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說起車，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初學騎車時“掏襠”騎的那輛摔過無數次的黑色鳳凰（爸的），不是大學畢業用第一個月工資買的、載著女朋友滿世界轉覺得天地有我的五羊二六，也不是出國第一年從朋友手裏接過來的、讓我第一次有機會在北美大地自由奔馳的尼桑軒逸…….而是我六歲時的一個隆冬早上，醒來第一眼看到的那輛冰車。一塊舊案板做的，有點兒笨重，前頭的兩個直角都磨圓了，尾部懸空，我知道那是刹車用的：跪車上重心在膝蓋上，要停車了，收冰釺子，小腿後壓，讓車頭微微上翹，冰刀與冰麵的接觸就會變成一個點，在冰上刻出兩道漂亮的劃痕!
其實頭天晚上我一直都在等著，後來幾乎是硬撐著， ——就在樓道頂頭的何叔叔家—— 直到眼皮子打架，雪白的日光燈和何叔叔、張伯伯的身影都變得模糊不清，耳邊叮叮咚咚的敲擊聲、鋸木頭聲、媽媽和幾個阿姨的說笑聲也變得紛亂嘈雜，還有什麽東西燒焦了的味道……我不記得是什麽時候讓媽背回屋的，也不知道那些人和聲音究竟是在夢裏還是真的。
然而眼前的冰車卻真實得讓人心跳。媽說是幾個鄰居阿姨提出來給我做的。媽不好意思開口，雖然她知道我想要，就像她知道夏天我也想去河邊遊泳，周末也想跟其他孩子一起去部裏看電影一樣。後海邊的男孩子，誰不想呢？尤其是冰車，在冰上飆，棉帽子的綢子飄帶和手中的冰釺子一起飛……就連那一腦門子細汗、給風打得生疼的紅臉蛋以及過了“黃河”也顧不上擦的清鼻涕都是幸福驕傲的象征! 想現在的富家子弟顯擺瑪薩拉蒂法蘭博基尼也不過如此吧。幸福你還得有把繃弓槍，粗鐵絲做的，屬於冷兵器，可以靠一根兒或幾根兒橡皮筋和一個小機械裝置把紙疊的子彈射出去，打擊“敵人”，那是男孩子們“陸戰”的標配……然而我沒有，這些都沒有， “標配” 在我眼裏卻是、隻能是奢飾品，偶爾借夥伴兒的飆一回、放一槍不知有多高興，多依依不舍，更多時候則是眼巴巴地瞅著別人。爸不在家（別的孩子說給抓走了，媽不說），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家裏沒有男人給我做這些。我平日很少想有關爸的事——那會很苦很難——可有的時候卻逃不掉，尤其當看到別人的爸爸相伴左右不管是做這做那還是說他罵他的時候，內心的缺失感一時竟變得那麽深刻、強烈。
2
何叔叔和張伯伯都是這樣能幹的爸爸 ——別人的爸爸，我們的鄰居。雖然他們一高一矮，一個斯文清秀一個和藹樸實看起來是那麽的不同。可能因為個子高，何叔叔有時背有一點兒駝，他推著自行車從我家門前經過的時候，我能一下子分辨出那獨有的車軸轉動的聲音。那是一輛漂亮的永久二八車，據說是錳鋼做的。我不知啥是錳鋼，隻聽大人說那車又輕又結實。好車，何叔叔每天下班當然要扛上三樓，遇到雨天，回來還要仔細擦幹淨，包括鏈套、輪子發條甚至輪胎 ——直到烏黑發亮一塵不染如他漆黑的頭發和家裏整齊的陳設一般。何叔叔家的很多東西都是他自己做的，台燈、樓道裏鎖煤氣開關的盒子……大姐說他還會裁衣服呢。記得那盞台燈的燈座是個鋁飯盒，包上了漂亮電光紙，那天我看見他在上麵鑽洞，好奇那是幹什麽用的，他說散熱。他喜歡一本正經地逗我，我要是偷吃了什麽，一準兒逃不過他的鼻子：“吃魚了吧？” 別人聽見就會哈哈大笑，說何叔叔是福爾摩斯。我知道爸欣賞他，因為爸說過，“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麽好的上海人！” 爸有時也笑話他，“擦車輪子不是跟擦鞋底子一樣嗎？” 人能在一起，有時候是因為相似，有時則是不同。我覺得在他們身上兩種情況都有。
何叔叔家還有一台和爸的一模一樣的上海牌120相機，據說他們一塊兒買的。照了相就會一起洗照片，在我家裏或何叔叔家，把一間屋子遮嚴實了當暗房，燈光是紅色的，有次我偷偷溜進來嚇了一跳。那兩台相機記錄了我們好多的童年時光，有些是兩家一起的，我、姐姐和他家幾姐妹，包括一張我兩歲多時剛睡醒、戴個白圍嘴懵懵懂懂坐在他家床上拍的……這一年多爸不在家 ——不管什麽原因——並不妨礙張阿姨（何叔叔的夫人）來家裏和媽說話，甚至感覺比以前更頻繁了，張家長李家短，有時候她們一下子把聲音放得很輕，我都聽不清是在說什麽。
