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康複之路
漫漫康複之路開啟……。
馬上就要離開ICU了,竟然有些不舍,這裏的護士們真是太好了,雖說照顧病人是她們的工作, 但我從沒有被人這樣服侍過,心存感激,打起精神向她們道謝。躺在病床上,兩個護士推著我走過長長的通道,進電梯,出來之後看見一個大廳,連接這南北兩條長長的走廊。很多護士在工作,一兩個醫生匆匆走過,有病人在走廊上慢慢的推著助步器緩緩走動,這裏顯然比死氣沉沉的ICU多了不少人氣。
進入北麵的拐個彎,就是我的病房,還是一人間。這所醫院的住院部是BC省首富Jim Pattison出資捐贈的,大多數病房都是單人間,寬敞明亮。
四個護士一人拎著床單的一角將我轉移到新的病床上,安頓下來之後他們就離開了。我躺了一會兒,突然想去洗手間,其實根本沒必要,此時插著導尿管,或許是一種條件反射,也許神誌仍然恍惚。哪知道,我掙紮著移到床邊,雙腳剛一落地,就啪的一身整個人倒在地上,無論如何爬不起來。幸好有護士從門口經過,趕快將我扶起,然後非常嚴肅的說:你要做什麽事,需要什麽就告訴我們,你自己不能行動,摔傷了我們要負責任,要上報的!好險哪,差一點給護士帶來大麻煩。
又過了一會兒,主治醫生來了,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認真的說:你把我們都嚇壞了!原來,從三月21日到四月4日,我一直在ICU處於深度昏迷狀態,這段時間的經曆可謂驚心動魄,命懸一線。由於黴菌感染之後又受病毒感染,導致肺功能衰竭,上了呼吸機,高燒不退,心跳接近心衰的頻率,血氧飽和度隻有80,血壓直線下降,一度到了70/40,該用的藥都用了,而且是最大劑量,醫生素手無策,兩度發出病危通知,醫生破例允許妻子帶著女兒來ICU探望,她看著昏迷不醒的我,按照醫生的提示做了最壞的打算,回家後把我最後的衣服都準備好了,並告知遠在澳洲的兒子,由於當時直飛航班取消,他在悉尼封城前夜匆匆趕上最後一班飛機,轉道佩斯,又停留一個晚上才登上飛往溫哥華的航班……。
兩天之後,就在兒子回到家的當天,奇跡發生了。由於我肺以外的髒器功能不錯,尤其腎髒和肝髒工作正常,終於一點點挺了過來,生命指證恢複到安全線內。
康複病房主要的任務是讓我盡快的恢複自理能力,這裏配備了專業的理療師和康複器械。而我現在能做的僅僅是躺著活動一下四肢,但做不了幾下就急喘籲籲了,雖然還吸著氧氣。同時,還要繼續使用抗黴菌的要和各種抗生素,以防這些壞家夥卷土重來。
為了加強給藥的效果,醫生決定給我埋一根PICC Line, 所謂PICC就是就是用一根特殊的靜脈輸液管從右手臂的靜脈處插入,直達胸腔心髒上方的一根大靜脈,這樣,輸入的藥液就可直達心髒然後通過動脈迅速進入身體各部位。還好,這次一個黑人女護士非常專業,手法嫻熟,一次成功,幾乎沒有讓我感覺到疼痛。
由於當下的疫情,醫院禁止病人家屬探望,所以我的日常生活基本由護士照料,但這裏不像ICU, 一個護士要照顧好幾個病人。很多時候,我隻能自己解決一些簡單的事情,比如吃飯。說起來簡單,由於知覺還在恢複之中,距離感很差,一樣東西放在眼前,比如杯子或一把勺子,伸手去拿,一握,什麽都沒拿到,人還是恍恍惚惚的……。
每天的洗臉刷牙上廁所都是艱難的戰鬥,每一個動作做兩三下都要大口大口的喘氣,醫生要求我吃飯時都坐著,可是根本做不到,身體一直起來,呼吸就變得非常困難。
傍晚,護士問我要不要洗個澡,真想啊,兩個多星期沒洗了。可是麵對女護士多少有些難為情,於是推脫說,我沒力氣了,明天吧。第二天,碰巧來了個男護士,於是我痛快的在他的幫助下洗了個澡。當我慢慢脫去衣服,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的時候,嚇了一跳,這是我嗎?渾身皮膚鬆鬆垮垮的掛在骨架子上,兩頰凹陷,長發雜亂,像九十歲的老翁,隻有兩隻眼睛顯得特別圓,特別大。難怪啊,前一天護士讓我下床又上床,這病床自帶一個稱,此時173cm的我,體重隻有45公斤。近三個星期沒有吃飯,全靠所謂的鼻飼營養液,能活過來已經是奇跡了。
我輕輕搓揉灰暗的皮膚,沒想到竟搓下一層皮!仔細一看,原來身上灰暗的那層皮膚開始脫落,用手輕輕一揭,腹部一整塊皮膚像一張紙那樣被掀開,露出裏麵略有血色的新皮膚。突然間我明白了什麽是脫胎換骨,舊的細胞已死亡,嶄新的細胞孕育出頑強的生命,生命不息。
