炕上呼啦呼啦睡著了。
等俺娘前前後後都找不到俺, 急的給老漢來了一盆冷水。 老漢是激靈過來了, 但他也說不清什麽時候不見了俺。 左右鄰居都出來帶著手電沿著村道國道尋。 幾個跑的快的回來說到那邊村子也沒有看到俺, 俺娘差點癱在地上,又有人說國道的路上晚上車也不少, 會不會被撿走了, 俺娘聽了又嗷的一聲跳起來去薅俺老漢的頭發, 被左鄰右舍的大嬸們拉開。正當大家都著急的時候, 俺姐說俺弟在那邊呢! 我從村子的另一邊冒出來的, 俺姐最先過來抱住俺, 我把那顆糖給她就睡著了。 過了幾天, 隔壁大嬸在村尾那邊發現我的虎皮帽, 俺娘聽說那個帽子的位置, 當晚又嗷嗷的薅了俺老漢一大把頭發。
這是我的一個故事, 說它是“故”的事, 一來因為發生在很久以前, 二來當事人的記憶被彌漫了一層歲月燃燒的煙後錯層了。 俺老漢堅稱沒有弄丟俺, 是俺自己走開的, 他更不可能繞一大圈騎到村尾去; 俺娘堅稱老漢的頭發自己掉的, 並不是她薅的, 俺老漢在村尾的故事她清楚的很;俺姐記得我給她的那顆糖, 以及我在她懷裏睡著了後還緊緊拉著她的手, 她說俺弟害怕著呢!我已經記不清是不是去三舅公家吃的酒,個中細節都是聽別人講這件事加上自己迷糊的記憶拚接而成;但我記得口袋裏的糖和那個饃。 我攥著糖, 慢慢啃著饃,饃饃在嘴裏被咀嚼後淡淡的甜味綿長又實在,讓我心安還有氣力慢慢走出暗夜。這樣的味道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裏, 慢慢變得特別而醒目。我向妻推薦饃饃, 她並沒有吃出跟我一樣的好味道, 但也不妨礙喜愛米飯的她變著花樣做各式的饃饃, 白吉饃, 泡饃, 夾饃,蒸饃, 油饃饃, 嗯,伴上油辣子, 雞腿也不給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