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或者說漏著,—— 從給水浸透的、陰沉沉的天空漏下來,打在窗玻璃上、打在露台的欄杆上…….每一滴都好像在傳達著晚秋的涼意。那棵老楓樹一定感覺到了,還有一旁與她相伴的胡楊—— 葉已落去一多半,暗紅的、金黃的,密密疏疏地灑在濕漉漉的、依然碧綠的草地上,色彩斑斕如油畫中的點彩;兩隻褐色的晨鴿落在露台一側的木籬笆上,東看看西瞧瞧,咕噥著搔首弄姿,沒幾分鍾又呼啦啦一前一後飛走了,留下孤零零的露台在雨中愈發顯得落寞。可不是嗎?張揚了一夏天的紅陽傘早就卷起來了,四把鑄鐵椅子上的坐(靠)墊也已撤去,黑色的、光禿禿的桌麵上,雨在跳舞,一片不知何時飄落的楓葉紅得搶眼…...
雨是夜裏開始下的,清晨迷迷糊糊中聽妻子叨叨說別忘了一會兒送小子上學,她走得早。還用說嗎?今早學校門口送孩子的車輛排起了長龍,黑壓壓的和天一樣黑。車一輛一輛慢慢往前挪著,雖說隻允許短暫停車,可還是有不少家長走下來,再在孩子小臉蛋上親一口才舍得離開。那紅紅的小臉蛋,還有那些花花綠綠的書包、雨鞋帽子……在陰鬱的空氣裏是那麽的動人。送兒子回來已無睡意,一邊把水燒上一邊給大學裏的老大撥電話,心想雨天好睡,上課別遲到。
“第一堂課十點呢…...”
電話那頭含混不清,果然還沒睡醒。
“那…..再睡會吧,天涼加件衣服…..”
說完不禁暗笑自己,怎麽變得這麽婆婆媽媽了?真是老了,說話就老嘍!
記得小時候也是父親每天送我。他在後海邊上的衛生部(醇親王府花園)上班,騎車就把我擱自行車的大梁上,經過後海幼兒園的時候放我下來,看著我走進去,直到教室。印象中我每次回頭都看見他站在那兒。我們住的並不遠,就在後海北沿一座灰色的筒子樓裏,那是部機關的宿舍,四周有灰色的院牆圍成一個大院,安靜而自成一體。有時時間還早,我喜歡在院子裏再玩一會兒,記得也是幾場秋雨過後,院子裏那幾棵高大的毛白楊在地上灑滿了落葉。那是我最喜歡的,我喜歡在裏麵找,找最大的樹葉,為的是要它粗大強健的杆子——葉柄,我們管它叫老根兒,那是玩兒拔根兒遊戲的利器。新鮮的楊樹杆兒是不能用的,因為太脆,一拔就斷。加工炮製則各有秘方,智慧、耐心、意誌……..有時甚至需要神來一筆:擱兜裏捂,放鞋子裏燜,拿鹽水泡……. 等火候到了,顏色發褐油亮了,那吸收了身體或者天地精華的葉柄就會變得柔韌而充滿神奇,成為真正的、 “禁拉又禁拽,禁蹬又禁踹” 的老根兒,帶到幼兒園裏讓小哥們兒亮花眼,戰無不勝!至於腳給擱疼了又算得了什麽呢?父親總是把車停在一邊幫我一塊兒在地上找,找到大個兒的好像比我還興奮。有時候院子裏還會停輛馬車,那是來拉糞的,車就停在前院,有農民工從連接東西兩樓的過道穿過去,到後院的蓄糞井掏。每次看見兩匹大馬停在那兒我都特別高興,一定要下來看看、摸摸他們。這時父親就會耐心地在旁邊兒等我。不知為什麽,長大後那兩匹大馬和雨後濕漉漉鋪滿地的楊樹葉總在我夢裏出現,仿佛在透過一台望遠鏡看另一個世界,遙遠而清晰,我甚至都能聞到雨後空氣裏的清新。卻從沒有臭味。
後來父親被抓走了,媽媽或姐姐送我去幼兒園,再後來我長大上了小學,每天和夥伴一起或者自己走……也是在秋天淅淅瀝瀝的雨中,找老根兒,尋找心中最大的那棵,有時找著找著忽然想起爸爸,卻意識到他不在身邊,心裏生出一陣難過,想哭,半天才會過去。那可能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吧,第一次感到孤獨。
