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小說)
她從賓館裏衝出來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決定去哪裏。
去哪裏都不重要。隻要離開那僵持的場景,離開那一張陰鬱的麵孔,離開,幾欲爆裂的自己。
外麵的空氣被汽車的尾氣混染得一塌糊塗,她還是毫不在乎地大口大口地吸吐著。她需要氧氣,即使是渾濁的氧氣。
緩過來神誌,她的眼淚就不聽話地流下來。
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人認識她。這個城市,無論曾經有過什麽牽扯,如今於她,她隻是一個過客。
既是過客,她便可以隨心所欲不計後果。盡情地哭,是此刻她唯一想做的。
沒有人在乎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女子的眼淚。那些麵孔那麽漠然地靠近,然後漠然地遠離。她像一片浮在水麵的葉子,有著陽光無法照耀的背麵。她可以盡情地、濕漉漉地存在。
能夠放聲大哭,這是一種多麽奢侈的幸福。
她的手機響了半天。
她不肯接聽。是瑞的號碼。她不要任何熟悉的人聽到她的哭聲,尤其是瑞。
她是幸福的。一覽無餘的幸福。像她前一夜在眾人眼中的樣子。她沒有信心打碎它。幸福,多麽強大的一塊擋箭牌,它可以輕鬆擋住瑞探尋的眼神。
為什麽不接聽電話?他在旁邊嗎?瑞發來短信。
瑞從來都用他字代替她屬於的那個男子。讓她每次讀到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曖昧,淡淡的憂傷,竊竊的歡喜。仿佛都是不相幹的人。仿佛相幹的,隻有她和瑞。
瑞還是在乎她的吧。像過往的十幾年。她還是他心中的那個小公主,驕傲,倔強,不可及。
沒有。她回。
說不出為什麽這樣回複。也許她畢竟是貪心的,尤其此時。
那個賓館裏的男人不在乎她的喜怒,會有人在乎的,即使是最隱晦的暗示。
你在哪裏?一個人嗎?他問。試探的口氣。
是。她回複。故意掠過第一個問題。
丫頭,不開心嗎?他是敏感的,敏感地嗅著她語氣背後的情緒。
沒有。她答。多違心的回答。瑞可能感覺,此時的她多麽不快樂。
想你。想見你。他仿佛明白什麽。
不行。她回複。臉上的淚痕慢慢淡去。關於瑞的記憶開始占據她憂愁的心。那些甜蜜而飄忽的往事,因為清澈,便格外動人。
你還是怕見我。他步步進逼。
他曾經說過,再次見到她,絕不會輕易罷手。那一次,他幾近成功。她不確信,如今的自己是不是還足夠堅定。
昨晚不是見過了。她說。輕描淡寫。
天知道,她的波瀾在怎樣起伏著。那個男人,那個賓館裏她叫做丈夫的男人,他知道麽?有人在這樣想要她的首肯。
不夠。我想單獨見你。你知道。我要見你。我想,一直都想,這麽多年都想……他回複。
他省略的部分,她知道是什麽。他跟她要求過,不止一次。
你每次來去匆匆,在我眼前飄一下就不見了蹤影,你知道這有多折磨人。想你的時候,都不知道你在哪裏……他這樣表白過。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縱容瑞說這些意亂情迷的話。
是國外的生活太單調了吧。每次回國,她都惹盡紅塵,然後攜一身故事,回到那個遠在天涯的國度,留在黑夜就著無邊寂寞慢慢咀嚼。
我不想留下遺憾。他總是這樣強調。
沒有遺憾的人生,算人生嗎?她曾經這樣回複他。
如今她握著手機,忽然笑了。笑容裏有一絲細細的涼風。
遺憾與圓滿,都是相對的吧。她這樣苦苦守住自己,守住她以為的圓滿,又何嚐不是一種遺憾。
何況,那樣飄搖殘破的婚姻,如何能配上她的潔淨。
我們離得很遠。她鬆動的口氣,一下子打開無數種可能。
我現在就來。你在賓館嗎?我現在就開車過去。果然。他立即捕捉到了她的變化。
他的急切,仿佛要從麵無表情的文字裏噴湧出來。
不上班了?她問。前一夜,他已經喝多了。臨別時他握著她的手,直到她喊疼他才鬆開。
不上了。我已經在車上了。等我。他很幹脆。
他的工作很自由。多好,可以把時間勻給愛情。
愛情。
她抬起頭,看看天空的白雲。此刻它在那裏。下一刻,還在嗎?
他也說過愛。很多年以前。她因為這愛舍棄了一切。陪你流浪,流浪到異國他鄉,我卻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愛了。
婚姻,是愛的殺手嗎?為何她隻感覺自己布滿傷痕。
街上還是漠漠的人群。沒有心事一樣的來去。風從遠處吹來,把她的目光牽到不遠處的賓館。
不知道兩個寶貝怎樣了。女兒還不懂事,兒子的哭聲卻好像透過風絲絲縷縷地傳入耳膜。
她的眼睛又一點點地濕潤了。
她拚命按耐住打電話回去的衝動。她不要一次次的妥協。她不要被他一次次地踐踏她的柔軟。
善良是柔軟的,卻不是軟弱。為什麽他不懂得。
她是一個自由的女子,不甘心任何約束。他卻偏要她按照他的旨意,四平八穩地折疊。他有什麽資格這樣要求她。
以婚姻之名麽?
