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的秩序(小說)
1,
下個星期,我要出差去你的城市。抽時間見個麵吧。陳陳相因給我發來消息。
我微微蹙眉。不是已經見過了嗎?
那次算見麵嗎?他回複。
我笑。怎麽不算呢。清清楚楚見過了鼻子眉毛眼。
我還記得見他的情景。我回國途中轉機,恰好是他所在的城市。他得知我路過,百般請求見一麵。
你知道我不見網友。我說。
就因為知道,才這麽懇求你。求你了,見一麵而已。而且隻是匆匆一麵。手都來不及碰一下。他加了一句。
我笑起來。我並不懷疑他是君子。
君子也有七情六欲。他回複。
我沒有再拒絕。
大庭廣眾之下,我知道我會是安全的。
在網絡世界,陳陳相因幫我打了很多次架。我欠他一個人情。即使隻是一個虛無的人情。
不過涉及到情字,歸根結底都是虛無的吧。
你不像一個女人。我想見一麵,隻是為了確定我的猜測是錯誤的。他這樣說過。
為什麽我不像一個女人?我好奇。雖然我也覺得我不像一個女人。可是,我是一個女人。
太堅硬了。他回複。
我大笑。誰說女人必須是水做的骨肉。為什麽不可以是石頭做的呢?
一點也沒有女人的風情萬種。他又加了一句。
女人的風情萬種?我淡淡一笑。一個女人的風情萬種應當隻有一個男人可見。
對我來說,陳陳相因當然不是那個男人。
那次在飛機場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我和陳陳相因相隔一米遠,見了一麵。我隻是還他一個人情,減除我在這個世上的一筆債。
你真是個女人啊!!!他當著我的麵時那麽鎮定自若,一轉頭卻發給我一串驚歎號。
難道你真的不是因為我是個女人,才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我發了一個大笑的表情,然後關閉了手機。
他如何回答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你怎麽還說你從來沒有見過網友呢?那次見麵之後,有一天他發來這個問題。
我笑。我隻是隨口說說,你為什麽要相信呢?
不是為了讓人相信你為什麽要那麽寫?他急了。
這些事情重要嗎?我隻是和你匆匆忙忙見了一麵。如果我對外公開說我和網友見麵,除去你這個當事人,那些網絡上的人會想到什麽?
上床。半晌他回複。
我笑。陳陳相因其實很聰明,卻總是用那麽蠢的問題為難我。
所以你還是撒謊了。緊接著他下了斷語。
我能想象一張中年男人氣乎乎的臉龐。他長什麽樣子我已經忘記了。
這世上有不說謊話的人嗎?我問他。並不期待他的答複。
我知道這個問題無論怎樣回答,都不會有令人驚喜的答案。
2,
我認識陳陳相因十年了。
我認識他比認識言訓還早,假如網絡上相遇的ID也可以用認識兩個字來表達。
說起來我始終不知道陳陳相因真實的名字。他告訴過我他姓陳,我就說他一定叫陳相因。陳相因,聽起來多文質彬彬。
他不置可否。我也並不繼續追問。名字隻是一個代號而已,我很清楚這一點。況且我跟他的交情也止於知道他的姓。
我和陳陳相因認識這麽多年,但是聊過的天並不多,當然我對比的是跟言訓的聊天次數和頻率。我和他絕大部分時間是在探討文學。
我說到探討文學這個詞的時候,小美曾經笑得打顫,豐滿的胸部一顫一顫的,讓我忍不住臉紅,好像那麽美的身體是我的,被輕佻的目光撫摸。
小美是我的遠房侄女,大學剛畢業,典型的文學青年,但是遠非當年我們那個時代的文青可比。她脫口而出的詞匯總是讓我覺得又精辟又粗俗,還有一種莫名的新鮮感,那種清晨的露水一樣新鮮欲滴的感覺,隻有年齡可以給予人這種特權。
別逗了,姑姑。誰信啊!還探討文學。你能再純潔一點嗎?現在說男女在一起探討文學都是色情類詞語了。我敢打賭,他肯定想撩你。他和你聊天時肚子裏一準兒是一窩蛔蟲一樣亂動的欲望。小美笑了半天,吞下了一口空氣對我說,就像朝我打來一個極富時代感的浪潮。
小美跟我總是沒大沒小,大約因為她小時候我抱過她,在她父母離婚她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我安慰過她,所以她根本沒把我當長輩尊敬。我也樂得跟她嘻嘻哈哈,尋找那種年輕的感覺。
不過,我們畢竟不是一個時代的人。小美的坦率總是讓我心生慚愧。
不是鄙視粗俗,不是豔羨年輕,是慚愧。慚愧我的矯情。我已經足夠老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有小美這種坦蕩蕩直麵性的勇氣。
可是,這是真的。我跟陳陳相因在一起聊天隻談論文學。大概他以前真的有點把我當作男人的緣故,我覺得他對我更多的是惺惺相惜的哥們義氣。
而我,我是屬於情感非常自知的那種女人。我對陳陳相因完全沒有兒女情長的感覺。
現實中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在網絡上同樣如此,即使不見麵,去除了年齡外貌形體和氣質的幹擾,有些人,他們三言兩語透露出的那個人,我可以清清楚楚確定,無論把正負兩極的我們放在一起怎麽接觸摩擦,都不會閃出一星半點的曖昧星子。
我私自認定,不是任何兩個男人女人放在一起都會纏綿起來的。
不過,也許這隻是我個人的感覺,誰知道,或許真的會有那種饑不擇食來者不拒,沒有一絲一毫挑食的惡習的男女吧。
有時候我覺得言訓就是這樣的男人,雖然對此他總是矢口否認,甚至會突然勃然大怒。但這是後來我完全了解了他之後的意識了。他最初給我的感覺是以為他會像我一樣,寧缺勿濫。
現在想,當我被假象蒙蔽的時候該顯得多麽愚蠢。
終於陷進去了吧?嘿嘿!在拒絕了陳陳相因第二次見麵請求,沉寂了很多天之後,他忽然發來這一句。那兩個嘿嘿聽起來幸災樂禍。
什麽陷進去了?我有點莫名其妙。
情網啊。我能想象他嘴角掛著一抹壞笑。
我知道他指的是言訓。陳陳相因知道言訓追求我。我曾經否認,他卻回我一句,你以為我是傻子啊。我就再沒有分辯什麽。
很多時候解釋是多餘的。越辯駁越顯理虧,不如不置可否。何況,大概但凡是個明眼人,這麽多年都可以看出言訓的意圖了。我若否認,那就真的是把陳陳相因當傻子愚弄了。
你想什麽呢?已經結束了。我輕描淡寫回答他。
騙誰呢?我才不信你的鬼話。陳陳相因打出這兩句,過一會兒,又甩過來一句,不再上你的當了。
我啞然失笑。他一定還在為我前些天公開撒謊的事耿耿於懷。
就是,誰信啊。我都不信。我口氣輕俏地回他。
可是這是真的啊。我對著屏幕輕輕歎口氣。
這是真的,在我和言訓在一起八年之後,在陳陳相因以為我終於陷進去的時候,我和言訓,已經結束了。
3,
有時候我覺得,人就像生活在火柴盒裏的螞蟻,空有眼睛和心靈,被封鎖在一個人的時空裏,一輩子能夠看到多少身外事的真相呢?
而那些真相,又有多少值得我們花費心血去摸索和尋找。
即便是我們自以為獲得了事情的真相,我們獲得的,果真是事情的真相嗎?
並且即使我們真的獲得了最終立體而全麵的事情的真相,那真相對我們來說,又真的有意義嗎?就像有的人一輩子在追問人生而受苦為什麽還要活著去吃那些苦一樣。
這世界上有什麽是真正有意義的嗎?我想這個答案應當因人而異。
我曾經非常執著於尋求真相。我尋找的真相無非是言訓究竟是不是像他說的那樣愛我,那些圍繞著他的女人們究竟是他的情人還是,僅僅如他所說,是一起探討文學的朋友。
我執著地要看見我看不見的那些事情,執著於尋求永遠也得不到答案的那部分。
正是因為此,我才陷入尋找的迷宮,永遠在原地打轉而不得其出口。
直到有一天豁然開朗,放下關於言訓的執迷,一切都像自然成熟脫落的果肉,露出了內裏我百尋不見的果核。
我沒有再跟陳陳相因解釋。他是個聰明人,也許一時轉不過來,但是最終會落到正確的那個點上。這也是為什麽我能夠跟他保持十年之久的聯係。
我在網絡上混跡十餘年了,所遇所見不能說廣博,但也不狹窄。對於網上相遇的靈魂,我不能下斷語,不過三兩眼也能知道個大概輪廓。剩下的就是慢慢看,慢慢填充細節。很少有誰的細節能夠脫出我為他(她)描下的那個粗粗的輪廓。
十餘年,我幾乎沒有保持下幾個網絡上的朋友。陳陳相因是一個,因為他私心少,夠坦蕩,夠義氣,還因為我對他沒電。並且從一定程度上說,陳陳相因比言訓更了解我,作為一個人的我。
另一個就是言訓了,他讓我把情感的電閘燒壞,徹底變成絕緣體。
回想起來,我在網絡上幾乎沒有女性朋友。女人的嫉妒太可怕了。嫉妒會讓女人嬌美的臉龐瞬間變得猙獰可怖。
最初我對女人的恐懼來自現實。麵對麵領教過女人的嫉妒和心機,我以為我對女人算是有所了解。萬沒想到,以網絡蒙麵的女人們表現出來的更加變本加厲。
而最讓我不寒而栗的,是她們擺出一副天使的麵容向我靠近的時候,就像我在睡夢中被噩夢魘住,不知道下一步她們會甩出什麽讓我猝不及防的暗器。
我一直想不通,我是那種於女人無害的女人,為什麽也會被她們傷得如此慘重。
優秀。誰叫你那麽優秀。優秀本身就是禍害。你優秀還不肯夾著尾巴做人,不是找死的節奏麽?小美對我的疑惑不屑一顧,美麗的嘴唇吐出的詞語果斷而結實,劈劈啪啪地砸得我頭暈眼花。
小美跟我一樣,有女人恐懼症。她在大學裏門門功課都優異,卻被一個女生陷害到差點體育課不及格,剛剛60分,而之前她的體育都是90分以上,連那些因為身體狀況不宜上體育課的同學都可以拿到80分。
之所以遭遇這樣的厄運,僅僅因為那個身為體育委員的女生喜歡的男孩喜歡的是小美。
可怕吧?我還一直當她是朋友。為了不傷害她的感情,甚至把那個男孩拒絕了。結果卻是這樣。最讓我後怕的是,我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自己被她暗算。她長了一張多麽純潔無辜的臉!小美每每跟我談起這件事都心有餘悸的樣子。
對小美和我這樣的女人來說,大概是真的,讓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心,一冷再冷的,不是男人們的花心和無恥,而是我們把她們當作朋友的那些女人們。
我們承受的第一道傷口來自親密的女性的甜蜜謊言下的刀尖。
4,
在我即將寫下關於言訓的那段往事的回憶之前,我的眼前首先閃出的是純青的樣子。
純青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女網友,早在我認識言訓之前。
跟純青見麵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對網絡上的人群毫無認知的初生牛犢,熱血沸騰地在網上參與辯論,仿佛真的在為捍衛真理作鬥爭。
我就是在那個時期認識了純青。
網上的純青熱情主動,又顯得很有正義感,很能幫人打抱不平。得知我們在同一個城市,純青主動提出見麵。
我的內心並不是一個熱情的人,即使我熱忱地對待生命中的一切。但是那時我又不善於拒絕,我怕我的拒絕會讓人誤解為自命清高。
可是我又實在沒有條件見網友,我最小的女兒那時還在哺乳階段。
無論如何,最終我們還是見了麵。原因很簡單,純青在網絡上幫我打架。我很看重正直的女人。
因為時間緊促的緣故,那是像見陳陳相因一樣浮光掠影的匆匆一麵。而這一麵,不能說顛覆,但是極大地改變了我對純青的認識。
她是美麗的。我隻是隱隱地嗅到了一種危險的氣味。這種危險的感覺很快在言訓公開追求我之後得到了驗證。
我是一個臉盲,向來對人的樣子幾乎沒有記憶。但是一個人流露出的氣場我卻非常敏感。
假如每個人的靈魂裏都有一隻動物的影子,那我靈魂裏的那個影子一定是一隻訓練有素的警犬,僅僅是一種身體的氣味就會讓我對一個人的整體有一種把握。
後來我把這種警犬般的嗅覺應用到對文字的摸索和省察時,我發現我也可以輕易地感知文字背後的那個靈魂。
我曾經對我擁有如此神奇的直覺引以為傲,後來卻漸漸發現擁有這種敏銳的覺悟,其實是一種災難性的折磨。它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從人群裏認出了純青的影子,言訓的影子,以及眾多我不想認出的易過容的靈魂的影子。
其實在網絡中如同跟現實中一樣,一個無知無覺的人更容易得到快樂。我最終發現,真相其實什麽都不能揭示,除去向人們揭示痛苦。
當我寫下這部分,發表在網上,陳陳相因看到,第一時間來質問我,你又在騙人吧?你告訴我說,我是你唯一一個見過的網友。
我哈哈大笑。他總是這麽認真。
我寫出來的東西不是為了叫人相信的。
難道是為了叫人不相信你?他的反應幾乎有逆反的情緒在裏麵。
思考。我隻是想讓我的讀者思考。假如我有讀者的話。
我有什麽可值得相信的,又有什麽可值得不相信的。對任何人來說,我沒有那麽重要,需要動用相信這種帶情感的情緒。
我隻是一顆隱藏在網絡背後的無名的靈魂,愛寫天馬行空雲山霧罩的文字,那些文字是我,又不是我。若有人讀到,稍稍流連,那麽就是跟我的靈魂做了一回對視,如此而已。
就像我與純青對視過,與言訓對視過,與一些永不再重逢的人對視過。時間最終會把這些對視的痕跡抹去。
抹去之後就是虛無。
沒有抹去之前也是虛無。
直到我死去才會變成虛無。
不,在我們活著的這些日子裏也是虛無。時間本身就是虛無。
可是我愛你。
愛是虛無中的虛無。
我忽然想起我和言訓即將分離的這段對話。我冷漠地拒絕他重修舊好的請求。
這些虛無的對話已經被我從郵箱之中刪除了,連同所有我和他相識八年以來幾百萬交流的文字。可是此刻卻從我的腦海裏清晰浮出。
時間。生命。愛。果真是我以為的虛無的嗎?
