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一個新住處,隔壁住著一對夫妻,女的是中國留學生,身材瘦小,男的是東歐移民,體格粗壯健碩,兩位都是畫家.男的十分熱情好客,當晚便邀我過去坐坐.他們的房間比我那要寬敞多了,但放了—張雙人床,一張飯桌和一張書桌後,也沒剩下多少空間.再加上四處堆著雜七雜八的東西,顯得很淩亂.牆上掛著幾幅現代畫,是他們自己的作品.他非常健談,帶著濃重的東歐口音。我的英文半生不熟,我們之間的交流有點吃力,好在不明白的地方有他太太翻譯,她的英語講得相當地道.她是六四前從北京出來的.她的英文全是抵澳後學的.我相信女人天生就是語言學家,到逼著她非學不可的時候(比如身體語言無法代替),隔了幾個月便得刮目相看.
當他知道我以前也喜歡雕塑畫畫時,我們之間的話題更多了.他甚至拿出酒來,把鹵肉、花生以及女同胞做的麻花端到桌上,真有喜逢知己的意思.也許他對所有客人都一視同仁,但對我來講有點受寵若驚,來澳後我是頭次受到白種人的款待。
夫婦倆都沒有工作,靠領救濟金過活.他說在澳洲許多藝書家都這樣.他不時誇獎他太太,說她能幹,燒一手好萊,待他體貼入微,而且最重要的是漂亮.其實走在街上她並不會特別顯眼,五官沒有哪個突出的地方,但細看之下,她的小鼻子,薄嘴唇,細眼睛倒也配合得恰到好處.隻是身材瘦些,不知她是否以前就這樣.據說洋人喜歡瘦小的女孩.他還問我以中國人的眼觀來看她是不是漂亮.我看得出他已有些醉意,便笑著說以東方最嚴格的審美要求來評判,她也應屬漂亮.聽完他親了她一下.她沒喝酒,卻臉紅了,可能是我的恭維話,也可能是他的親熱舉動引起的.然後他開始抨擊澳洲女人,說她們是男性化的女人,除了胸前兩團肉比男人大之外,和男人沒有差別,她們和男人一樣感情用事,一樣酗酒.他說以前和四個澳洲女孩同居過,她們簡直不知廉恥,白天假裝端莊善良,夜晚到了床上跟蕩婦沒有區別.她說:“你醉了,不要再喝了。”他不理她,接下去轉向攻擊全澳洲人,說他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隻喜愛運動,最多再看些通俗的千篇一律的小說和電影,聽些幹篇一律的流行音樂.對其它東西他們不敢興趣.然後擴展為抨擊整個文明社會,他說商業社會把藝術排擠掉了.人的精神也商業化,大家象蒼蠅那樣圍著庸俗腥臭的東西飛轉,這是社會發展的悲哀.他自稱是被藝術拋棄的藝術家.他越講越來勁,酒也越喝越凶,應當承認他的酒量驚人.我發覺她幾乎沉默了,一臉憂鬱的表情,便不顧他再三挽留告辭出來.
我躺在床上,他的這番話在我心中激起一泓波紋.他對藝術的癡述令我慚愧,我以前也曾熱衷於雕塑,作品曾在國內獲獎,但現在已淪為拜物教和拜金教的教徒。我的專業雖然是工科,但在大學時自我意誌膨脹,自命不凡,開始學雕塑和繪畫,胡亂折騰了幾年之後,才知道自己誌大才疏,再加上對藝術的迷惘,便半途而廢,隨著經商潮下海做生意去了.青春的理想和抱負早巳煙消雲散,在生活中我沒有經過多少抗掙便舉手投降。我本想思索一番,但喝了酒後頭有些暈眩,不知不覺便進入夢鄉.
夜間我被聲音驚醒.聲音來自隔壁的房間,象是從女子的喉嚨裏發出的,那麽淒曆,慘痛.聲音持續了一會見,然後一切又歸於沉寂。
第二天是周日,燒飯時我碰到那女同胞,她臉色憔悴.她先用莫明其妙的微笑向我打招呼,然後問我晚上睡得怎樣,象主婦詢問客人的口氧.我說一覺睡到天明,我本來睡覺就跟豬一樣,昨晚又喝了點酒,即使樓房失火了我也不會醒來.她的臉開始發燒。我不知道為什麽說出最後一句,欲蓋彌彰.她是個敏感的人.她趕緊把話題轉開,告訴找原來住在我房裏的是個老頭,也是畫家,在澳洲還小有名氣.前幾周搬走了。她還問了些我以前的情況.