張伯伯是另一種類型，他是老資格的革命幹部，年齡在幾個鄰居叔叔阿姨裏稍長一些，人極樸實善良。他每天都起得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早起的一聲咳嗽，那咳聲很大很長，在樓道裏回響，像是在努力把胸膛裏憋了一整夜的混混吞吞清幹淨。他抽煙，也喝點兒酒，肺不是太好。我們兩家就住對門，門簾子對門簾子。夏天家家都敞開著門，聽小說連播的時候不管是“金光大道”、“豔陽天”還是“新來的小石柱” 反正樓道裏隻有一個聲音。二姐和他家老二是好姐妹，那時大樓裏每家都幾個孩子，無論長幼總能找到自己的夥伴兒，串個門聊個天掀門簾子就進。我喜歡張伯伯家牆上掛著的一個相框，總盯著看，裏麵有好多張照片，一張全家福是彩色的，不，應該是黑白加色的，在當時挺稀罕。不過最讓我著魔的還是他家那扇朝西的窗子，窗外就是一棵大槐樹，花開時節孩子們一定會聚在那兒用竹竿子夠槐花吃。
張伯伯話不多，但心細，爸媽不在，我們中午放學回來，他經常過來看看，飯吃的怎樣？熱了沒有？……晚上要是媽上夜班，他也一定會敲最後一次門，確定我們把門鎖了，煤爐封好了。他還有一塊神奇的磨刀石，每次他在樓道裏弓著背磨刀的時候，我都會搬張小板凳湊過來看，有時還幫著往上澆水，央求他捎帶著磨我的鉛筆刀。那小刀磨完了寒光閃閃，他在手指上試試刀鋒，不忘提醒一句，“用時小心！”
3
張伯伯給我做冰釺子的那個晚上也這樣提醒了我。那是兩根粗鉛絲，他花了好長時間敲打，還不停地拿到煤火上燒，直到兩根釺子又尖又直。讓我有點兒驚訝的是釺子上端還裝上了木手柄，給砂紙打得細膩光滑，握在手裏舒服。有點兒不同的是，我冰車上的“冰刀”用的也是粗鉛絲，而非傳統意義上的角鐵 ——那當然是最理想的材料，堅固且摩擦係數小，更像刀，滑起來快而飄，刹車時尤其靈敏。可角鐵不好找。粗鉛絲有粗鉛絲的優點，雖然少了些許刀鋒，沒那麽方便炫酷，但滑起來不但不慢，反而因重心低更穩健，加上堅固的支架和上麵厚厚的麵板，我的冰車就沒翻過，與別人的相撞更是無敵！那無敵的感覺是全新的，驕傲的，酣暢淋漓的。還有自由，心的自由，讓我忘卻了哪怕一瞬間從心頭掠過的壓抑。在那個年代，壓抑從來都不遙遠，即便對於一個六歲大的孩子。
曾經讀過一篇文章，大意講爸爸聽說馬戲團要到附近的鎮子上演出了，一早就答應兒子帶他去看，父子倆都興奮極了。可臨到演出那天，爸爸卻接到要去加班的電話。握著電話聽筒，爸爸猶豫再三，然後拒絕了。媽媽說，叫你去就去唄，看馬戲還可以等下次。爸爸一臉認真地回答，“童年不能等待！” 這句話也是這篇故事的名字，曾深深地打動了我。感謝我善良的鄰人，我的童年也沒有等待（二樓的小二哥還給我做了把繃弓槍）！即便爸爸不在，可我和別人、和周圍沒有什麽不同，自由，還有自尊，愛與被愛的美好…….在我六歲的時候我不僅感覺到了，更深深地印在了心裏，它們和我一起長大，陪著我走過人生……再不自覺地傳遞下去。
光陰飛度，轉眼已知天命。一五年帶兒子回國，去看何叔叔，當年英俊優雅的他已是耄耋老者。還是那副黃邊眼睛，隻是鏡片後麵的目光沒了以前的光彩，曾經烏黑俊秀從來都一絲不苟的頭發也已變得稀疏灰白，那雙無所不能的大手看起來消瘦、布滿了皺紋…….他走路很慢，拉著我一起上樓的時候，身旁的愛犬一會兒就衝到前頭，等等還不來，又跑回來，搖搖尾巴抬頭看他，好像在說你快點兒呀！
何叔叔什麽時候讓人催過呢？他從來都是那麽從容不迫、舉重若輕讓人踏實。我盯著他牆上、書櫃裏的相框一遍遍地看，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還記得您給我做的那輛冰車嗎？那是我這輩子有過的最好的一輛車！”
“是嗎？…….當然記得，和你張伯伯，沒找到角鐵還怕你不喜歡…….現在可敲打不動嘍。”
他語速很慢，說話時頭部在微微顫動。不用再仰著腦袋和他說話了，那會兒我的眼睛總一下子就停留在他突出的、會動的喉結上，納悶那是什麽？我怎麽沒有？！
而此刻望著他，我一時竟有幾分難過。一代人啊，爸爸、張伯伯……大樓裏的很多老人都不在了……時間就像上帝的鍾表，從來都沒倦怠過。
從何叔叔家出來，打車奔後海，眼前的一景一物熟悉而陌生。站在銀錠橋頭我使勁朝遠處眺望，卻似乎總也望不到盡頭。
“爸你在看什麽？” 兒子問我
“看爸小時候，” 我自言自語。
那天我帶著兒子沿後海邊兒走了很久，一路指指點點，
“煙袋斜街……鴉兒胡同……這個大院兒裏以前有個大樓，爸就在那兒出生的…….那個大宅門兒裏也生過一個小子，不過不是爸，是溥儀，中國最後一個皇帝，他七叔就住對岸，濤貝勒府，後來改成了中學，你兩個姑姑都在那兒上的學，冬天結了冰，一路出溜著就從冰上過去了不用走橋……
“結冰？能滑冰嗎？”
“當然能，爸有冰車，可比你的Toboggan 快，那時所有男孩子都有冰車……”
2021年6月於多倫多
首載《紅杉林——美洲華人文藝》2021年秋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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