為什麽此刻這些話砸向我,像堅硬的充滿棱角的岩石在我體內,一塊一塊被粗暴地砸過來,一直砸到我的喉嚨部位。
我渴。我需要水。
水是虛無的嗎?
5,
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想,我這樣一個理智的女人怎麽會陷入網戀的漩渦裏去。沒有人不渴望愛情,但是網戀,太虛無了,而我在言訓虛無的網裏待了整整八年。那些日日相守的時刻,真的存在過嗎?
更為不可思議的是,我從第一開始就知道言訓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卻還是一點點地沉溺了下去。
是寂寞吧。我的寂寞被言訓看了個清清楚楚,他又是那麽執著的個性,喜歡了就一定要得到。我的不諳世事怎麽能夠敵得過言訓的老於世故。何況,我畢竟是愛他的。
那時候很多男人試圖向我接近。
如果不走進網絡的世界,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寂寞的人那麽多,雖然人間看起來那麽繁花似錦。
言訓是那些男人中的一個。
言訓一直信誓旦旦對我說,我是他唯一一個主動追求的女人。他對我一見鍾情。
現實中的一見鍾情我是相信的。有時候人的目光,話語以及身體語言,在另一個人那裏會產生難以解釋的化學和物理反應。
同樣一句話,同樣一個眼神,同樣一個身體姿勢,落在一個人的心裏是一塊麻木無感的石頭,落在另一個人的心裏,則有可能是一聲動人啼囀的鳥鳴,嘩地撥動了情感深處的某根琴弦,也許他會即刻便聽到那震耳發聵的聲音,也許那一聲響動要傳遞很久的一段路程才會在某個寂靜時刻被悠悠聽見。
網絡上也會有一見鍾情嗎?我看著言訓發來的消息笑:這人是個老手。
而事實言訓的確是個老手。在我們最初開始接觸的時候,我總是遵循一貫的個性,每次收到任何人的消息都會簡單快速地回複。
言訓不是這樣。他會慢慢悠悠,欲擒故縱好久,等得我快失去耐心了,他會發來一個驚喜般的消息,在消息中告訴我他多麽開心收到我的消息,但是最近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有登錄他的賬號。
我又笑。這個男人真會撒謊。他明明每天都有登錄賬號。
言訓的這個事實被我發現純粹是意外。
那個時候我開始對網絡上的人發生興趣。這些靈魂在我麵前呈現出林林總總的大千世界,這是有別於現實裏那些一張張呆板單調的臉孔,讓我對人的內心發生了極大的興趣。
言訓是我恰巧發生好奇決心做一番觀察的對象之一。
連這種登錄的小事也值得撒謊嗎?後來我想,對那時我這樣幼稚的女人,是值得的。
對善於垂釣的行家裏手來說,放餌是一門學問。放什麽樣的餌,放多大量,多久放一次,這些都決定了日後的成功與否。
我從來都把言訓的那些小伎倆看個裏裏外外,為什麽還會被他釣住。我也曾無數次追問自己。
後來,我把這歸結於宿命。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強烈的宿命感。但是我有。我生命中發生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巧合的事,讓我相信,人是宿命的果實。
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我相信人死去之後,即使身體不複存在,但一定有什麽留在這個世界上,那是活著的人所看不到和觸摸不到的另一個維度。
我曾經跟言訓提過一個夢。那是我小時候一直反反複複做的一個夢:我一個人奔跑在狹窄的胡同裏,四周是林立的青色高牆,一個穿著灰白袍子的和尚在我身後緊緊追趕。我不記得我們說過什麽,好像從來也沒有交談過。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始終追著我不放。我隻知道害怕。不是那種他會傷害我的害怕。究竟我怕的是什麽我始終不知道。
直到和言訓在一起後某一天,我又做了小時候的那個夢,還是那個和尚,還是他追趕著我,還是我慌不擇路的奔逃……
我之所以知道還是那個和尚,因為我始終記得他在夢中的那張臉,我幾乎可以畫出他的樣子:瘦削,兩頰凹進去,顴骨凸起來,目光裏有一種深沉的悲哀。
後來,言訓發給我一張他如今的照片,摘下眼鏡的他,讓我一凜:若是剔除言訓頭頂稀疏的頭發,他的臉簡直就是那個和尚。
我一直也沒有告訴言訓這件事。
我一直也沒有告訴言訓,在我那個反反複複的夢裏,我是一個尼姑。
我一直也沒有告訴言訓的事情很多,比如我從來沒有認真地告訴過他,我很愛他,無緣無故地很愛他。
6,
姑姑,你連你和姑父要離婚的事也沒有告訴他嗎?小美的眼神裏都是不可置信。你們是火星人吧?真是不了解你們這些舊時代的人了!
小美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樣子,口氣是完完全全大人的了,甚至比我都大人。讓我感歎,現在的孩子在很多事情上麵可以跟長輩對調位置了。
美顏視頻裏的小美搖著頭,瞪著大眼睛,目光略有呆滯,卻出奇地顯出一種清純癡情;微微噘著的小嘴唇鮮豔欲滴,四周一圈性感的唇線,似乎是表達不滿,卻怎麽看都像在索吻。
小美自然是青春美麗的。不過真實的小美的美遠沒有這麽誇張。小美堅持要我跟她聊天時使用美顏軟件。
有時候真是佩服現時代人類的情趣,所有的美顏設計都是赤裸裸的陷阱,不過依然被趨之若鶩。我想若我是個男人,若我沒有親眼見過小美,必然要被這幅畫麵撩動得神魂顛倒,情難自禁。如此,那麽多的男人被鎖在視頻的情欲裏麵也是可以理解了。
隻要看起來賞心悅目,讓人春心勃發,管它真實不真實呢!小美對我的抗議滿不在乎的樣子。姑姑,別總是這麽老土了。你看你,隻比我大16歲,你簡直是民國出土的。
每次小美嘲笑我的因循守舊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拿眼光去搜尋一下鏡子,朦朦朧朧地瞟一眼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自己。
我非常清楚,我喜歡這樣的我。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跟上小美她們所在的那個飛速前進的時代了。我被遠遠地甩在原地,用蝸牛的速度享用我的人生,卻自得其樂。
姑姑,你們都白活了。跟我媽她們都一樣。小美說。
小美的媽媽在她不到8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男人,不顧一切地把婚姻甩掉去奔赴她的愛情。
我一定一定要跟他在一起,不然我會死的。我還記得她跟我說這句話的表情,目光那麽堅定。堅定隻是它的表層,我想一定有一份濃烈的甜蜜在下麵支撐著她的堅定。
我承認,我那一刻被她的美麗震撼到了:一個女人能這麽決絕,這麽勇敢。我竟然一點都沒有覺得她像別人說的那樣,他們覺得她髒。
不過迄今為止,我看到的愛情都沒有逃脫死亡的結局。
小美的媽媽離婚之後跟那個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在一起不到三年就被分手了。她好像後來再也沒有找到新的愛情。
小美同情她媽媽的遭遇。但是同情卻不代表原諒。
人和人都是相互的包袱。當初她把我甩下了,現在我也不可能再背著她。小美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冷漠得可怕。她太成熟了。我當時隻有這一個念頭。小美再也不是那個躲進我懷裏抱著我痛哭失聲的小女孩了。
姑姑,你告訴我他的網名,我來撩撩他,看看他到底怎麽樣,值不值得愛。小美簡單直白地說,躍躍欲試。她們這一代人好像完全不知道含蓄是什麽了。
小美得知我和言訓的事純屬偶然。小美從大學二年級開始就在一家網站做兼職網絡編輯,大學一畢業就進入那家網絡公司做網絡副總編。如今網站日益式微,有實力的寫手就成了各大網站紛紛強搶的招牌,可以招徠不少人氣。
小美知道我一直喜歡寫文字,就讓我有文稿順便投她的網站一份,算是人情投稿。如此她從我的小說裏發現了一些端倪。
其實確切地說小美到現在也隻知道零星,知道有這麽一個人存在,有這樣一份感情。
一個人的真實內心有誰可以完完全全地了解呢?小美就像我的一個大女兒,自從她媽媽離開她之後她就把我當成了最親的女性,我知道她很多小心思。不過也隻是如此。我們的情感世界心靈路程也隻是完整地隻屬於我們自己。小美的很多事,都是事後很久她才告訴我的。
我想每個人都在各自的生命的套子裏,跌各自要跌的跤,吃各自要吃的苦,承受各自要承受的煎熬,無從替代,然後在各自的痛苦裏化繭成蝶。
當然,不是所有的蝴蝶都會從繭中飛出,也不是所有的蝴蝶都美麗。
7,
我和聶飛的事,我想了很久。
我不是沒有想過把這個消息告訴言訓,不過最終還是忍住一直在指尖纏繞的念頭,什麽都沒有說。
我和言訓在一起沒有受到我們現實中各自婚姻的約束,我希望我離婚這件事也不會幹擾到我和言訓的情感走向。
言訓問過我,後悔和我在一起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在網絡上因為和他的戀情而受到的各種攻擊,以及後來,隱隱約約知道一切表象後麵的真實時所經曆的內心折磨。
我想都不想地回答他:不後悔。
即使因為這份感情我承受了太多莫須有的罪名,即使跟言訓走近之後我看到了另一個言訓的影子,或者無數個言訓的重影,那是我完全不熟悉的言訓,是甜言蜜語脫落之後刀尖鋒利的言訓,是給我幸福的反麵——深切的痛苦的言訓,即使如此,我收獲的依然超過了我失去的。
當然在此之前,我也從未期待過自己的一生需要用這樣的收獲來豐滿。
這是成長。我告訴自己。不然我會永遠都在童話的城堡裏沉睡。
還有那些詆毀。我在心裏對著它們輕輕一笑,仿佛這一笑可以讓那些詆毀灰飛煙滅。
我之所以毫不在意,是因為我非常清楚,那些攻擊我的人,並不見得比我幹淨,如此那些詆毀就絲毫沒有譴責的力量了,反倒是映襯出他們各自的嘴臉。
也許這其中不乏真正純正高尚的人,但是我私下以為,真正純正高尚的人是寬宏而慈悲的,不會輕易論斷別人。誰都不是上帝,尤其在精神這個虛無的世界裏。
網戀怎麽了?我對那些道德衛道士們的假麵孔非常厭倦和鄙視。
這隻是精神戀愛而已,是精神寄托,就像有人寄托於山水,有人寄托於書畫,有人寄托於功名,有人寄托於煙酒……每一個人無論寄托什麽,無非是在給自己的靈魂尋找一個安寧的歸宿,隻要不傷害到他人的利益就好。
為什麽另一個人的靈魂不可以成為我們的靈魂的寄托的歸宿?