和許多北京的姑娘一樣,她喜歡聊天,也許結婚後她講中文的機會並不多,這次把壓抑已久的話全倒出來.而我並不喜歡和外嫁的女人講話,哪怕嫁的不是地道的澳洲人,這些女人在同胞麵前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表現出高人一等,以為找個洋丈夫是多大能耐,有時甚至有點趾高氣揚的樣子,使我敬而遠之.並且她們的存在,好象總在提醒著中國男人的某些缺陷,更加重我們的自卑情節.這世上能令中國男人虛榮心獲得滿足的事本來就不多,因此和她談話時我的心裏有抵抗情緒,她有問時我才有答.從她那偶爾閃光的眸子和略帶羞澀的神情,可以看出剛來澳洲時她一定是個令男人神魂顛倒的女人.但現在她臉上已長出雀斑.澳洲的明媚陽光,對在澳追逐身份和金錢的中國女子並不友善,甚至可以說相當無情,特別是對那些年輕標致的姑娘.語言學校裏很漂亮的女同學,分別一兩年後,再碰麵時你發現她象變了個人,雀斑爬上了臉,皮膚粗糙了,眼光暗淡了.在她進屋前,我注意到她嘴唇有齒痕,是否和昨晚的叫聲有關聯?她走後,我查看了一下牆壁,原來兩屋之間隻用一層厚木板隔開,的確是非常老式的房子.
第二天晚上,他又叫我遇去.他已喝了些酒.他勸我不要放棄藝術,這世上唯一有價值,能留傳萬世的隻有藝術.曆史上有過數不清腰纏萬貫的富翁,但今天有誰知道他們? 而米開朗基羅、達芬奇、凡高、高更、畢加索等等藝術家幾乎家喻戶曉.他說原來住在我房裏的是個耳背的老頭,也是搞繪畫的,畢生獻身於藝術.他們以前經常在一起對飲,可惜他死得很慘,我們旅遊回來才發覺.他太太插話說:“你又喝多了.” 他看了她一跟,目光直愣愣的.他又開始詛咒澳洲社會謀殺藝術,商業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一樣謀殺藝術.我問他是不是死在房間裏.她說:“他喝醉了別聽他胡蛻八道。”聽了這話他頓時變了臉色。”你竟敢在朋友麵前說我胡說八道。”他說著,一隻手在空中揮舞,好象隨時要打人.看他那樣子,和昨天判若兩人,不用說假如他一巴掌拍下去,她肯定承受不起.我趕緊打圓場,並推說明天要早起打工,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躺在床上,閉著跟睛,但沒有關燈.這屋裏剛死了一個老頭,也許就在我睡覺的位置,僵直地躺著,怒睜著雙眼,也許死後直到發臭了才被他們發覺.我似乎嗅到了空氣中難聞的味道.明天要去買瓶淨氣劑,等租約到了就搬走.一個無依無靠的老人,搞繪畫的,獻身於藝術,一定是個好人,不喝酒時不會動氣.今晚那邊沒有動靜,希望他們發出響聲,驅走這難耐的寂靜.以前住在一個老太太家裏,她中過風,雙腳活動不便,走路時要用助走椅.丈夫已去世,給她留下房子,但沒有子女.她是彈鋼琴的,為女皇演奏過,但早巳不彈了,因染上職業病.她說有一次她摔倒在浴室裏,坐著哭了一夜,眼淚哭幹了,直到第二天來搞衛生的小姐叫人把門撬開,扶她起來.那位小姐一周隻來一次,要是摔倒的時間不巧,恐怕她也不在人世了.此後她才決定把空餘的一房出租,招個可靠的人來住,房租很便宜,主要是為了偶爾可以關照.不知老太太現在怎樣了.我一會兒想老頭,一會兒想老大太,這晚看來是難以入眠,索性打開電視看了通宵.