他可還是那個說愛她的男子。他可懂得愛是自由,不是束縛?
他可知道她幾乎無法呼吸。那樣沉悶的一味退讓的生活。
她低著頭,不看風景,也不做風景。她盡了力去適應婚姻。她不喜歡在婚姻裏算計。可是,她忘記,這世上有一個詞叫得寸進尺。他無休無止地侵略她的領地。她退到無路可退。
夫妻,夫妻又如何。那樣冷然相對時,她看不到他眼眸裏的一絲溫情。
這樣算絕地反擊麽?她想到正在從某個地方向她奔來的瑞,便突兀地笑了。
那笑在臉上僵持了很久,然後一寸一寸地暗下去。
瑞,曾經那麽寶貝她,不忍心碰她的瑞,如今是這樣瘋狂地想要占有她。是因為愛嗎?愈久愈深,還是……別的?
她用力甩了甩頭發。黑色的長發甩碎夕陽的影子。
是愛吧。所以她想把自己給出去。
這麽蕭索的時光,讓她莫名地想要抓住些什麽。
她想知道自己還真實存在,並帶著些微迷人的光芒。
你在哪裏?我已經到了賓館附近。是瑞。
他已經來了。她看見瑞的車,就在不遠處的街邊。
她本能地閃進身邊的一個小店。透過玻璃窗,剛好可以看見瑞,在對麵街頭。
每次都是匆匆相見,怯怯躲閃。她很長時間沒有仔細端詳過瑞了。
瑞發福了。神態裏有著中年男子世俗浸潤的從容。站在街邊,一副自信篤定的樣子。從前的瑞,等她時是多麽情怯而無措。
他知道她會來的。她知道她也念念不忘他。即使每次都躲閃。她的慌張不就是一種欲拒還迎麽?他一定是這樣想的吧。
她頹然歎口氣。瑞怎麽可能知道她的掙紮呢?
她不是從前的那個女孩,清純到無辜。他也不是從前的那個男子,含蓄而深情。
此刻等她的瑞,不像在等心愛的姑娘。他的樣子,更像在等-----偷歡的情人。
她心裏剛剛竄起的火苗一截一截矮下去。是偷歡吧。他們沒有過去,也不會有未來。隻是片刻,不是偷歡是什麽。
你究竟在哪裏?我在等你。瑞又發來短信。
她低頭看著手機屏幕,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撫摸過那幾個字。
瑞,我們弄丟彼此了。人海這麽大,我們找不到對方了。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打在屏幕上,手顫抖著,無法完成這一條十幾個字的短信。
然後手機便響了。是賓館的號碼。
她不想接聽的,她想先完成那條未完成的短信,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摁下了接通鍵。是兒子。
媽媽,你在哪裏?你餓不餓?回來一起吃飯去吧。兒子的聲音極盡討巧。爸爸讓我打電話的,他不讓我告訴你。
她的心鈍鈍的痛。幼小的兒子已經懂得透露秘密時要壓低聲音。
乖,媽媽一會兒就回去了。她脫口而出。那一刻,她的頭腦裏沒有閃過任何念頭。
掛下電話。看到剛才的那條未發出的短信,她有些微微發怔。天意吧。
她把那幾個字存起來。重新發出一條,瑞,對不起,我還是不能。
瑞看短信的樣子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她稍微心安了些。隨即又覺得幾分失落。她定定地注視著瑞寫短信的樣子。不由自主地猜測內容。直到手機滴滴提示,有短信進來,她才收回目光。
好吧,聽你的。別忘記,把短信刪了。他這樣回複。
多體貼的話語。她的心卻被莫名的刺痛了。
瑞到底沒有懂過她。
愛,可以卑微,卻不卑賤。真愛不怕示人,即使大逆不道。這樣的畏縮膽怯,恰恰證實了她的感覺。她剛剛決心慷慨將赴的,不過是以愛為名的偷歡。
那個曾經深愛過她的瑞。隻是曾經。
她忽然釋然。仿佛卸下了千金重擔。她不必再掙紮了,在愛情與道德之間。
因為那愛,本不再存在。
好的。她回複。剛才因為想見瑞而湧在心頭的千言萬語,消失得不著一字。
打開那條未發出的短信。人海這麽大,我們找不到彼此了-----多麽煽情的話。可惜,不適合此人、此刻。
她抬頭,看見瑞的車輪開始緩慢地轉動。都將帶走吧,這一刻短暫的迷失與停留。
她從小店出來的時候,太陽正好掉下山去。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吹過來。街上行人的麵孔,漠漠的表情裏平白多了幾分蕭瑟。
她麵對著人流,向賓館的方向走過去。那個地方,因為幾個與她血脈相關的人,對過客的她來說,忽然有了家的含義。家,是流落多遠都理所當然回歸的目的地。
有的人,是你的命運;有的人,不是。她在人群裏匆匆擦肩的瞬間,想起這麽一句話。
眼前一直黯淡的街燈,就那麽次第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