迄今為止,我和言訓隻是在精神世界裏相互扶持。我們彼此都沒有去摧毀對方的家庭的意圖。雖然有時候我也會非常想完完整整地占有言訓的身心。
更確切地說,我們非但沒有摧毀對方的家庭,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了對方家庭的完整性。我們對對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不要離婚,不要傷害孩子,一定要盡力堅持下去,把這輩子的任務完成。
如果沒有言訓的出現,我想我的家庭八年以前就解體了。
有時候我也反思自己,假如我和聶飛的婚姻是另一種狀態,是卿卿我我兩情相悅的狀態,言訓還會有機會插入我的生活之中嗎?我想答案應當是否定的。可惜生活沒有賜予我這個假如實現的可能。
我和聶飛是相親認識的。那時候我急於從一段失望的戀情中抽出身來,所以對條件一般但表現地非我不娶的聶飛沒有多加挑剔。我是他的女王——聶飛那時候的確給了我這種錯覺。這是在上一段戀情中得不到的虛榮。
我們也經過了熱戀時期,不過現在看那個時期過於短暫了,以至於沒有時間看清我們之間除去情感之外的諸多現實因素,比如家庭背景,比如個人生活習慣,比如思想和修養。
思想和修養是看起來形而上比較虛無的東西,屬於靈魂的範疇。我想很多人在年輕的時候並沒有把靈魂納入結婚的考慮條件裏。其實靈魂的距離非常有力地左右著人與人之間的親疏關係,當然這都是我後來在婚姻裏慢慢領悟到的。領悟得太遲。對於人生,我們都是第一次經曆。
我和聶飛在情感還沒有冷靜下來的時候就衝動地領了結婚證,又在新婚的甜蜜沒有完全發酵成穩定的記憶的時候匆忙地懷了孕,然後我們各自的麵目漸漸地就全非了。
那時候我們已經出國了。正趕上911之後北美經濟大蕭條時期,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
靈魂在平常舒適的物質生活裏是難以顯現出它的魅力的,而貧困的生活則像一塊擦拭的棉布,很容易就拂去蒙住靈魂的落塵,露出靈魂的本來質地。
我隻在那個時候,才意識到,我和聶飛,我們多麽不同。
8,
其實我們脫離那種捉襟見肘的貧窮生活很久了。聶飛在電腦方麵的才華沒有被異國他鄉埋沒,隨著他收入的不斷增長,我對我們的未來也曾經有過明亮的想往。不過,最終那些希望都破滅了。
貧窮給人的刻痕那麽難以抹去嗎?我曾經這樣問過言訓。
那些時候我把言訓作為我的情緒垃圾桶和心靈導師。
在生活令我迷茫,不堪重負的時候,我多麽渴望傾訴。悲哀的是,這些應當作為丈夫的職責聶飛卻絲毫不能勝任。
我曾經非常想不通,為什麽我跟聶飛在這些方麵毫無共同之處。我可以跟他共患難,卻無法與他同享福。因為在聶飛的世界裏是沒有享受這個字眼的。或者說,他享受的與我享受的,定義完全不同。
對聶飛來說,看著銀行賬戶的數字蹭蹭上竄就是人生的極樂。而我想把錢變為生活,更好的生活,物質或者精神。
當聶飛在年薪達到20萬美元的時候,有一次我想為童子軍的募捐的孩子捐十塊錢,那天太冷了,那個孩子哆哆嗦嗦地站著,臉凍得蒼白,堅持在自己的崗位上,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必須募捐的任務。
我把那十塊錢放進捐款箱的時候,看見聶飛的一張臉,比那天的天氣冷十倍。我的心忽然就哆嗦起來。
想來在聶飛心裏,我這個一分錢都不賺的家庭主婦連隨便處置十塊錢的權利都沒有。
充什麽富人呢!我還想找人捐點錢給我呢。這一家大小生活容易嘛,都在我一個人身上扛著。回到車上的時候,聶飛嘴裏還嘮嘮叨叨的。
我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看著車窗外的異國他鄉,越發覺得心如枯井。
生活是不容直視的。雖然我從不覺得自己是懦夫。我多麽不想承認,自己生活在謊言之中。這謊言不是別人說給我聽的,是我說給自己聽的:
我有一個幸福的婚姻。我有三個可愛美麗的女兒。我有一個愛我疼我對我一心一意的丈夫。我雖然放棄了事業做一個全職主婦,但是我的丈夫全然不介意,他有能力並且心甘情願地給予我不勞而獲的生活……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這都是謊言。我對自己大喊。
我並不想過不勞而獲的生活。我也不想花任何人的錢。我隻是沒有了選擇。我隻是相信了人性的美好,盡全力為我所愛的人付出一切,放棄了為自己的打算。
而我並不快樂。不,我是痛苦的。每當深入地想到這個問題,我就痛苦得難以自抑:這個家其實不值得我如此熱愛。
那天我一直把眼淚忍到半夜,終於忍不住對著電腦那端一直關注著我的言訓失聲痛哭。
與其說是言訓追求的我,不如說我主動接受了他。
生活太壓抑了。我需要給自己尋找一個出口。我需要活下去。不論以怎樣的方式活下去。我需要活得健健康康,才能夠有力氣照顧我的女兒們,讓她們快樂地成長。
人和人 是不一樣的。甚至是完完全全的不一樣。即使同樣環境,同樣際遇,也會造就出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沒有人可以解釋原因。大概隻能歸結為各自命運。言訓這樣回答我。
我很讚同他這番話。不過這是我經曆了聶飛之後的看法。理論是一回事,實踐是另一回事。我懂的道理不可謂不多,但是在我沒有結婚之前,沒有跟任何一個男人走到那麽近的距離之內摩擦碰撞,我絕對難以相信,人和人居然這麽不同。
我的理想主義讓我重重地跌倒在婚姻的亂石堆裏。
我是在跟言訓走近之後,發現言訓跟我的不同,以及言訓跟聶飛的不同。
我知道聶飛愛我。我知道言訓也是愛我的。但是這兩個男人的愛是兩種方式,也各有局限。聶飛對我的愛排在金錢之後,言訓對我的愛排在他的情欲之後。
我用了八年的時間想清楚,這兩個人的愛,都不是我想要的愛。
9,
陳陳相因給我發來郵件:怎麽小說主角的身份又是家庭主婦?能不能給她換一張新鮮麵孔?
我笑。家庭主婦怎麽了?我喜歡我的主角是家庭主婦。
我偏愛家庭主婦,因為這類人群的所思所想遠比職業女性的所思所想對我來得更有吸引力。
有自己職業的女性因為事業與婚姻齊頭並進,就像一隻展翅高飛的雌鷹,驕傲,自信,睥睨一切。她們自認為有了經濟的獨立就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而事實也接近如此。
不過不幸的是,凡事皆有圓缺。職業女性的內心世界因為有了事業的寄托,情感難免被瓜分去了一半,對於一個需要情感來支撐的小說,她們的情感濃度顯然被稀釋,遠不如家庭主婦們的強烈情感更有衝擊力。
家庭主婦,尤其那些有著優越教育背景的女人們,就像被動或主動剪去一隻翅膀的鳥。用一隻翅膀飛翔在半空,人們很容易就可以想象那種吃力與失衡狀態。
在一個鄙俗勢利的社會環境裏,不用說,等待她們的一定是令人揪心的墜落的命運。
我看見過很多原本知性優雅的女性回歸家庭後,沉沒於家務,慢慢地被社會和家庭裏的成員洗了腦,曾經飛揚的風采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談及自己的主婦身份無不透露出或深或淺的自卑的神色。
鮮少有人覺得這有什麽不正常,大家都這樣認為,家庭主婦雖然不可或缺,但是毫無金錢價值。隻有缺乏長遠眼光的民族才會把家庭主婦的地位排在最低下。
想到這裏,總是讓我忍不住長長歎息。
這是好不容易等到的夜深人靜,是我忙碌了一天之後一個人的時光。
一個家庭主婦可以擁有的最奢侈的享受莫過於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以及無人打擾的一段光陰。這是我在還單身的時候擁有到厭煩的兩樣東西,如今卻變得無比珍貴。
往日總是在這個時候,言訓的郵件就會源源不斷地發過來,仿佛在他和我之間有一條詞語的河流,川流不息地奔波著,我疲倦了一天的靈魂便得到溫柔而有力地滋潤。
那條河流在我們之間奔流了整整八年。不論言訓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人,我心裏很清楚,他陪我度過了我人生裏最艱難的一段歲月。
在我們最熱戀的時候,言訓每天可以陪伴我六七個小時。每當我對他的愛產生懷疑,言訓就會委屈地反駁:你以為我是貓,有九條命,九個二十四小時,可以擁有無數個像你這樣耗費我精力的情人。
我對言訓是相信過的,但這種相信每每隻能維持一瞬。甚至在我看到他那些明顯的謊言的小伎倆的時候,他深情地一再強調他是愛我的,我便會有一刻的相信。
如果一個男人不愛一個女人,一個不能給他任何實質性的撫慰的女人,他會花費那麽多時間去陪伴她嗎?誰的時間不是生命?
正是這樣的迷茫不解讓我一次次動搖,一次次相信。而追根結底不過是我想相信,是我愛他,也需要他的愛。
我頹然地坐在電腦前,為往日記憶地一再顯現沮喪。
這麽多年已經成為習慣,每當我坐在電腦前,言訓就像是電腦的孿生兄弟,從電腦裏,從我的頭腦裏,甚至從我最深的欲望裏跳出來,我就變成了一個不一樣的我,不再是兒女成群蓬頭垢麵的家庭主婦,而是不食人間煙火,還沒有長大的小仙女。
我的思想還在飄來蕩去的時候,小美在手機上一個勁兒地呼叫我。我試圖不理她,又怕她真的有什麽事。
這個年紀的小女孩該去好好地談個戀愛,我經常這樣教育小美。
小美總是把嘴角撇到天上去,極不恭敬地乜我一眼,姑姑,你土不土啊,現在誰還提談戀愛。你知道我們這一代的口頭禪是什麽嗎?
我搖頭。是什麽?
是……約嗎?小美的櫻唇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因為漫不經心顯得尤為性感。
我笑出了聲。太直截了當了吧。談戀愛這麽美的意境都被你們毀掉了。
談戀愛多浪費時間啊。興許談了半天,手都還沒有摸到,多浪費時間和感情。我們講的是效率。愛完了馬不停蹄賺錢去。這年頭誰還為愛浪費那麽多彎彎曲曲的心思啊。
你們這一代人沒有嚐過愛的甜頭。我自己都覺得這句話聽起來老氣橫秋。
這就是結結實實的代溝吧。像被鋼筋水泥的時間支架強硬地隔離開一個天塹,我們誰都不能到達誰的岸。
姑姑!姑姑!一打開視頻,小美的聲音劈頭蓋臉地就覆蓋過來,即使掛著耳機,也讓我條件反射地把手機拿開離自己遠一點。
仔細盯屏幕,我猛然意識到,小美在哭,而且顯然哭了有一會兒了,鼻頭和眼睛都紅腫得有點變形,眼睛的妝容慘淡,直接讓她變成了一雙熊貓眼。
發生什麽事了?我第一反應是小美的父母有什麽不好的消息。
姑姑!——小美叫了我一聲,咧嘴哭得更凶,全然不顧形象,讓我想起她小時候得知父母離婚,思念拋她而去的母親而撲進我懷裏痛哭的情景。
直到她終於哭夠了,哭聲漸漸變為一兩聲哽咽。
我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小美看看我,張著哭幹的嘴唇半天,又低下頭,聲音嘶啞地說了一句:姑姑,我失戀了。
10,
我先開始差點放聲大笑。這個平日裏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在我麵前裝得那麽成熟世故,好像看透了人生,我還以為她真的如她所說對什麽都滿不在乎。
原來她一直瞞著我偷偷談戀愛。她還來跟我說什麽約不約的,這個小騙子,差點被她騙到了。
不過看小美一臉真切的悲傷,想這份感情真的讓她傷筋動骨了。於是靜靜聽她敘說,慢慢地在我的腦海中拚湊一個劇情狗血的言情故事。
因為母親職位的缺席,小美一路成長得很孤單。但是正如每一個人生命裏都會至少有一個守護他的天使,小美也有一個從小就非常要好的小男孩陪她一起成長。他們上同一所小學,同一所中學,甚至準備報考同一所大學。
我覺得這輩子就是他了。我從小就認定他了。他就是我想要的那種小哥哥,溫柔體貼,無微不至。這是小美的原話。
我含笑聽著,一言不發。小美以為我不信,真的姑姑,我是那種非常知道我想要什麽的人,我知道我非常想要的就是他。小美的眼淚又成串地流下來。
我點頭。我明白。我的腦海中滑過我曾經非常想要的男孩,就是那樣,一個人的身影可以填滿整個天空。
小美的愛情在十七歲那年盛放。她所有的第一次都給了那個叫齊摯的男孩。說起這個小美居然毫無羞澀,她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沒有什麽早不早的。
我覺得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分開的。誰知道……
有幾個人年輕時候認定的一輩子會堅持到最後呢?我歎息著安慰小美。
小美的愛情被人活生生攔腰斬斷。
她叫方!洛!影!小美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那個女孩的名字,像拋出一個一個閃著寒光的刀片。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的。
當另一個女孩的名字出現在這裏時,我就猜測到了八九分,這多半是一個橫刀奪愛的故事了。
方洛影曾經是小美的朋友,不是最好的,但是也算要好的一個朋友。她明明知道小美和齊摯是一對,不過一點也不影響她喜歡齊摯。
喜歡齊摯很正常啊。我們家齊摯這麽好。小美那時還美滋滋地跟方洛影開玩笑。
你不怕我把他搶走啊?方洛影笑盈盈地問小美。
小美驕傲地一甩頭,嬌俏地白了方洛影一眼:不怕!你搶不走我們家齊摯的!他心裏隻有我!