過了幾天,下班後我在購物中心碰到她.她的衣著講究,看來是經過精心打扮.她知道適合自己的天性去打扮.有的女人穿著名貴的衣服.但你隻注意到她的裝飾而忘了她本身的存在.而她這身普通的衣裙,把她襯托得明豔動人.在我跟裏,她又漂亮了些.她說我眼睛紅腫,昨晚一定沒睡好,對不起他不該提到那件事.似乎她昨天就看出我膽小,確實我從來就怕鬼。她又安慰我那老頭心地善良,沒病。我說謝謝你,我一個男子漢,堂堂中國男子漢(我強調中國兩字)對這種事根本不放在心上,隻是昨晚有一部好看的電影,看到深夜.她笑笑,露出兩排極整齊的小白牙.她現在還很有魅力,可惜嫁了個酗酒的男人,可能還打她。
不知是因為我在房間裏噴了淨氣劑,還是她的話起了作用,抑或為了對得起中國男子漢的稱呼,或者我實在太困了,第二晚我的頭一觸到枕頭便睡著了,但做了個很長的惡夢,驚醒時天已快亮了,然後再難以人睡.
一周後的晚上,我又被女人的聲音驚醒。我看了一眼時間,是淩晨三點鍾.說是做那件事吧,也不必等到這個時辰,難道怕我聽見? 聽說有人喜歡淩晨做愛,性學專家斷定淩晨是男女一天中性欲最強的時候.細聽那叫聲,覺得又不象,她大概又是咬緊了嘴唇.但有時她控製不住,把嘴巴張開了,那聲音如此淒慘,她從中能獲得快感嗎? 要是有,那比一般的感受要高出幾倍吧? 留學生中傅言中國女孩外嫁,一是看上身份,二是看上那件東西.對第一種說法我99%讚成。難道他們一周隻做一次? 洋人精力旺盛,這不太可能.或許有時我睡得太沉沒有醒來,當然在我上班時他們在家裏有的是時間.但細聽那聲音,總覺得不象.有沒有可能他在虐待她? 晚上我回來時他已喝得酩酊大醉.醉後他可能變成虐待狂,說不定象電影裏演的那樣綁了她的手腳.哎,聲音停止了.
次日我沒有遇到她,無法看到她的嘴唇是否有印記.晚上我做了個夢.洋鬼子的大炮把我們的國門打開,四處血流遍地,哭叫連天,尤其是婦女的聲音,尖曆刺耳.洋鬼子個個光著身子,端著槍橫衝直撞,所向披靡.我藏在一棵樹上,看得目瞪口呆,戰戰兢兢.所有的俘虜都被迫穿上西裝,染了頭發和眼睛,在西洋軍樂聲中離開.然後一切平靜下來, 空氣中充溢著血腥.突然有一個瘦弱的女子向我這邊跑來.她的衣服被撕得破爛不堪,露出一對小小的乳房,後麵一個粗壯赤裸的洋人在追趕她.追上後,他開始戲弄她.我跳下樹,跑過去, 但我腳步細碎,隻有一點點距離我卻跑了許久.等我來到他們身邊,發現自己那麽小,象個侏儒,還不到那男的腰間高.但我還是壯著膽子說,這是文明社會,澳洲講法律,調戲婦女是要坐牢的.我奇怪我的聲音如發自老頭子的喉嚨.他們聽完我的話一臉驚愕,隻聽到那女同胞哈哈大笑著說:“我們在表演.”
第二天晚上,他又邀我過去,她做了煎餅,炸了些麻花.他們和兩天前沒什麽兩樣.我在想我夢中的一男一女會不會是他們.
又過了幾天,下班回來我聽到他們在吵嘴,我猶豫了一會兒,去敲門.門關著。他叫我滾開.她的聲音消失了.會不會給弄死了? 我正想著怎麽辦,又傳來了聲音。我聽到了淒慘的叫喊,趕快用中文問道:“要叫警察嗎?”沒有回話.但我想她不會死去,這叫聲是那麽熟悉,前幾次不都挺過來了嗎? 我回到屋裏.過了會見,一切又平靜下來.
有開門聲.他駡了句愚蠢的中國女人,出去了.我聽見隔壁在響動,她還活著.我開始燒飯.
