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離開醫院的路途上愈加清晰地想起了這件事。
其實準確地說,它一直在那裏,像蛇潛伏在最表層的意識裏,稍有點風吹草動就會跳出來,以它豁張的刀口的姿態迅速給我致命一擊。
於是有一個瞬間,我的靈魂仿佛出離了眼前的一刻:滾滾的車流不見了,漫天的雪花不見了,取代的是父親的臉,蒼白的,疲倦的,氣若遊絲的父親的臉,浮出在人世的海麵。
那張臉孔輕易地奪取了我的視線。世界隨之恍惚而缺乏氧氣。我隻感到了海水,冰冷的海水從我的腳下迅速上升。我不得不用盡最後一絲清醒將車打向路邊。
像一個清醒冷漠的人格格不入地麵對一個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我的車像死了似的停在車來車往的充滿著流動的生命氣息的高速路邊。車內是難以忍受的寂靜和冷,襯托得耳邊回蕩的項欣的話聽起來格外讓人失魂。
你啊,你要相信。對誰都要相信。相信的人才會被信任。給你看看微信上這段話吧,非常有哲理。項欣笑盈盈地向我遞來她的剛新鮮麵世的粉紅色iphone7。
她果然不虛所名:項欣。
項欣,她想讓我相信什麽?現世的社會又能讓我相信什麽呢?
彼時我們的話題正從項欣父親的手術轉到爭執一樁真假難辨的新聞。
不要那麽陰暗。不要被那些偶爾的負麵新聞左右。有錢有地位的人很多也有良心。這是項欣反駁我說的一些人的虛偽作秀論。
我從不否認有真正高尚的人。但是良心已經是越來越稀缺的東西了。看看那些凶神惡煞一樣的城管是怎麽欺負以賣貨為生的小商小販的吧。看看那些道貌岸然的法官們對著被冤死的人是怎麽畏首畏尾地沉默的吧。再看看那些以家徒四壁的清廉的包青天麵目昭告天下的人,不久失勢之後又是如何從他們一貧如洗的家裏拉出一車又一車現金的吧,更不要提不近女色的人忽然雨後春筍般被挖掘出的各色風流韻事……
這樣一個日新月異的社會,我能夠相信什麽。
而這些,我都不能夠跟項欣爭執。她仿佛天生缺乏對於苦難和陰暗的理解力。
我知道這也不能怪項欣。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一個人的視野也隻能局限於他所在的等級。項欣的世界是美麗的,精致而脆弱地美麗著。
我相信如果不是大學四年共處一室,現實中我與項欣這樣的富家女不會有任何交集。
這是一個階層分明的社會。階層與階層之間越來越凸顯出不共戴天的深溝險壑。
我笑笑。輕輕推開項欣送來的熱氣騰騰的微信雞湯。我知道那上麵會怎麽寫。我也能婉轉地甚至境界更高超地寫出來。可是,那又有什麽用。
生活是一杯濃烈嗆喉的苦酒。而項欣遞給我的隻是一碗湯,由吟風誦月的纖纖玉手精心熬製,隻有像項欣這樣的金枝玉葉才喝得起,並且隻一碗就醉得心意迷離。
你不是一樣給紅包了。我盡量輕描淡寫。
有了能砸破頭的錢應當可以妥妥地買回一條人命。這年頭,越是不缺錢的人越是錢的孫子。
紅包的事自然是我問項欣的。這本來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項欣不介意告訴我實話。
那隻是感謝。項欣不以為然。
我笑笑。同樣的不以為然。
我不會惡意揣摩項欣的意圖,但也不想輕易抹殺項欣作為有錢人對於一個病入膏肓的社會的惡習的縱容甚至推波助瀾。
我不能不想起那些因為幾千塊錢的費用就被拒絕延誤的病人,更有很多人連醫院的門都不能跨進。生則生,死則死。他們那麽通透。建築麵貌日益華麗的醫院對他們來說就像縹緲的空中樓閣,一棵賤命的草不去親近也罷。