這隻是一句無心的話,是愛情裏的小女孩毫無防備毫無心機的一句話,卻給小美帶來災難。
那就試試看咯。方洛影輕輕回了小美一句。
假如時光倒流回去,假如那時的小美有現在的閱曆與敏銳,就會發現方洛影那輕描淡寫的話裏有刀光劍影。
真把齊摯搶去了?我身不由己地訝然問。即使我已經知道結局,即使我對人性已經深有了解,還是會忍不住為一個隻有十幾歲的女孩的惡感到驚訝。
真的姑姑。她徹徹底底地搶到手了。小美悲哀地看著我。
我無言以對。
方洛影的搶人手段並不高明,但是果斷幹脆。她找機會讓齊摯單獨去她家取一本高考資料書,請齊摯喝了一罐飲料,然後幾張她和齊摯裸睡在一起的照片就出現在小美的郵箱裏。
小美事後也知道,那罐飲料有問題,那次他們其實什麽都沒有做。
不過年輕的孩子有幾個能沉得住氣應對這種場麵呢。小美自然是衝齊摯大發脾氣,又哭又鬧,以分手相要挾泄氣。
那時候我真傻真傻。小美忍不住捂住臉。
我沒有想到她那麽壞,姑姑,我那時候真是沒有想到。那次我其實原諒了齊摯,我相信他是清白的。可是後來,方洛影就死皮賴皮地說她真的很愛很愛齊摯,還以自殺要挾齊摯和她做愛。她後來把他們做愛的視頻發給我,我一下子就崩潰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跟齊摯和方洛影說過一個字。再也沒有。
再也沒有。這幾個字裏包含的痛苦、決絕和傷害,讓我為之一顫。
我的眼淚突然傾瀉下來。不光為小美,也因為我想起了我和言訓,還有方洛影式的純青。
是什麽讓愛情變得麵目猙獰?是什麽讓我們的心被愛情傷得千瘡百孔?
11,
那天深夜,我在地球的另一端看著小美哭,直到她把一份痛苦和委屈哭盡。上帝造人在給我們準備了各種磨難和苦痛的時候,也製造給了我們排泄的渠道。
哭是一種很好的治愈。眼淚的排泄仿佛痛苦也就此從我們的心中排泄出來了,讓我們的心得到解脫。
其實在小美當初看到齊摯和方洛影的做愛視頻一下子崩潰了的那天,她就已經失戀了,隻是愛情的慣性讓她無法接受斷崖式的失戀的事實。
小美對他們兩個人,尤其對齊摯的百般苦求都不再置一言一詞,不過是本能地保持著一種倔強尊嚴的狀態。這種決鬥場不肯倒下去的鬥士一般的狀態整整保持了六年。
換一種方式說,小美把一種痛苦用不同的謊言形式向身外的世界做她的宣告:對兩個當事人她像一個鬥贏了的小公雞那樣以不屑一顧表達對他們的不在乎和自己的未受傷。
對我這樣的外圍者則以不相信愛情調侃人生的瀟灑態度掩飾她心上那道需要獨自舔舐和消化的傷痕。
直到那天,齊摯發來一封郵件,隻有簡簡單單的一行字:小美,我累了。就到這裏吧。好好的。要幸福。
小美壓抑了六年的眼淚被這淡淡的一行字擊中,突然像洪水決堤。
她心裏知道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即使六年前已經知道結束了,她還是用了六年的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
齊摯是愛她的。就像她愛齊摯一樣。但是他們都清楚,有了方洛影這氣勢洶洶殺進來的程咬金,無論多相愛他們都回不去了。
他們兩個是無辜的受害者。但是傷害的結果也隻有這兩個無辜的人背負。那個方洛影早就一身輕鬆地從遊戲裏退出。
不能不信,有的人,好像真的是天生魔鬼附身,來人間就是為了把壞事做盡,讓好人沒有做壞事的機會。這樣看,這世上有惡魔也不完全是一件壞事了。
為什麽不可以原諒齊摯?我小心翼翼地問小美。
可以原諒。但是我做不到,姑姑。也許這件事發生在今天,我或許有可能會原諒他,但是發生在十七歲,我絕對做不到。小美淒然對我說。
我幾乎能夠透過眼前的這雙眼睛看到六年前的那個世界在一瞬間坍塌的小女孩。小美的眼神裏都是絕望的灰燼,仿佛此時有風稍稍一吹,就能連帶著把她的眼神一起吹走。
我理解小美的做不到。即使發生在我這個已經見過太多人間汙濁的年紀,我依然難以做到原諒。隻有真正付出的人才知道那種傷害有多麽痛徹骨髓。
就像我對言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他的那些背叛。
言訓總是說我不肯原諒他是因為我不夠愛他。我自然知道,自己的無法原諒不是不愛,是因為太愛,傷害才會難以挽回。
不過我也像小美一樣,對言訓的這些話不置一詞。有些事不值得辯駁。即使是愛人,也不能夠奢望他們懂得我們的內心。
更何況,對言訓而言,他愛的那個始終是他自己。這一點就像聶飛。他們是一種類型的人類——隻愛自己,其他所有的愛不過是這種愛的附麗。
我有時候會想,我和言訓從最初好端端的正常交流是怎麽一步步走到荊棘叢生的欲望之路的呢?
反省之際,回憶的光返照出當時我們你來我往的一行一句,我才意識到,言訓之所以能夠贏得這一場情感的戰爭,應當得利於他的耐心。那種一個優秀的垂釣者必須具備的耐心。
言訓耐心地向我放下情感的誘餌,逐步加密我們聯係的頻度,等我一點點地依賴上與他的交流,他的字裏行間就開始夾雜進一些帶有性暗示的詞句。我當時並沒有太在意,或者介意了,但並沒有往深處去想,甚至我曾經專門抗議過言訓在我們文字聊天之際忽然加上關於肢體接觸的描述,不過我的抗議被老道的言訓輕而易舉地化解了,然後我漸漸地把它們作為他的一種風格慢慢習慣了……
其實回頭看隻不過是最簡單的溫水煮青蛙的原理。但是青蛙們是感覺不到這個被煮的過程的,自然就免去了掙紮。
即便我是一隻警惕性很高的青蛙,甚至在理智半死不活的情況下也能夠在言訓的話語裏清醒地找出他的邏輯錯誤所折射出的真相的一角鏡麵,但是我終究沒有把言訓想得那麽複雜,沒有把一個看上去頗具才華的人的性格裏的陰影部分想得那麽低劣,更沒有把我們的交流看成是一個預設的陷阱,而加以嚴密防備。
也因為我的虛榮和自戀。我像絕大多數女人一樣自戀地認為自己是一個美麗聰明充滿魅力的女人,值得讓天下第一王子熱愛,如此,言訓的仰慕就被我順理成章地笑納了。
我以為我多了一個追求者。其實我不過是垂釣者多釣起來的一隻魚而已。
世事的真相回頭去看,就是這麽諷刺。
12,
回過頭來看,對我來說最諷刺的是,我一邊覺察到言訓撒謊成性,一邊還是身不由己陷入他的陷阱。
除了太寂寞,我找不到為自己辯護的藉口。
言訓在最初是以兄長和網絡前輩的身份來和我進行交流的。後來他開始講到他的家事,他的家事自然都是些不愉快的事。那時候言訓每每跟我抱怨完他妻子的種種行為,總要對我叮囑一句,你不要寫進小說裏啊。
他知道我想象力不夠發達,所寫的小說總是或多或少有真實的影子打底,有時甚至是完完全全的真實,隻不過這種真實被文字的華麗與輕飄掩蓋了,看上去就有了失真的感覺。
言訓的叮囑引起我的注意。我那時並不會想到寫任何有關他的故事。並且在那之前我沒有懷疑他對我說的關於他妻子的那些事情的真實性——人的性格千奇百怪,發生什麽都不出意外。而言訓多此一舉的叮囑反倒是引起了我的懷疑,因為他的話是:不要被當事人看到。
我想大概不會有人稱自己的妻子為當事人的。偶爾一次是說滑了嘴,數次這樣說就可能是一種心理反應了。我後來懷疑,言訓跟我說的關於他妻子的種種故事,不過是他從網絡上得來的他人的故事。
甚至後來,每當我感受到一種可能存在的情感欺騙,決定結束這種關係,離開言訓的時候,他為了挽留我,每每想出的身體的各種小恙,疾病,大約也都是來自網絡上所聽所見讓他突發奇想,於是就把那些症狀搬到他自己身上,為了向我博取同情。
這八年中,我幾乎從言訓那裏聽說遍各種稀奇古怪的病症,而這些稀奇古怪的病症無一例外都是病發在我轉身之後不堪打擊的言訓身上。當然,這些病症無一例外也都伴隨著我回到言訓身邊而不治自愈。
我不能離開你,離開你就活不下去。“病愈”後的言訓總是用這樣的話給我洗一遍腦。他一點也不覺得這種重複的洗腦令人厭煩,甚至好像他覺得我真的會一直相信下去。
而我其實早就識破,言訓想盡方法編出各種謊言,無非是為了留住我在他身邊。
有人說,要是有人肯對你說一輩子的謊話,那就說明他是真的在乎你。因為謊言總比真相來得甜蜜美好。他不肯讓你看到真相,是希望你不會被真相傷害。
這樣說來,在我冷峻而犀利的言辭的拷問下,謊話連篇,滿嘴跑火車的言訓或許是真的愛上我了吧。
言訓告訴我他的妻子性格偏執,脾氣暴躁,不愛好文學,也不喜歡他整天舞文弄墨,甚至他妻子曾經為了反對他看書還撕過他的書。作為文青的我,向來極其反感撕書這種事,我不能對言訓說他的妻子這一舉動多麽不明智,但是對言訓的同情之心卻開始滋生了。
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處境抱持同情之心,那麽愛情的土壤便是被鬆軟地犁過了,隻等落下種子。
我和言訓在一起時,或者說,我和言訓從陌生到熟悉,從好感到曖昧,到最後言訓提出進行文愛,那時我們已經網絡交流二十餘萬字了。
二十餘萬字的純粹聊天,那時我自認為應當可以將一個人的本質看透八九分。
事實證明,那時我多麽幼稚而自以為是。
13,
嘖嘖……文愛啊……姑姑……你們文愛啊……嘖嘖……小美發來幾個字加一連串的微信鬼臉。
她已經從那天的痛哭裏脫離出來,變回了生龍活虎沒心沒肺的小美。那個傷心欲絕的小美好似她褪下來的一個空殼,孤單地留在時光的長廊裏。
我還是更喜歡這個小美,未必不再有痛,卻要微笑著生活,仿佛從來不曾被生活欺負過,雖然她的玩世和新潮常常讓我覺得自己已被這個新世界淘汰掉了。
我盯著那一連串的表情包發懵。據說現在的年輕孩子們交流已經可以完全脫離語言,僅用表情就可以心意相通。那麽如今語言修養的普遍退化就是可以理解了。
不知道科技繼續發展下去,人的思想會不會被徹底解碼,人類在其中居住了幾千年作為心靈家園的語言是不是真的會消失。那時候人與人隻要眼神相觸,就可以破譯內心的種種想法。那時候,謊言將無處躲藏,人類將直接抵達真相本身。
隻是沒有謊言的包裹與陪襯,真實本身還會具有我們現在所渴望的那種因神秘不可得而愈顯迷人的魅力嗎?
姑姑,我才知道,你一點也不土。簡直是時尚達人。小美又發來一串調笑的表情,讓我哭笑不得。
隻是文字而已。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我是文字工作者啊。我故作一本正經地為自己辯解。
其實我說的也都是事實。
也許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看到風流香豔的文字會忍不住臉紅心跳,意亂情迷,在到了一定年紀,領略了文字陳述的事實之後就會見色不亂,平心靜氣了。而這種體會,非意會不能言傳,非經過不能懂得。
也正因為此,我以為大可不必對現今日益流行的文愛側目。恰恰相反,文愛,尤其是兩情相悅的文愛,有助於紓解現代人心靈上的壓力,釋放身體裏的欲望,最終達到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和愉悅。而這種愉悅,正是人苦苦追求的精神層次的一個層級。
言訓第一次跟我提出文愛請求的時候,我本能地抗拒抵製。那時我把文字看得過於神聖,以至於高於人本身,像信仰一樣不可褻瀆。
後來,在言訓的軟磨硬泡下,我慢慢學會了遷就他的要求之後,不斷反思,終於意識到,過分抬高與過分壓低都背離了文字產生與存在的初衷:文字不過是短暫的人世之旅上幫助我們完成自身的手段之一。
假如我的文字可以安撫言訓,讓他得到愛的感覺,從而得到身心的安寧,那麽於我而言,這是可以饒恕的罪過。
對我來說,不可饒恕的是欺騙。
不過我不確定,隨著歲月的遞增,隨著對人世一切越來越淡然地看待,不知道最終連欺騙我是否都會饒恕,假如欺騙帶給人的是快活,像言訓那樣。
我曾經跟言訓提出我們可以成為網絡情人,不過要公開我們的關係。
我雖然對自己的魅力充滿自信,但是也深知如今社會裏那些敢於追求真愛的女人們有多麽狂放不羈,她們不怯於掠奪,也不介意分享。而我,我落伍了。我有精神潔癖,即便隻是虛擬的網絡戀愛,我要的隻能是純粹專一的精神之愛。
在我深陷進言訓的情感漩渦與各種糾葛之後,回想起當初言訓在追求我的時候說的一句話:你放心,為了你的名譽我會絕對保密的,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跟我有親密關係。
我那時還為這句話感動過,以為言訓是體貼我的處境。而我那時想的卻是,我既然接受他,就不怕被天下人知道,甚至巴不得天下人知道。
愛情不是羞恥的事。何況隻是精神之愛。
我要的是愛情。而言訓能給的卻隻是偷情。這是我一開始就該從言訓的話中看到的真相,卻因著對愛情的饑渴而忽略掉了。
我像隻奮不顧身的飛蛾,一頭撲進自以為的愛情的火裏,燒得外焦裏嫩,還以為自己擁有了最美的愛情。
不過言訓有百般不是,卻有一點是極好的,他信守了這個承諾:他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我跟他有親密關係。
我想言訓也是這樣承諾純青以及那些別的女人們,所以這麽多年,無論我怎樣軟硬兼施威逼利誘,言訓都咬定一句話:他隻愛我一個人,他跟其他任何女人都沒有任何親密關係。
而我是個心思簡單又性格張揚多事的女人。當我在言訓的一再鼓勵下返回文學論壇的時候,我要求言訓給我公開鼓勵。
言訓問我,親愛的,你確定嗎?一旦我公開鼓勵你,別人就會懷疑我跟你有關係。
我怎麽會怕別人懷疑呢?這本來就是事實。
我忽略了言訓的話語透露的信息:為什麽他一旦公開鼓勵我,別人就會懷疑我跟他有關係。
陷入愛情的女人智商是零,那是一般的女人;我是特殊的女人,當我陷入愛情的時候智商是負數。
那時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將應對的是怎樣一個複雜的世界,而言訓笑盈盈地把我送到了那個世界的中心。
純青就是在那之後突然對我變的臉,而我完全懵懂無知。
14,
你不會接下來要寫你們視頻吧?太火爆了!坐等。陳陳相因冷不丁給我發來這麽一行,話裏話外都是幸災樂禍的感覺。
為什麽這麽想?我問。我說過我從來不視頻的。
必然的趨勢啊。這麽愛下去,僅僅文字怎麽夠呢?幹柴烈火,總要燒到視頻上去才行。陳陳相因一副行家裏手的口氣。我已經上過當了,知道你的話裏到處都有水分。所以你說過的話都要推倒重新評估可信度。
我隔著屏幕大笑,真是孺子可教。
男人的反應速度總是比女人快不知多少倍。即使一個男人一時陷入感性的謎障裏,隻一次與真相的親密接觸就會讓他回歸理智的巢穴。而女人則不知要為自己的感性邏輯的混沌付出多少代價。
所以在愛情這件事上,女人無論如何都不是男人的對手。或者說,純粹的愛情,注定是女人們的獨角戲。
我們沒有視頻過。但是要是你覺得視頻更符合這種網絡愛情的發展趨勢,那麽你可以自己腦補那些視頻情節。我漫不經心地回複陳陳相因。
在網絡上寫作數年,我已經學會不與人做無謂的爭辯,即使這個人是言訓。信你的無論怎樣都會信。不信的,無論怎樣都會不信。不如諸事隨它去。
剛剛打發了陳陳相因的問題,小美的幾乎同樣的問題也跟過來:姑姑,我就是忍不住好奇,你們視頻了嗎?