但肯定不是唯一的一次。其實孤獨和感傷是貫穿人的一生的,憂傷是人生中的詩意。
也還記得離開歐洲之前的那個多雨的秋天,在日內瓦那間設備陳舊的老式公寓,我多少次也像這樣凝望窗前。臥室的窗子真大,沒有窗簾,窗外繁忙的聖維克多大街盡收眼底。不知道是那房子大還是我們缺少家具,兄弟仨擠在一起卻從沒覺得擁擠過。有時甚至覺得空曠,尤其當Hugo走後。暑期結束,他通過中介在上海找到了工作,回國了,我正在申請去美國實習,雖過了幾輪電話麵試,卻什麽都還沒有定, 接下來的簽證手續更是一關;而最小的曉東則決定轉道洛桑大學,繼續他以前的專業。和房東早說好了,住到月底不再續約,家具能處理的也都處理掉了,最後隻留下兩張單人床墊和一個帶烤箱的電爐灶。沒有網絡,為辦手續和聯係方便,我在外邊網吧辦了一個會員,一早出去就泡在裏邊,中午隨便吃個三明治湊合。曉東則忙著打工賺學費、強化法語。每次從外麵回到有些潮濕的、空蕩蕩的房間的時候我都能真切地感覺到那份冷清。那陰陰的天,冰冷的灶台…….即使窗外喧囂的街道也絲毫沒讓我感覺到親近,隻覺得自己離這世界很遠、或者正被拋棄…..
有一天卻不同,推開門,燈亮著,一股飯菜的香氣撲麵而來。臥室的木地板上鋪著報紙,上麵早擺好了酒杯、碗筷,廚房裏則熱火朝天,曉東一邊翻著炒菜鍋,一邊騰出手掀旁邊兒另一隻突突冒著熱氣的鍋鍋蓋,鍋蓋燙,他幾乎扔下;水龍頭開著,連著水池的不鏽鋼台子則好像剛給誰洗劫過似的,散亂地堆放著砧板菜刀、空盤空碗、蔥頭菜葉、七八個沒蓋的調料瓶,胡椒瓶倒著,胡椒灑了不少……..他做的是辣子雞丁和紅燒排骨。見我進來,曉東關了火,笑咪咪地對我說,王哥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剛做好,今天看兄弟我的手藝。他邊說邊在背心上蹭蹭手,又抬起胳膊抹臉上的汗,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望著曉東不知為什麽我一時竟有些感動,眼淚幾乎落下來。他是我們當中最小的一個,平時都是我們照顧他、罵他,可自從Hugo走後,他好像一下子長大了。那天我們倆喝了好多酒,就要天各一方,各自去掙自己的生活了,心和這房間一樣空蕩。喝完了,不勝酒力的曉東歪歪斜斜地睡去,我則一個人獨立窗前,凝視著窗外濕漉漉的、空空的街道,有軌電車紅色的尾燈不時在雨水裏拖出一條長長的軌跡,一點一點向遠處延伸…….那遠方是哪兒?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嗎?在那兒有我的夢、我心中最大的那隻“老根兒”。雨水打在窗子上,模糊著外麵的世界,也讓那遠方變得愈發的抽象、遙不可及…….
那種空空的感覺在那一刻竟是那麽的真實、深刻,以至於我每次回想起來,心依然會被它緊緊包圍…….多少年了,父親已經不在了,兄弟們也都人到中年。天南地北,大家各自有了自己的天地,偶爾在微信上打個招呼,彼此更多的是在心裏掛念著。想念他們,或者說,想念那些過去的時光。然而時光就像窗前那一樹火紅的楓葉,美,卻終有一天會落盡的,在風中、在雨中,化作泥土,不留痕跡,最後連記憶都一起消失。
然而,她畢竟美過。
2018年11月於多倫多
首載美國“僑報”文學時代版2018年11月27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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