我那樣一邊想著,一邊將手裏的花束放入水晶花瓶中。看一眼沉睡中的項欣的父親,他的元氣在漸漸恢複,這是一件多麽值得開心的事。可是我的心卻無端地在項欣父親緊閉的睫毛上哆嗦起來。
我的父親的臉清晰地蓋在項欣父親的臉上。我不能不急忙移開視線,轉動掉那個畫麵。
無論如何,一個女兒不會失去父親了。我對項欣說。
這是錢的魅力。我不知道換一個同樣的病者截然不同樣的金錢地位,一個女兒會不會就此失去她貧窮的父親。
我不能不再次想起我的父親,想起他臨終前的臉,並著一個永不愈合眼睛一樣豁張的刀口。
那是十幾年前,父親胸骨上生了癌病。
將近兩年的各種打著扁鵲在世的名義的治療並沒有殺死在父親體內流竄的癌細胞,而我們的錢已經快用光了。那年元旦一過,父親就被病魔徹底擊倒了。
我拿他的透射片子給北京的幾位骨科大夫看,他們都說,沒得救了,病罩轉移了,並且說出轉移方位,在腰部脊椎處,壓迫了神經。父親很難有站起來的希望了。
父親日日躺在病房裏望著外麵的天,外麵的天回報他愁眉苦臉的雪。我一邊按摩著父親失去知覺的腿腳,一邊安慰父親:等春天來了,我就去買輛輪椅,推你出去看桃花。
父親被我的話逗笑了。一個六十幾歲的老人家笑起來像個小孩。
到時候你能回來嗎?父親問我。
能,我可以請假。我說。不行我就周末從北京飛回來。那時再過幾個月我就要辭掉工作了。我可以全心全意地陪伴父親照顧父親。雖然我知道,那樣的日子並不會太多。可是我存了希望。隻要父親能夠維持現狀,不做任何劇烈的手術和化療,他可以等到春暖花開。我還想陪父親去看海。
你一定不要做手術啊,爸爸。我不記得我說了多少遍這句話。
北京的大夫告訴我不必開刀了,治不好了,做好臨終關懷吧。我記得他們言辭懇切地這樣說過。
沒得救了。這是我偷偷藏起來的一句話。我一直後悔我該直接告訴父親的,這樣他就不會輕信任何人的煽動,不會再抱有任何希望。
而我為著在父親心裏留有一線希望,藏起了這句話。
我不是沒有懷疑過那個每天往父親的病房跑的伍德醫生。聽說他是醫學博士,經驗豐富。每次見到我他就找個借口離開。而母親就會告訴我伍德醫生又親切地給父親許了怎樣美好的願景。
他很厲害的,是這裏最好的醫生。父親這樣說的時候眼裏放著光。
我看見過寶馬車裏脫下白大褂的伍德醫生,一臉囂張的冷漠。我不能相信這樣一個醫生,無論多少人說他好。不過那時我也沒有更豐富的想象力想他有多壞。
總是有良心的吧。我那時以為。
涉世不深的我並沒有親眼見過太多邪惡。
相信這個世界。它看起來是美好的。我會在內心裏對著各種充耳的惡劣新聞拚力排斥。
臥床一段時間,父親那時的身體已經相當虛弱了。任何稍有常識的醫生都會知道,這樣的病人經不起興師動眾的手術。
不要相信醫生的遊說。父親的病不能做手術了。極易引起並發症。我私下叮囑母親。
母親也老了,她聽著我的話好像沒有聽明白。我還能說怎樣明白呢,她即將失去她的丈夫了。
我應當對醫生的三寸不爛之舌有所預料的,卻沒有預料到醫生對於病人的上帝一樣的決定身份。
當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從北京匆匆飛回到父親身旁的時候,父親已經從手術室裏推出來一個星期了。隻是一個星期讓一個原來精神矍鑠的老人變成奄奄一息。
父親到底沒有聽從我的勸告,到底輕信了醫生的蠱毒。那是比他的病情本身更劇烈更致命的毒藥。
父親幾乎是不省人事的了。他隻是知道我回來,抬起虛弱的眼睛看一看我,又千金重似的合上。發白的嘴唇翕張著。父親已經不能完整地說出什麽話了。
本來說是八個小時的手術結果推進去不到一個小時就推出來了……母親向我絮絮叨叨地解說著。
為什麽要做手術呢?!我不是說過了嗎?!為什麽要信混蛋醫生的鬼話?!他明明知道父親已經沒有救了!為什麽不讓他安安靜靜地走?!為什麽還要給他強加上痛苦?!