我笑。天下有不八卦的女人嗎?即使這個女人是我的女兒般的小美。
你猜呢?你猜我們有沒有視頻過?我故意逗小美。
視頻過。小美幾乎沒有猶豫就給出了答案。
果然是先鋒派。若非親眼所見,我怎麽也想象不出這樣一個率性果敢玩世不恭的小美也會為情撕心裂肺。
現在視頻簡直就像家常便飯。我們在高中的時候同學跟網友視頻都很平常了。小美解釋。
視頻做愛?我詫異地問。
具體視頻什麽那就不知道了。小美發過來一個鬼臉。興之所至,就是做愛也沒什麽吧。況且那也不叫做愛,那叫自我撫慰。小美倒是直言不諱。
不為情所傷時的小美智商情商都讓我刮目相看。
大約是幾年的網絡編輯生涯讓她開闊了見識。不可否認,無論怎樣魚目混雜,風氣日下,網絡的確是讓靈魂飛速成長的地方。
沒有。我和他真的沒有視頻過。我認真回複小美。
我可以對別人嘻嘻哈哈,對小美卻不能不拿出最大的坦誠。
言訓當然是要求過視頻的,被我拒絕了。太色情了,想想都覺得那畫麵太淫蕩。我實在接受不了。
我知道了,姑姑,你是不是覺得視頻很髒啊。小美笑容很詭異地問。
不是髒。隻能說視頻超過了我的底線,我做不到。你知道我已經很老了。我們當年談戀愛的時候都純潔得不像人,哪裏像你們現在,個個頭腦先進得都快變成機器人了。我感覺到這個話題實在是尷尬,想轉移小美的興趣點。
那有什麽啊,姑姑。你太保守了。你是作家啊,思想應當走在大眾前麵。一說起跟自己的專業沾邊的事,小美的口氣立即就老氣橫秋,仿佛如她自嘲的那樣,她年輕美麗的軀體裏真的住著一顆老靈魂似的。
其實姑姑你想想,這種視頻跟男生對著蒼井空有什麽區別呢。視頻做愛隻不過具體了一個對象而已。世界上有幾個男人沒有對著AV片自慰過呢。天下烏鴉一般黑,區別隻是淺黑和深黑。小美的話聽起來簡直像個過來人,對男人的認識通透得讓我這個三個孩子的娘汗顏。
嘿嘿嘿,少兒不宜,打住了。臉紅不臉紅啊。小姑娘家家的,別張口就說這些醃臢的話。我已經招架不住這個伶牙俐齒的小美了。
什麽年代了啊,姑姑。小美打過來一個譏誚的表情。這些知識都是我在中學時從網絡上學的。國內的各大網站點開來,凡是認識漢字的,都能從中獲得免費的性知識,各種性技巧……小美簡直滔滔不絕了。
我自然知道小美他們成長的環境,甚至也曾經寫文討伐過這種網站亂象,說是新聞網站,其實本質上就是一個色情網站,整天公然推送那些我小時候被禁止閱讀的黃色書刊式的各種不堪入目的性文字,滿眼都是引誘和教唆,極其容易讓沒有分辨能力的青少年,甚至得不到滿足的各個年齡段的人誤入性歧途。
那些充滿誤導的文字透露出的信息是:人人皆墮落。它們給予文字的接受者的心理暗示是:不墮落這輩子就白活了,就吃了大虧。
假如現如今中國社會全民欲望膨脹,道德墮落,那麽中國各大網站多年不知羞恥堅持不懈的推黃功能功不可沒。
言訓自然是一個不能免俗的男人,即使他能夠寫出不食人間煙火的文字,最根裏的他卻是一個欲望強盛的男人,至少,文愛的表現是如此。
言訓也曾經問過我,為什麽可以接受文愛而不能接受視頻,我看起來並不像一個保守的人。他的意思是,我甚至不屑於讓別人知道我在和他網戀並且文愛。
這可能僅僅是每個人的底線不同而已。文字是我的底線。所有可見的止於文字對我來說就停留在虛無的範疇。作為一名網絡寫手,我阻止不了形形色色的文字進入我的視野,也不應該阻止——文字是寫手不斷認知、探索這個世界和不斷完善自己的工具。
而視頻則把聲色通過具體可見的形體表現出來,極大地破壞了文字的想象之美和朦朧之美——我幾乎沒有見過可與文字媲美的情色畫麵。
當然,我也有私心。我一直覺得沒有見到實質的畫麵,沒有觸到實體,我的罪惡感就可以得到稍微的減輕。
從另一方麵講,我之所以不顧言訓的再三阻止涉及網戀這個話題,是我覺得網絡的出現把人的靈魂凸顯在世界麵前,這似乎是人類曆史發展的必然趨勢。當整個人類不再為物質奔波,從簡單低級的勞動中解放出來,人類該如何麵對一下子閑置而顯得荒蕪空虛的精神世界?
作為一個立誌文學的人,我覺得深入地揭示這個時代正在發生的事情和普遍現象是他的使命。文學史上那些偉大作品無一例外都是基於對作者所生存的那個時代進行思考和揭示。如今流行的單純的無邊無際的想象小說,其實是對人類智慧的蒙蔽和愚弄。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對言訓這樣笑談過。
那是我們第一次為公開網絡情侶關係發生爭執時我脫口而出的話。
我沒有多麽高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嚴重地破壞了所謂正人君子們設定的道德的藩籬。當無數虛擬的石頭貼著道德的標簽砸向我的時候,言訓對我說,人人都在網戀,都巴不得掖著藏著,一輩子不被人發現,你何苦這樣自己作踐自己?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僅僅因為,那時我從純青的話裏發現了言訓的欺騙,並沿著這一點蛛絲馬跡揭開了千絲萬縷的真相的一部分絲縷。
假如我在一個地方跌倒了,我想告訴後來者,繞過它,繞過這些無謂的傷口。
就是這麽簡單。
當然,後來,我逐漸意識到,這種做法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
15,
當年言訓在論壇裏公開支持我的行為,果然如他事先警告我的那樣,會給我招來麻煩。其實這一點可以從中看出,言訓本性不壞。
以言訓的世故他大約已經從那幾十萬字的交流中摸透了我的個性,看出我的單純未經世事,即使我那時已經為人妻人母,但是因為人生順遂,加上初入網絡,就像初涉人世的少年一樣懵懂莽撞,又對人性始終抱持著美好的想象,如此遭受一通劈頭蓋臉的打擊將是難以避免的了——所以他提醒我。
但是言訓沒有告訴我我將遭遇的是什麽。
純青是第一個給我重重一擊的人。
我和純青見過麵之後,她一直對我極其友好,儼然我的熟識已久的好姐妹,讓我感動不已。雖然我本能地感覺她身上有我不太喜歡的東西,但是那時我並不以為這有多嚴重:我們隻是網絡交往,虛擬的世界裏的朋友何須他們有多完美。
後來,經曆了各種事情之後,我才知道網絡世界和現實世界一樣,充滿遊戲規則,拉幫結派,欺上媚下,人前背後兩張臉…..