我正準備吃飯,她敲門進來,我邀她一起吃,她搖頭.她開始講述他們的經曆.她是在街上畫畫時和他認識的.那時她和朋友擠在一個又暗又潮的房間,沒找到工,靠畫畫維持生活.他給了她許多安慰,開著他的破車帶她兜風,還邀她去看電影,後來又幫她找到份臨時工.她長到26歲從未遇上對她這麽好的男人,交往不久她便搬到這裏和他同居.他已在這住了十年.他這人心眼不壞,隻是染上酒癮,有些怪癖(她臉泛上微紅).他挺有才氣,在匈牙利時曾獲過繪畫一等獎.有次他把沾著各種顏色的蟲子放在紙上爬,創作了一係列作品,曾轟動一時.由於政治原因他移民來到澳洲.誰知道這裏並沒有他施展抱負的機會,他那些畫在社會主義國家還很新穎,但在澳洲便不吃香了.近三、四十年來他們什麽花樣沒玩過,技巧的創新似乎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意境上也難以有什麽突破.來澳頭幾年他還參加過幾次畫展,也舉辨過個展,但後來這種機會越來越少,他自己也逐漸失去信心,喝酒的時間比創作的時間多.他已是40出頭的人了.又沒什麽特別的技能.畫畫隻能補貼家用,想住好點的房子或買部好點的車子都很難.原來她打份臨時工,但後來一算掙的錢沒有領失業金多,便辭掉了,利用這兩年時間學習英文.自從他們開始一起生活,他的酒已少喝了.但前幾周老頭子死了之後, 對他打擊很大,他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一下子又變了性情,幾乎每天都喝得爛醉. 她講述時語氣平靜.我問:”他是否打你?¨ “沒有”。她的臉又有些發燒,用手攏一攏耳邊的頭發。”他有些怪癬.”我不好意思細問,心裏卻更加好奇.
往後的日子和以前一樣過去了,房間裏死過人的事也不再打攪我,我繼績住下去,用事實證明我無愧於男子漢這樣的稱呼.
過了幾周,我們又在購物中心見麵,聊過幾句話後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喝點咖啡,對這一意外的邀請,我稍作猶豫,便點頭同意了.也許從閑聊中能套出點秘密,她在什麽狀態下發出那種聲音,近來一直是我大腦潛意識裏的主要活動.對此我感到無比慚愧.
我們各要了杯咖啡,麵對麵坐著,雙方都顯得有些尷尬,說話在一問一答中開始和結束,話題不斷轉換,有時長時間保持沉默,隻顧喝咖啡.她的口齒不再伶俐,眼神有時飄忽不定。今天是我頭次在她麵前顯得不自然,想問的話一直沒有開口.她做了幾次女孩子喜歡做的那種動作,攏一攏額頭和耳邊的頭發,在我們之間也是破例.有一次她的臉莫明其妙地紅了起來,臉上的雀斑給她增添了幾許嫵媚.應當承認在我認識的女子中她雖然不算很漂亮,但卻是最有魅力的,特別像今天這樣有幾次在她表情略帶羞澀的時候.後來我們把話題轉到藝術方麵,氣氛才自如起來,剩下的一點咖啡喝了半個多小時.但直到我們分手我還不明白她的用意.
回到住處,我還在為剛才的事納悶,難道她請我去喝咖啡隻是為了聊聊?我看得出來她想說什麽,有幾次欲言又止,也許她在我雙眸中沒有找到鼓勵的眼神.她想告訴我什麽呢?她的婚姻不太美滿,因為年齡差距,背景不同,再加上他酗酒,有怪癖,她在尋找友誼,或者婚外情.不過要我做第三者我並沒興趣,而且她的丈夫也算是我的朋友,朋友之妻不可欺.
又過了幾天,一個周日早晨,我在夢中被敲門聲驚醒.我打開門,是她立門口.她說對不起把我吵醒了. 我說早該起了,睡得太多對身體有害.她的頭發還有點濕,看來剛淋過浴.她穿著睡衣,那一對小乳房驕傲地凸顯出來.
“你先生又出去了?”
“是的.不過他其實不是我先生.”
我驚異地望著她.
“我們並沒有結婚,隻是同居關係。”
“這也沒什麽差別,好象澳洲有很多人喜歡同居而不願意結婚,畢竟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而同居能永遠保持戀情,有人甚至同居了一輩子.”
“同居還有其它便利,例如分手時不必辨理手續,也沒有財產糾紛.”
我再次詫異地望著她.沒談幾句話,她今天已有兩次語出驚人。
“不過我們也沒有財產可分.那部除了喇叭不響外,那裏都響的舊車是他的.我們唯一共同擁有的財富,就是窮困.” 說完,她勉強擠出笑容,故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
“到底怎麽回事?”