護士幫我擦幹身體,把毛巾交給我,指著一米外的籃子鼓勵我“投籃”,我接過毛巾,感覺沉甸甸的,一投不中,二投還不中,他耐心的再次把毛巾遞給我,Try Again!, 終於,進了!他給我一個輕輕的High 5,我倆都開心的笑了。
此後,不管是男護士還是女護士幫我,洗澡都成了一件快樂的事兒。
過了兩天,來了兩個理療師,非要我下地行走,於是我推扶著助歩器,他們一人攙扶著我,一人在身後推著小車上的吊瓶和氧氣瓶,我們三人慢慢走出病房,在走廊上一步一步的走,大約走了十來米,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告訴他我必須坐下來。他們也不強求,於是我一屁股坐在助歩器的坐墊上,大口吸著氧氣。
逐漸的有了一點饑餓感,可是每天最想喝加冰塊的碳酸飲料,因為口幹無比,嘴唇上總是一片片翹起的幹皮。大概是身體告訴我必須多喝水,排除那些藥物的毒素。
每天早上6點護士準時來抽血,8點早飯,然後吃藥。12點午飯,下午5點晚飯。有時醫生來查房。這天醫生告知,血液中已經檢測不到黴菌和病毒了,吊瓶可以停止,但口服藥繼續。理療師仍按部就班的執行著預先製定的康複計劃。
終於,感覺精神一點點的恢複了,胃口也恢複了一點,但是每次送來的飯隻能吃一半,醫院裏的洋餐對中國胃來說大都難以下咽。醫生命令我每次吃飯都要記錄吃了什麽,然後計算每天的熱量,剛剛及格。好在醫院同意家裏可以送飯,這樣,每天妻子做好晚餐送到醫院門口,護士去拿了再給我送上來。我真是一個麻煩的病人。
某天在和妻子通話的時候,她試圖幫助我恢複記憶,說到我怎麽來醫院,之前發生了什麽。我竟突然插話:這次郵輪玩的開心吧?可見那段靈魂之旅多麽的刻骨銘心。
終於,藥量在不斷減少,理療師在慢慢加大訓練內容,我能走的距離也漸漸增大,在理療師的幫助下也能走幾段樓梯了,護士批準我自己扶著助歩器慢慢一個人走。這些天,新冠疫情越來越嚴重,隔壁病房不時傳來咳嗽聲,護士醫生甚至送餐工人都穿上防護服進出病房。我心想,現在已基本沒有什麽治療措施,於是向醫生提出,是否可以回家修養。答複說,他要聯合其他相關醫生一起開會評估。
又過了一天,理療師來詳細詢問我的日常生活,家裏有幾級樓梯,是否有人照顧,自己能否穿襪穿鞋,能否上下床,從左邊還是右邊上下,等等,並讓我自己做一遍。他們要確認,我回去之後生活沒有困難。終於主治醫生宣布,我吃完這輪藥,周四可以回家!理療師還把一個紅十字會的助步車借給我,方便我回家後使用。
4月16日,星期四,早上醒來,摁了一下床邊的按鈕,窗簾緩緩升起,一輪朝陽把金色的陽光送進病房,真好,新的一天開始了。和妻子聯係,得知家裏也整理得幹幹淨淨,我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了!我關照她,來接我的時候帶一盒巧克力給護士們,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這些可敬的人們。
當班的兩位護士來和我道別,當她們說再見的時候,我看著她們開玩笑:我不想在醫院裏見到你們了,她們也報以迷人的微笑回答,是,別再醫院裏見了,我們也許會在街上咖啡館裏遇見。
就這樣,不用結帳,不用付一分錢,我出院了。護士用輪椅推著我一直來到醫院大門口。一路上我看著周圍的一切,看著一個個忙碌中的醫護人員,更體會到他們的偉大,每天都在挽救著一個個平凡的生命,工作繁重又單調,還時時麵對失敗和死亡,但是他們對待每一個病人都是那麽認真。若沒有尊重生命熱愛生命的慈悲之心,怎麽可能做一個合格的醫生、護士呢?
由於時間計算差錯,我們在樓下等了好久,護士一直陪伴著我,直到妻子開著車和孩子們出現,我們把兩盒巧克力和兩張感謝卡交給她,請她把另一份轉交給ICU的醫生護士。真想給她一個擁抱,可是特殊時期不興這個禮節了,隻是說著謝謝,謝謝,然後揮手告別。
回到家人身邊,感覺到久違的溫暖和安全感,雖然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和喜悅,但是大家心裏都踏實了,噩夢總算結束了。是,這一切像一場夢,真實又虛幻。車緩緩在大街上開著,高大的梧桐一顆顆向後移動,窗外車來車往,路邊三三兩兩的行人匆匆走過,我不禁暗暗咬了咬嘴唇,這終究不是夢,我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