假如現實世界裏的七宗罪還隻是隱秘地發生,那麽網絡則把這些罪毫無遮攔地呈現在我們麵前,一張網皮遮麵就讓人安心放肆地做披著人皮時不敢明目張膽地做的那些事。
可以說正是虛擬的不可捕捉,讓現實的那些醜陋變本加厲,讓人生出人性本是這麽醜惡還是虛擬放大了這些醜惡的疑惑。
當然,我也始終堅信,美好的靈魂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是美好的。隻是這種鑒別需要時間和智慧,才能看出哪些是真正閃光的金子。
純青發消息問我和言訓是什麽關係時,並沒有直截了當,而是用了曲折隱晦的問句,而這種曲折隱晦也是我在事後才體味出來的。
那時我還沉浸在愛情的甜美之中,雖然不能完全確信這份從天而降的愛情,但是那種心兒顫顫的感覺卻是真真實實的戀愛的感覺。
言訓有一種天然的本事,或者是生活造就他的本事,他可以用詞語把我輕易送到雲端上去: 你是我的女神,我想跪在你麵前向你求婚。給我地址,我現在就把鑽戒給你寄去,我要早早訂下你,讓你屬於我,不再讓任何人染指你。我要和你生生世世在一起,和你品嚐魚水之歡,一直做到死……
假如現在我看到這些話語會失聲笑出來,那時我卻是一本正經地投入這份戀愛。和言訓在一起,我就像一片輕羽,身下永遠都是一團托扶的微風,讓我飄飄然離開現實的泥淖,產生奇妙美好的幻覺,仿佛身處如夢似仙的幻境。
這大概就是愛情的致幻作用了吧。凡是愛過的人應當都體會過那種神魂顛倒飄飄欲仙的感覺。所以愛情就像鴉片,會讓人上癮,讓人一個接一個不可抑製地愛下去,僅僅為了尋找那種幻覺的快感。
應當說,我可以想到的這個世界上最甜蜜的詞語,言訓都讓我一一品嚐了。也是因為此,我現在可以對著任何甜言蜜語做到不動聲色,鎮定自如。見過和沒見過的差別,簡直就是天和地的差別。說經曆改變人,大概也是這個意思。
即使純青隱晦地問到我和言訓的關係,那時對她毫不設防的我自然是坦誠相告。我並不是沒有看到言訓和純青在網絡上的公開互動,但是言訓說,他和純青隻是探討文學,他隻愛我,不會對任何人動心,我就相信了。
那時愛情給我所有美好的感覺,其實隻有一個依托:相信言訓。
被相信,多麽可貴的一種精神依賴,可惜,這個世界被相信過的人,最終多半辜負了我們的相信。
我現在知道,簡單的相信,與其說是單純,不如說其實是一個人精神上的懶惰。相信是一種接受,而不是思考。隻有經過嚴密的思考之後的相信才是真正的相信,不然隻是盲目的跟從。
一個人隻有不斷質疑,才能不斷思考。就像把精神放在磨刀石上反複研磨,最後精神上顯露出那道近乎神性的思想的光芒才是精神的高級層級。而一個凡事相信,沒有經過痛苦的思考的曆練的人或許容易快樂,然而精神層級一定在低端,容易被操控和利用也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那時我覺得我和言訓的相愛沒有妨礙任何人,我們隻是精神上契合,惺惺相惜,即便是發生文愛,也隻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不關乎任何其他人。這在我,是這樣看待的。
也許有一天,時代進化到會給精神犯罪定罪,那我會是第一個站出來認罪的人。不過我也斷然相信,人類曆史永遠不會進化到這個層級。
純青在得知我和言訓的網絡戀情後,態度陡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給我回來的消息字字如刀,冰冷至極,完全不複最初我認識的那個純青。甚至後來純青對我說:你有什麽資格同我相比。
我對著這一句話目瞪口呆。直到那時我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純青的過激反應是因為言訓。
我是個家庭主婦沒有錯。我沒有高看自己,也沒有低看過自己。我從來也不覺得家庭主婦有什麽見不得人,抬不起頭。我隻是放棄了事業,隻是沒有經濟收入,僅僅因為這一點,我這個人就沒有存在價值,不堪與任何人比較了嗎?雖然我並不會把自己跟誰比較。人與人是沒有可比性的。我一直這樣認為。
但是當純青用這樣犀利刻薄的一句話紮醒我的時候,我猛然意識到,我其實根本不了解純青這個人。所有虛擬的表現都是她刻意而為,甚至我和她的見麵,她的熱情,體貼,溫柔,我以為的她的美好的部分都不過是倚賴我對她不發生任何威脅作用,更有甚者她以為對我稍加施以溫情我就容易被籠絡。
而一旦發生利益衝突,即使隻是虛擬的利益,她的本性也讓她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者這才是真實的她:一個我根本不了解的危險的人物。
我一生裏從來沒有對任何女人麵對麵說過這句話:你有什麽資格跟我相比。
我威脅到她什麽了,她好像很鄙視和仇恨我?這是我那一刻的第一反應。
正是從那天開始,我對純青以及網絡裏的人甚至言訓都多了一份質疑和防備。
他、她為什麽這樣。他、她這樣說話和做事的目的是為了什麽。
當我開始思考,而不是蒙昧的相信和接受時,網絡世界以及網絡世界裏的蒙麵人,對我呈現的就是另一種麵貌了。
16,
我後來想,假如純青一開始就對我坦誠相告,她跟言訓之間有一段情——我向來對插足別人感情的事很不屑,那時候我跟言訓的感情還沒有糾纏到非常深的地步,即使分離也不會讓我們傷筋動骨——那麽一切都來得及改變。
可惜,純青是一個心機深沉的女人,這也是我後來才慢慢感覺到的。或者說從純青跟我翻臉那一刻我就直覺地意識到,純青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隻不過我不願意往更壞處想她就是了。
純青跟我翻臉的事讓我很莫名其妙。恰巧言訓也來問我,跟純青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他說純青對他大發了一頓脾氣。
我那時多麽單純,以為我不小心破壞了他們的“友誼”。我在言訓的言語的蠱惑下,以為他們之間真的隻是友誼,甚至到那時我也沒有懷疑言訓的話裏都是自相矛盾的謊言。
我相信言訓,更自信我是值得被專一熱愛的女人,不會遭遇欺騙和背叛——年輕的時候我們大概都懷有過這樣可笑的自信。
不知道言訓跟純青說了什麽,純青再來跟我聯係時,卻是滿口的仁義道德的說教了。說什麽我已婚,不該同言訓網戀,這樣是不道德的,等等等等,就差指著我的鼻子說我不要臉了。
純青的口氣和用詞都顯得太義正辭嚴,以至於讓我反感,如果沒有之前她對我莫名的指責與貶低,或許我的耳朵也不會那麽逆反:她的話我一句都聽不進去了。
我已經認定,能那樣粗暴地對待身外人的人,不可能有教育我如何為人處世的資格。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我這一觀點的正確。
很不幸的一點是,在網絡中,越是那種沒有資格教育別人的人越是一臉的正義忠誠和貞潔。
在最初打交道的時候,人們很容易被他們高大上的言談迷惑,將他們視為君子,道德的楷模,而真相往往讓人瞠目結舌,甚至恰恰相反,他們是最偽善的一個。
偽君子最擅長的就是偽裝,很像時下裏那些官員,在沒有被查處之前,最清正廉潔的口號都是他們喊出來的,讓人簡直可以把他們捧為聖人。
而其實真正的聖人從來都是低調的,甚至自爆糗事——本來,哪裏有什麽真正完美的人呢,不如直麵人性來得真誠坦率。
我是一旦發現了一點真相的馬腳就絕不會再輕易相信的那種人,可以允許別人騙我一次,但我不允許自己再上第二次當。
純青對我的態度的劇變讓我從內心裏否定了她。去除了最初對她的好感的情感因素,我的理智恢複過來時,直覺也開始發生作用。
我直覺純青也在跟人網戀,而且網戀曆史不短——這可以從她的文字裏看出來——卻如此聲色俱厲地教訓我的精神出軌,我簡直要在內心裏鄙夷她的裝模作樣了。
何況純青並不知道我跟言訓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又如何走到精神戀愛的境地。還有什麽比給別人扣帽子更容易更自以為是的事嗎?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好奇,純青要自我感覺多麽良好才能那樣對待我。
而後來一步步的事實讓我一點點更加看清純青的為人,事實證明,我的直覺完全正確。她確實一直在與言訓曖昧,甚至在我向她坦白了我跟言訓在精神戀愛的事實之後,她依然沒有退出,仍然糾纏其中。當然,她不再以純青的麵目示人了。
假如一個人的命運是既定的,那麽我相信靈魂的樣式也有它既定的模樣,或者說,每個人的靈魂都有它的特殊的三顆痣在上麵,無論網絡給人提供了多麽千變萬化的可能,你就是你,再怎樣變都改變不了靈魂的核心質地,就像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樣。
無論純青後來以純白,純藍,純黛或者其他名字出現在網絡裏,隻消幾個交道回合,我就可以認出她來。每當看著換了馬甲,自以為我認不出她來的純青變著口氣與我搭話時,我對她既不屑又同情。
她始終沒有從言訓和我之間退出,始終在爭奪言訓,假如可以用勾引這個詞的話,大概這個詞更合適。
有時候我想,言訓有什麽好呢?他無非就是會舞文弄墨附庸風雅一下,若不是我和他相依相伴這麽多年生發了超越愛情的情感,若不是每次我轉身離去他都苦苦挽留,我想不會選擇他,僅僅因為他的花心與謊言。
我想對純青,言訓一定也是動用了謊言來籠絡她的。自始自終,在我這裏,言訓從來沒有承認過他喜歡純青,甚至說他們早就沒有了聯係。
言訓後來在我因為懷疑他四處留情拈花惹草而拒絕再與他文愛的時候曾經說過,他如果找別的女人也隻是為了滿足需求。
你就當我去找妓女了不好嗎?言訓這樣向我解釋。
我想純青一定不知道言訓對我說的這些話。每當念及此,我心裏又為純青感覺悲哀。
現時代的女人們在獲得知識與生存技能的同時,也獲得了追逐愛與自由的權利,女人們比以往任何時代都前所未有的得到解放,知識獲取的解放,工作機會的解放,以及性解放。
女人們學會了所有作為人的技能和本領,在各個方麵比拚甚至超越男子,卻漸漸喪失了一項女人天然具有的最重要的品質:自愛。
我不知道純青在明知我和言訓是情侶的情況下為什麽還要橫插進來,難道她不懂得自愛嗎?或者在她心裏隻是因為嫉妒而讓她瘋狂,她更多的不是愛言訓,而隻是想打敗我,表明她比我強。
後來我看到純青時時處處顯露的愛情的觀點,大約就是女作家張愛玲隨口說過的那句話:愛就是低到塵埃裏。即使明知道他有幾個女人也不在意,也要做他情感世界裏的幾分之一,就滿足了。
我對這樣的觀點隻有搖頭。
17,
純青的觀點很代表現今的一部分女人,她們熱衷於從別的女人手裏搶走男人,尤其是已經功成名就的男人,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去主動追求,甚至倒貼,橫撲,整個兒一個動物生猛。
小美發過來的評論透著憤憤然,讓我一下子想到方洛影和齊摯。
可是,我說,現今熱衷於從別的女人手裏搶走男人的恰恰是你們這些新時代的弄潮兒啊。我們那個年代的女人多半還是保守,比如我,隻是精神戀愛一下就要背上十字架。即使純青,她也不過是在網絡裏參與到我和言訓之間,她的惡也許不過是僅僅遇到了我這個倔強的對手而被激發出來的。誰知道呢,或許現實中她也是一個謹守婦道不越雷池一步的好女人呢。
小美好半天沒有回過話來,也許她在琢磨我說的。
不過姑姑,你怎麽確定純青始終在你和言訓之間,假如如你所說,言訓從來沒有親口承認過?小美半天沉默之後發過來這個問題。
言訓是肯定不會親口承認的。他知道一旦承認,那麽他對我說過的所有甜言蜜語都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被推倒砸爛,我們多年的愛情自然也會隨之灰飛煙滅。所以除非言訓下定決心結束和我的糾纏,否則我別想從言訓嘴中得到真相的隻言片影。
就像高尚的靈魂自帶光環一樣,所有的謊言其實也都自帶馬腳。這個世上沒有天衣無縫的謊言,缺少的不過是發現的眼睛和探索與較真的心思罷了。
正是懂得這一點,我對言訓幾乎不說謊話,或者當時為了搪塞他,事後我一定會自己拆穿自己。撒謊是需要超級記憶力的,還耗費人的心力。我是一個懶惰的人,懶於記住自己都對別人撒了什麽謊——那多半需要另一個謊言來彌補漏洞,不然就會醜態百出,這是我不願意的。
真話,永遠隻說真話,哪怕是玩笑著也要說出真話。不是因為高尚,其實是緣於自私:我不想承擔哪怕一點點說謊的壓力。
言訓在這方麵比我強大許多,他不但有驚人的記憶力,還有一種訓練有素的邏輯能力,更有對人的心理活動的把握和掌控,他可以不慌不忙把謊言一個堵一個地圍固住。假如沒有極其敏銳的知覺,那麽言訓的話聽起來就像真的一樣合情合理。
假如撒謊也可以分段位,言訓的謊言能力顯然屬於高級段位。這也是我為什麽一度會完全相信他的話的緣故。
我最終證實純青和言訓的關係,證據還是言訓向我不小心主動提供的,這不能不說是命運的諷刺,不然以言訓的處心積慮,我是斷不可能拿到什麽證據的。
事情起自言訓收到的一封電子郵件。言訓收到那封郵件就來問我,是不是呼叫他。這麽多年我幾乎沒有主動呼叫過言訓,他大約覺得新奇,就來問我,因為他知道那是我:以我的私用網絡ID發出。
那不是我。是純青。我看著言訓發來的征詢的話,淡淡回答。
說什麽胡話呢。怎麽可能,這明明是你。言訓大概突然意識到他的莽撞詢問致使自己給自己闖了禍,他的語言邏輯也因為慌亂開始漏洞百出了:我怎麽會不知道誰是我。
那是純青,絕對不會有錯。因為這麽多年除了言訓,在網絡上我隻跟純青使用過這個網絡ID。
這件事發生在我向純青坦白我和言訓網戀之後的第八年。純青呼叫的言訓的那個郵箱地址是言訓最新給我的,為了他回國我們方便聯絡,也就是說我在之前根本不知道言訓還有這樣一個郵箱存在。
可見這麽多年他們始終私下在聯係,可見言訓口口聲聲說的跟純青早就不再聯絡完全是騙人,可見純青那些在我眼前晃蕩示威似的馬甲都不是我的無端臆想。
姑姑,你不會就是因為這個跟言訓分手的吧?小美問。會不會有誤會?我覺得雖然你的直覺有一定的準確性,不過依然不能認定言訓說的都是謊話,即使純青一直放不下言訓,也不能說明言訓愛的不是你啊。愛情是不講道理的。這點,姑姑你比我懂。
我笑。小美像個愛情谘詢專家,興致勃勃地幫我解剖我和言訓的網絡愛情這個案例。
不會,當然不是因為這個。其實我跟言訓之間早就不是愛情了。甚至我們之間的文愛也不是別人所理解的文愛。
提到文愛……姑姑,你還會使用性懲罰的手段啊。拒絕文愛……怎麽聽上去像真實的過家家的感覺呢,好像你們之間真的有夫妻生活似的,而你可以用拒絕做愛來宣示不滿……小美打過來一長串各種笑。
我也忍不住跟著擺出各種哭笑不得的笑臉。
也是啊,回頭看,我也快搞不清我和言訓之間怎麽會有這麽古怪的關係了。而我對小美說的話卻都是實話:我和言訓之間的文愛,更多的時候僅僅止於文字。
我一直清楚地知道在我這一切文愛都是止於文字,甚至與言訓爭吵的時候我會把真話講出來以刺激他——言訓最受不了我的刺激,這個時候他往往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一頭情緒完全失控的獅子,我又因為怕他真的生氣而再反過來安慰他。
我曾經以為言訓那麽熱切地索要是真的索要,直到有一次,我們剛剛文愛完畢,我在“愛的美妙高潮”的靜止間歇跑去一個網站瀏覽信息——自從跟言訓在一起後,我的時間幾乎都被他占據了,我隻能利用一切細小的時間空隙去瀏覽我和言訓之外的外部世界——然後我在那裏看到了言訓,前一秒鍾還給我發來信息說爽死了腿軟了的言訓,下一秒居然在氣定神閑一臉十年沒有性生活般的清澈:他在發表關於一首詩的評論!
那一刻我沒有被欺騙的感覺——大概因為我也是同樣地欺騙著言訓——雖然我早就懷疑言訓如此頻繁的文愛的真假,不過那一刻對著言訓的評論,仿佛與真理不小心碰了個麵對麵,我忽然啞然失笑:我們兩個在玩什麽遊戲呢?