我竟也隻有對著母親聲嘶力竭發泄的本領。母親像個犯了過錯的小孩囁嚅著:不相信醫生還能相信誰呢?
是啊,一個把自己旦夕存亡的命雙手遞到醫生麵前的對醫學毫無所知又充滿著求生欲望的人,不相信醫生還能相信誰呢?!
我回去的一整個星期到父親去世,那個伍德醫生再也沒有在父親的病房出現過。而我是那麽懦弱無力,我終究不能夠以真理的凜冽麵目去揭開那個醫生偽善的假麵。
父親是為了活下去輕信。醫生呢,就是為了錢嗎?
天殺的錢!
而痛苦卻遠遠不是我將要迅速地失去父親。
那天我給父親擦拭身體,幫父親翻身時,赫然看到失粘脫落的紗布下麵一道長長的刀口,因為父親側身而臥慘然豁張著淋漓的口子……
那該天殺的醫生根本沒有給父親縫合刀口!
如果不是因為給父親翻身,誰會知道呢,父親躺在一個裂開的長長的刀口上麵,而他也將帶著這道不為人知的長長的豁張的刀口離去……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我逼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再想下去我會瘋掉的!
你知道嗎?我們的人生不是被美麗的傳聞建立,而是被那些親身經曆摧毀。——我曾經這樣對項欣說過。我並不指望她會明白。
十幾年了,我逼迫自己忘記。可是我一點都沒有忘記。任何一個微小的相關都會讓那個長長的刀口在我眼前驀然豁張著。它能一瞬間把我整個人吞噬進去。
我搖下車窗,讓冷風夾著雪呼呼地灌進來。抬頭看夜空,隻有風中瘋狂飛舞的雪,就仿佛天空被誰豁開了一個長長的口子,落下來的,除了寒心徹骨的雪還是雪。
冥冥中我感覺到我的脊背後麵不知何時也敞開著一道寬敞的口子,父親後背那樣長長的口子,冷風長驅直入,雪花也飛進來了,一隻手伸向我,伸進我背後的豁口,取走了什麽,然後那隻手就消失了,而我的身體更加又冷又空了……
我冷不丁打了個寒戰,一下子醒了。環顧四周,我還在車裏,車還是像死了一樣停在車來車往的流動著生命氣息的高速路邊,車窗還開著,雪還在持續不斷地灌進來。
我想起了剛才的夢,伸手摸摸後背,沒有裂開。
長籲一口氣,重重靠在車座椅上,然後我想起了夢中那隻伸進我的身體又消失的手……不知怎麽,我的腦海忽然閃過前幾天看的新聞,一名病人在手術時被惡劣的醫生取走了腎。
我的身體立時又僵硬起來。父親後背的長長刀口又豁然張開在我的眼前。
我的父親……我張口結舌地呆在那裏,一種巨大的恐懼出其不意攫取了我的呼吸:父親走時,他體內的五髒六腑是完整無缺的吧?
仿佛遭遇了突然的噩夢,我被這個疑問徹底魘住了。
我睜著空洞的眼睛木然看著車窗外。深夜的人間以猙獰的姿態傾覆般撲向我,而我竟無力掙脫。
像一個垂死的魂靈,我向著虛無的夜空無言地呼喊著救命,那聲音卻如同投入到深淵的砂礫,被深不可測的無底黑暗靜靜地吞沒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