“這種生活我已忍受夠了,過兩天我要搬走。”
“他是什麽態度?”
“他不知道.反正他有酒喝就滿足了,我是多餘的,最多隻是他的玩偶.”她的眼睛潮濕了,淚水隨時會掉下來.
“你愛過他嗎?”
“最初是的,也許感激勝過愛情吧, 但後來讓我無法忍受, 我想你也聽見過—— “ 這下眼淚真的掉下來了。可憐的人, 想不到她的心裏有這麽多委屈. 處在這種境地,我真有點不知所措,也許我該摟住那瘦弱的身子,安慰她.但我隻是遞給她幾張紙巾. “我不可能這樣耗去一輩子,我才26歲.” 她哽咽著說.
“那為什麽拖到現在?”
“我前天剛拿到永居.” 她擦幹眼淚, 說著,臉上有點不好意思. “那天我本想告訴你,我要是不聲不響地走了,也許今後再也難以見麵. 我已找到住處,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要是你願意,可以搬過去住.”
又是語出驚人,短時間內承受三次,真有點似夢非夢的感覺.我無言以對.原來我把她想成個勇於為藝術而犧牲的人,其實她和大部分中國女孩一樣非常實際,也許情趣高雅點,但還是大同小異.
“那邊有多餘的一間空房,比這安靜, 整潔.”她補充說。
“需要幫忙嗎?”
“不必了.我隻有一個箱子,並且具體時間還沒定.我先告訴你一聲,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在我走之前不要讓他知道.”說完,她站起身.
“謝謝你的信任.以後需要幫忙的話,打個電話.”
“謝謝,不過你知道我不會給這邊掛電話.”說完,我們對望了一會兒.我們兩家合用一部電話,她自然不會打來.
“祝你一切平安,祝福.” 她說.
“我也祝福你.”
“再見.”
“再見.”
第二天下了班回來,他告訴我她已搬走了.他並沒有在我麵前暴跳如雷,隻是罵了幾句愚蠢的中國女人,他說以前幾位女友搬走時都打聲招呼.我覺得自己是個同謀,有些尷尬,無話可說,或者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為了打破尷尬的局麵,我居然問他有沒有丟了東西. 他說家裏沒有東西.後來我對自己的這句話慚愧了好幾天,我覺得對不起她,對不起她的信任.
以後的日子,我們的住處顯得過分寧靜. 沒有了吵鬧聲,沒有了叫喊聲,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有時我還過去坐坐,喝點酒,每次他都要提到她,說她的好處,說自己失去之後才懂得應該去珍惜.
又過了幾個月,我們住的房子要翻新,我也得搬走.一個周末,我拜妨了她.她開門時露出驚訝的神情.她比以前白晰,圓潤了些,臉上添了自然的紅暈,笑時兩排小白牙更加迷人.
寒喧過後,她說:“我以為你把我忘了.”說完,投來飄忽不定的跟光,然後羞澀地笑了.我突然領悟,最近我常有的不明所以的失落感,原來是由於沒有再見到她那靦腆的微笑,隻有中學少女或初戀情人才有的微笑。
“哪裏那麽容易忘記。我倒是可以輕易忘記不愉快的事情.”我說.”你看上去好象發達了.”
“你現在也喜歡開這種玩笑了。”她用探尋的眸子望著我.
我避開她的眼睛,問了些她的近況,她已在藝術館當臨時講解員.
“那舊房子要翻修,我得搬出來.你說過的那個房間還空著嗎?”我說明了來意.
“還空著.”說完,她站起來走到太陽房門口,我跟在身後,”就是這間.”她的眼光直視著我,高傲得如一隻剛生了蛋的母雞.我一進屋時就注意到有間太陽房,但沒想到她指的竟是這一間.
“要是你覺得不好意思,可以在門口掛個簾布.”她用聽似很認真的口吻說.“或者你睡外麵這間大的, 我睡太陽房。” 但不一會兒,她忍不住大笑起來,像母雞生蛋後的歡叫,把臉漲得通紅,羞怯裏帶著已婚女子的野性.
“他一直在惦念著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
“是嗎?我可是在努力忘記過去, 希望有一個新的開始。”
本文入選澳洲華文文學叢書小說卷《與袋鼠搏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