而玩著文字遊戲的我們又怎麽會糾纏得那麽深切,怎麽會讓我們生出那麽多千絲萬縷的聯係,以至於每次分離都好像真的在用尖刀切割靈魂似的。
18,
純青到底是誰啊?我怎麽一點都沒有看出來你們之間這些風起雲湧的故事呢?陳陳相因的疑問發過來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吃驚,甚至在意料之內。
你怎麽又不加思考地就相信了我寫的文字呢?質疑呢?你的質疑的品質哪裏去了?難道你想混充是北大畢業的嗎?我調笑他。
我和陳陳相因曾經就北大校長的不要質疑的號召很是發了一番感慨。這還是那所中國最一流的大學嗎?難道要在泥沙俱下的網絡時代為國家帶頭培養盲聽盲信不辨是非的奴才?
真是被你捉弄死了。看個小說也不讓人精神放鬆。思考會讓人掉光頭發的!陳陳相因半晌回複過來一句話。想來他被我的一盆兜頭冷水澆清醒了。
我大笑。我喜歡跟他聊天就是因為他聰明,一點就透,不會費我太多口舌。
其實純青…..我故意賣了個關子,老半天才回複他,這個人物是我虛構的,是謊言的一部分。
陳陳相因立即啞巴了。可以想見他被我氣得吹胡子瞪眼想一拳搗向屏幕的樣子。
我輕輕笑。
真相如果從眼皮底下溜過去了就讓它溜過去吧。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最幸福。敏銳固然,如普魯斯特所說,是一種天生的才華,遲鈍卻是一種神賜的優待。
即使陳陳相因不錯眼珠地盯著網絡,尋找網絡上的蛛絲馬跡,我相信他也不會看到這些故事的影子。
網絡世界就像深深海洋,波平如鏡之下的各種不為人知的發生再壯闊也掀不起水麵的任何波瀾。更何況,這些事,無論是純青,還是言訓或者是我,都巴不得一切皆為秘密,得到妥善的隱藏——當然,我們是各懷各的鬼胎。
我在得知純青使用我的私人ID進行網絡上的勾當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甚至不覺得生氣。這些手段都非常小兒科,假如我願意,我可以讓純青的馬腳露得很難看。但是這又有什麽意義呢?跳出我和純青的情感恩怨看這一切,我對純青給予的隻有憐憫。
純青的心機固然用錯地方,而根源又何嚐不是在言訓。
如果言訓能夠用言語籠絡住我這麽多年——以我難以馴服的野獸般的個性——那麽他自然也有一套對付純青的方法,何況純青巴不得與他一拍即合,無論出於什麽目的。那或許是另一個關於謊言的秩序的故事了。在那個故事裏,一切秩序將倒置過來,說不定我就變成了純青的角色。
我寬恕純青的糊塗,其實是想寬恕在別人的故事裏可能做過糊塗事的我。
這裏的別人僅指言訓的妻子。
當然前提是一切果真如言訓所說,我們相遇時他有妻子,並且與妻子情感疏離。
我自從有了你之後,我就再沒有碰過我妻子。我愛你,就隻能夠跟你做愛。隻有和你我才能夠達到靈肉統一,享受性愛的美好和歡愉……言訓的洗腦手段我一直認為並不高明,不過我也並不排斥。
我想我在發現言訓一係列謊言之後——即使反抗卻最終沒有反抗到底——我到底沒有舍得決絕離去,而是學會了把我的謊言疊加在言訓的謊言之上,應著他的節拍,一步步向深淵裏走去。
在深淵的最底層,我會看到什麽呢?或許是這樣的好奇之心比我的寂寞更具有纏綿的力量,它源源不斷地吐出疑問的絲線,將我和言訓越纏越緊。
言訓問過我,和他這麽多年在一起後悔嗎?我想他其實是帶著贖罪的心理這樣問我的——所有的真相都掌握在他這個操控者的手裏。
而我說不後悔,不是不為感情的空付與時間的虛擲後悔,而是有更值得的收獲超過了我的後悔值——成長。
愛情是一麵鏡子,我們與一個人相愛,是把他/她攬到麵前,細細地照出我們疏於觀看的自己的麵容。
對我而言,除去通過言訓看到自己,更是因為這份愛情,即使是獨角戲的愛情,因了一個成熟的善於用語言來愛的言訓的配合,我漸漸去除了自己作為寫手的一大忌諱——語言的青澀。有很多年我的語言始終停留在少年時期,致使居住在裏麵的靈魂也是青澀的。
縱然青澀是美,讓人充滿留戀,而我們最終不得不走向它的反麵,一種更深沉、更靠近生命本質的美,即使這種美以痛苦做繭。
的確可以這樣說,在同言訓一來一往近乎墮落的文字裏,就好象在激烈地掙紮之後,我們的手終於循著本能的軌跡放到了一具異性的身體上某個從來不敢放置的部位,從而完成了生命的一個進階那樣,我慢慢地在文字裏完成了自己的脫胎換骨。
19,
那到底有沒有純青這個人呢?姑姑,我也被你繞糊塗了。小美一向冰雪聰明,如今也似乎困在故事裏一籌莫展。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我笑。有沒有這樣一個具體的人真的很重要嗎?難道你不覺得這樣的純青其實就生活在你身邊,甚至有一些時候,她就是你自己的一部分?
幾乎沒有女人能夠完全不觸犯嫉妒的罪。
我對純青也有過嫉妒,嫉妒她能夠不擇手段地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人或者物——畢竟這也是一種本事,尤其在現今弱肉強食的社會,她們多以成功者的麵貌被追捧,崇拜,爭相效仿。
純青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多個女人的重影。我對小美解釋。這其實也是一部分事實。
我在進入文學論壇,半公開了我和言訓的網戀之後,先後遭受過多個女性網友的攻擊。那不僅僅是對文字的挑剔,而是直接上升到對我的人身攻擊。
後來,我才一點點弄明白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的原委,原來那些女人或多或少都與言訓有著關係,假如按照言訓說的,公開支持就說明有關係。
事實也是,有幾個女網友自爆與言訓有私下往來,而那時言訓給我的說法是,他與那些女人都沒有私下交流。那些女人口氣頗為驕傲,仿佛與言訓有交集很值得炫耀似的——那時候言訓被人捧為“才子”。當然網絡上才子的定義過於寬泛,凡是能夠寫個文章的就會有人才子才女地叫,聽起來就像在叫滿地大白菜。
那些攻擊造成的不快在我明白緣由之後就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好奇,言訓用了什麽樣的手段可以籠絡住那麽多女人,僅僅是甜言蜜語嗎?那些女人看起來都不笨,簡直個個精明透頂,網絡霸淩起來身手顯得極為利落,當然她們欺淩的對象隻是女人。
我後來得出一個總結,那些隻有本事為難女人的女人,無論擁有多高學識,多不同凡響的事業,在精神上,她們始終是弱者,無力與男人抗衡,隻能欺向她們以為的更弱小者。
身份是家庭主婦的我就是她們眼中的弱者,在她們的定義裏,有事業能賺錢的女人都是強者。
我被這樣的邏輯驚笑了。
這些女人們,自以為才華卓越,學富五車,見識了大半個地球,卻最終也沒有邁出囚禁阿Q的那道精神門檻。
她們呼號自由獨立,卻並沒有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更談不上與男人們平等。因為女人們並沒有那麽爭氣,她們表現得很強勢,骨子裏卻沒有脫去被擺布的命運,尤其當她們放低身段去諂媚男性的時候,甚至甘心情願受男人擺布,就像純青那樣。
我隻是不知道她們這樣被男人擺布,是出於真愛,還是出於性的饑渴,或者僅僅出於對同性的傾軋。
若是為性,我覺得那女人太可憐,心性太低才會受控於欲;若是出於對同性的傾軋,那就讓我不屑了。為了爭奪男人勾心鬥角,費盡心機,仿佛打敗了比她們弱的女人她們就揚眉吐氣高人一等似的,我總覺得這種女人的書多半是念到狗的肚子裏去了。
姑姑,你最開始是怎麽發現言訓撒謊的呢?小美在視頻裏噘著讓人垂涎欲滴的小嘴巴,美瞳修飾過的眼睛熠熠生輝,一副興致盎然,八卦心怦怦跳,等著看好戲的樣子。
真是沒心沒肺啊。這是揭我的傷疤,你還這麽開心。我對著屏幕做了一個彈她腦殼的手勢,小美故意撒嬌咧嘴喊疼,一切都像真的。
你也是一個戲精啊。我笑。
小美柔媚一笑,然後翹起小嘴為自己辯護:姑姑,女人天生就該是戲精。
也是,哪個女人不是戲精呢,即使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也會有天生的表演才華。我的大女兒安吉十歲不到時,就把白雪公主,灰姑娘,小美人魚這些故事演得惟妙惟肖,而她演的最好的卻是白雪公主裏的壞皇後,灰姑娘裏的惡繼母。我都想不通她這麽小根本沒有機會接觸這樣惡的人怎麽也會把人物的靈魂把握得那麽準,以致她能演出一個活脫脫的壞女人。
我是怎麽發現言訓撒謊的,又怎麽一步步順著疑惑的陰影走到真相的核心麵前的呢?——大概這些都要歸功於女人的演技了,或者是蓋住謊言的本事。
我是不喜歡撒謊的——愛情裏摻雜了謊言,一點點謊言是調劑,趣味,再多了的話,謊言就會變成砒霜,一點點殺死愛情了——但是麵對言訓這樣的對手,不動用謊言的武器,我將一輩子蒙騙在他的謊言裏。
假如那謊言是出於愛倒也罷了,若是玩弄善良人的輕信,那就讓我鄙視,心生抗拒,並且會重重地出手反擊了。
如果我不是一個好鬥的女人,不甘心自己被欺騙,也許就不會不自量力地與言訓的謊言較量,也許這一場網絡中的虛無愛情早就消逝無痕了。
愛恨交織,大概就是我和言訓這些年愛情的最恰當的形容了。
在純青對我的態度劇變之後我開始發現言訓的情感世界過於複雜的一些端倪,那時我便萌生去意。
我對愛情專一,勢必要求言訓同樣對我,而我發現言訓根本做不到像我一樣眼觀鼻鼻關口口觀心。他喜歡四處招惹。四處招惹的言訓在我眼裏就像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媚眼蕩漾,言語輕浮,絲毫沒有他文字裏的那種沉穩端正之氣——當然他在極力做出一副穩重的樣子,卻做得不到位,好像他總是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缺少一種氣質上的幹淨。
我第一次跟言訓提出結束的時候,那時我們在一起也不過三個月。言訓極力挽留。他說你說過的,你要陪我一輩子。
我確實說過這句話,在情到濃時,言訓說他會愛我一輩子,我便被他牽引著說出這句話,自然是輕率之言。而言訓善於用我的輕率言語牽製我。假如我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言訓有欺騙的行為時就轉身離開,用言訓的話說,我就是背信棄義的小人。我不是小人。但是那時我確實沒有言訓撒謊的證據。
結局自然是我留下來。後來無數次分手,言訓都以是我拋棄他為我的精神定罪,試圖讓我背上無情無義的罪名。法律還講無罪推定呢。你不能憑空指責我。言訓言之鑿鑿,總是擺出一副無辜的態度,好像他真的真理在握。
言訓的這一套手段也許對別人不好用,卻是可以拿捏住我的。
我一是對他確實有感情,後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一起,小貓小狗都能生出相依為命的交情,何況兩個人之間呢。二是我的確沒有找到確鑿的證據證明言訓撒謊——言訓的撒謊邏輯非常嚴密,或者也沒有那麽嚴密,我後來總是顧及他的身體,沒有鋒利地逼問下去。
因為言訓很快就生了一場嚴重的病。這場病改變了我和他的關係結構,讓我很多時候狠不下心,不得不去遷就他。
善良若是不佐之以智慧,就隻能任人宰割了。我不足夠智慧,也不足夠愚蠢。所以我能反複傷害的,就隻有自己了。
20,
你不會吧?你真的相信他生病了?你真的這麽傻啊?你多大的人了啊?你怎麽從來沒跟我說過,也沒有在你的博客裏透露過呢?你怎麽這麽好騙呢?陳陳相因一連串的問號拋過來,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傻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了。
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怎麽就不可以相信了呢?我語氣鎮定地反問陳陳相因。即使如今我已經明了他指的是什麽,我還是想為當初自己的傻辯護。
他說他生病你就信啊。我還說我死了呢,你信嗎?你自己傻到這個地步還寫什麽小說啊?!一點分辨能力都沒有。幹脆別寫什麽小說毀人不倦了!陳陳相因一副哀我不幸怒我不爭的樣子。
我的臉感覺火辣辣的,像被人不留情麵地掌了臉似的。
為什麽?就因為我相信了言訓的話嗎?難道人就不會生病嗎?你的內心怎麽這麽陰暗啊!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好人,沒那麽多騙子。我不甘示弱地回擊。
這是都用爛了的套路了,居然也能套住你。早知道我也用這一招了。這是示弱心理啊。不示弱怎麽能夠控製你。我還以為你多聰慧靈秀呢,原來這麽傻!陳陳相因氣哼哼地拋來這個消息,不理我了。估計他跑到一邊後悔地跺腳去了。
我不自覺地笑了。
陳陳相因最大的特點就是直言不諱。這是一個真正的朋友所具有的品質,而言訓,在這一點上,他對我其實連朋友都不如。
我最初的確是把言訓的話都當了真,甚至一下子慌亂到失了分寸——一個與你朝夕相對的人忽然得了重病,即使這個人是先前你準備放棄的,不那麽重要的,卻一下子因為這病讓你覺得他其實對你很重要,重要到你不可以失去他,你想千方百計把他從病神甚至死神那裏奪回來,緊緊地攥在自己的手心裏,你願意為他做任何事,隻要他能夠好好的……
我那時的確是這樣想的。
雖然我也曾經有過一點懷疑——哪裏那麽巧,正是在我準備跟言訓分手的時候,他突然得了病,讓我無法脫身離去。
我這樣懷疑的時候就會問自己,有人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嗎?我那時以為不會有這樣的人。後來知道,原來真的有。
有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對他們來說隻有此時此刻,沒有前身後世,沒有因果報應,沒有任何顧忌和約束——言訓就是什麽毒誓都敢跟我發。他什麽都不信,就什麽都不會靈驗了。
言訓請求我不要把他生病的消息透露給任何網絡上的人,他覺得這是個不好的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好像沒有人知道他生病他就會很快好起來似的。
網絡上隻有你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我告訴你因為你是我的情人。我覺得我不應當對你隱瞞什麽。言訓淡淡地說,我卻幾乎聽出了深情。
雖然生病這件事我覺得朋友知道一下沒有多大關係,何況人多辦法多,說不定還能夠幫上什麽忙。不過言訓的話讓我一下子覺得了自己的被信任,以及同言訓關係的親近——網絡上我真的是他的唯一,先前都是我誤會他了。
我一直謹守言訓的秘密,一切據他說他隻告訴我一個人的秘密。
幾年之後,言訓卻親口告訴我,他生病的事純青以及其他幾個我們共同認識的女網友都知道這個消息——不用說,她們也像我一樣像守著一罐苦澀的蜜罐一樣保守著言訓的秘密,並且陪他共度難關……
我們都以為自己是言訓生命中唯一的那個天使,卻原來那是一個天使群。
我甚至動用我和聶飛在國內的關係找幾家權威醫院的醫生谘詢言訓的病情——聶飛的善良顯而易見,而我則在這裏欺騙他了。我把言訓說的很可憐,我告訴聶飛言訓隻是一個很好的網友,有才華,而且正直,他也算幫我打過網絡上的架。
聶飛甚至被我說動差點向言訓借貸一筆錢款作為他病後不能上班啟動自己事業的資金——幸好不知什麽緣故打斷了這個念頭,不然言訓真的是十足的騙財騙色的罪人了。
我是在給言訓谘詢病情的時候發現了可疑,我問言訓他生長的腫瘤有多大,言訓竟然不能準確說出。向他要病情資料,他說落在車裏,後來我沒有再追要,就不了了之。問他的年紀——因為醫生需要根據患者年紀來提供治療建議——言訓支支吾吾說,就是和我差不多同齡。
我在後來,如言訓所說,他身體恢複之後,因為發現被言訓欺騙的證據,決定結束我們的關係時,言訓為了挽留我發來他的護照,向我證明他的誠意——他真的離不開我。
那時候我跟言訓在一起已經快三年了,我那時才知道言訓並不是我的同齡人,他比我大十幾歲。
言訓始終不知道我那時發現了什麽態度忽然那麽決絕地要結束:你沒有證據我欺騙你。假如你有,我會自己主動離開你。言訓一直用這句話動搖我的決心。
言訓很確信我說的有證據證明他欺騙是虛張聲勢地嚇唬他。他知道在網絡上,在一切可以人不知鬼不覺不留任何發生痕跡的虛無的世界裏,找到一份確鑿的證據有多難,尤其對我這種對網絡的技術知識了解不多的女人而言。
其實隻是偶然,隻是天意讓我不小心看到,在言訓聲稱他生病期間遠離了網絡,一心一意陪在我一個人身邊的那段時間,我曾經以為是真的——因為言訓在我們相識的網站裏消失了蹤跡——這幾乎可以證明言訓說的是真的了——言訓卻原來一直在另一個網站裏發表他的文字,毫無生病的跡象。那個網站,若不是那天鬼使神差,我一輩子都不會涉足那裏。
也是在那時,我才意識到,原來網絡世界這麽大,小小的網站就像是繁星滿天的夜空上的一顆星星。
假如有意去做,無數個網站,就可以有無數個言訓的影子。假如言訓沉湎於換馬甲追逐新鮮的話,那麽網絡裏言訓的靈魂就可以分裂成千千萬萬個碎片。
那麽即使言訓如他所說愛我,我也隻不過是得到了言訓靈魂的一個小小碎片而已,而我卻全心以對這一塊碎片,並且如獲至寶。
我差不多就是從那時開始,恍然大悟網絡世界裏的種種。
像有一扇虛無的門向著我豁然打開,我在網絡裏看到的再不是從前那些虛浮的風景了。
21,
姑姑,這可是網絡版小王子和他的玫瑰們們們的故事哦。小美發來一個笑得很詭異的鬼臉。她不辭辛苦把那個們字打了三遍,以示在此強調玫瑰的複數形態。
我當然知道小美的用意。
網絡時代給小王子們製造了飛行機會,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隻是點一下鼠標的距離。愛情也隨之變得非常簡單易得。
那些多情的小王子們可以在每一個星球上都嗬護出一朵獨屬於自己的玫瑰。然後隨時隨地換一件鬥篷,就可以以另一個小王子的名義命名另一朵屬於他的玫瑰了。
小美有一次告訴我一則新聞報道,說網絡裏已經出現了那種史詩級的網絡男友,他自爆做過上千個女網友的男朋友。小美一驚一乍地告訴我,我也著實跟著開眼。
初看這個新聞極不可信,靜思卻又極其可能屬實。網絡的魅力,大約就是如此不斷刷新人類對自身的認知極限了。
當然反之,對玫瑰來說,她再也不用幽幽怨怨,用短暫易逝的芳華苦等那個唯一的小王子環遊宇宙的百花叢之後,拍一拍滿身塵埃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似地歸來——少年出走半生之後,歸來的一定不是那少年了。
假如她願意,她可以安然享受每一個路過她的王子的柔情嗬護,用櫻花一樣柔美的唇瓣無辜而溫情脈脈地對他說:我是你的,我等你回來。
想想這情景就足以讓人情潮起伏心醉神迷了。
至於她對多少個小王子說過這句同樣的話,那就隻有她自己知曉了。甚至或許她自己都會忘記:愛情,享受彼時彼刻的瞬間就好了。瞬間即是永恒。
想想吧,這漫長的永恒一般的人生裏有多少個煙花一樣燦爛的瞬間,就有多少次永恒的醉人的愛情,叫人如何不愛這個網絡時代呢——隻有網絡,它無限倍地以多姿多彩的愛情華麗了我們單調枯燥的人生。
有時候我想,大概科技的發展不外乎為自身尋求出路,那些網絡技術的先驅者們早在我們意識醒悟之前認識到了這一點:現實裏扁平窄小的世界已經不夠靈魂馳騁了。而網絡的出現給越來越走向寂寞的人類靈魂打開了全新的浩渺多維立體空間。
網絡時代變成了一個徹底改變自古以來僵化的愛情模式的時代。愛情在網絡裏實現了從一對一到一對多甚至多對多的質變,從永恒到瞬間到刹那的量變。人類的靈魂世界因此得到前所未有的充實和豐富,當然也可以說前所未有的因為情感的過度支付而荒蕪。
回到我和言訓,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確是言訓的玫瑰,但是也僅僅是在我們相識的那個網站,言訓這個馬甲名義之下的玫瑰,天知道,言訓的玫瑰到底有多少棵呢。假如他遇到的都是像我這樣癡傻,對網絡愛情抱有盲目的美好的傳統的期望的女人,他該收獲多少似水柔情。
我早就明顯地感覺到,言訓向我傳遞的愛情經過了網絡的稀釋,這大概也是我本能地抗拒被言訓馴服的主要原因,道德的約束對我來說甚至都在其次。而言訓自始至終對我的百般依戀不舍不棄,不過是像他所說,我讓他品嚐到了真正的愛情。
隻有真正的愛情能夠給人以情感的深度滋潤,強壯內心的力量和靈魂層級的提升。
其他的愛情,隻能叫做偽愛情。在我眼中,網絡是偽愛情的盛產地。
偽愛情。姑姑,你可真能造詞。小美咯咯咯地笑。
我也來造一個詞吧,姑姑,偽已婚。你這份追求真愛的勁頭我們都比不了呀。哪像是結了婚的女人呢。姑姑,你把我對婚姻裏的女人的印象都顛覆了。小美一臉壞笑。
其實姑姑,我覺得你就是那種傳說的已婚處女。雖然結婚,其實身心都呈現處女的完整未打開狀態,她們始終沒有真正跨過那道男女合二為一的心理門檻。
我被小美說得臉紅,心裏卻又暗暗讚同這種說法。我想我的孤獨寂寞,大概就是來自於從未跟聶飛真正的達到靈肉的合二為一。
我想我並不是唯一的一個這樣的女人。很多女人即使成為世人眼裏的人妻人母,並不意味著她們在性觀念上甚至性行為上的成熟。在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沒有仔細研看過聶飛的身體,讓聶飛樂不思蜀的歡愛對我來說都是懵懂中發生,懵懂中結束。而懵懂,隻是意味著青澀。
言訓的精到眼光讓他一舉在人群中發現了這種青澀,他對我的追逐與其說是對一個女人的追逐,不如說是對一個女孩的追逐。就像小王子,他嗬護的玫瑰一定是他以為無人嗬護的玫瑰,如此他可以將她據為己有,花費的時間和心血才會有至高無上的回報價值。
事實也如言訓所料,我即使識破了他的種種謊言,屢屢掙紮在舍他而去的情感邊界上,最終我始終留在他身邊,陪他度過他生命中的每一個低穀,並且把一個女人的生命裏初綻的情欲的芳香一股腦兒地給予了他,那是他一點一滴的耕耘得來的迷人的果實。
而這樣的果實言訓可以百食不厭,卻極度排斥他人的染指。
在我們在一起後,一個以前的男朋友向我遞來愛情的橄欖枝。當我在他真真實實的深情的目光的環抱中時,我曾經多麽渴望過他的懷抱,而在那一刻,我的腦海裏卻出現了遠在天涯的言訓的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裏旋轉著言訓的甜言蜜語,以及我給他的承諾:除了聶飛,不會再有第二個現實中的男人碰到我了。這個第二的位置是言訓的。
一個女人的虛擬的網絡愛情有多忠貞?每每想起來這件事我就覺得自己真是被言訓洗腦到骨髓裏了——我對著那個千載難逢的真實的愛情說了不。
算起來,這大概也是言訓的功勞了:無論我的精神走得有多遠,當真實的機會擺在我麵前,那一份被世人譴責的精神愛戀在欲念搖搖欲墜的時刻,阻止了我的身體出軌,讓我在結婚十幾年後還能夠理直氣壯地說,精神不可控,但我在身體上絕對對得起聶飛。
當然,在我最愛言訓的時候,我不知道言訓出現在我麵前,我是否還能夠拒絕。
我向著這個世界所有習慣性拒絕過的一切,都堆積進言訓的生命裏了。
22,
姑姑,你知道言訓是個情感騙子了,你還繼續愛他,繼續跟他在一起?小美這一次的問題沒有跟隨任何表情符號。
我想她如此謹慎地向我提出疑問,是因為我的所做太不可思議,這種愚蠢到近乎卑賤的處事與我日常留給她的印象不符。不過那些發生在僅僅兩個人之間的事有多少能夠被外人所知呢?小美的無法理解就可以理解了。
這中間有太多的事情發生……我隨著小美的問題整理我的思緒。
在我已經呈現的,這些基於回望的高度呈現的事實的基礎上判斷,言訓好像是個情感騙子。而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對言訓的欺騙行為也僅僅是懷疑,並沒有確鑿的證據。
同時我的內心裏又抱有僥幸——希望他並不是故意欺騙我的——這不僅因為我的確對他動了感情,還因為愛惜他的才華,雖然自古以來才華往往與品德相背離,但是我們總是抱著一種不切實際的期望,期望一個人的才華能夠與品德相配,那將是一道多麽美麗的人世風景。
而我那些暗自揣測的懷疑每每都會被言訓信誓旦旦的誓言往相信的軌道上拉回一點。假如我騙你,讓我出門就撞車死去——現在看,言訓在欺騙我這件事上,也是不遺餘力了。
我從沒有遇到過言訓這樣敢詛咒自己的人,便難以過分地擠兌他。言訓的謊言拿捏的就是這種善良。
我曾經有一次堅決要結束,幾天不給言訓回複消息,這是我們相識以來從未有過的情形。言訓有一天突然給我打過電話來,他平常不會這樣衝動,他有我的號碼,僅僅是有,我告訴他不要打,打的話必須經我同意,言訓就從來沒有擅自打過我的電話。而那一次,因為我的音訊杳無讓他無法忍受,他就不管不顧打了過來。言訓說,逍遙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會出人命的,你會殺了我的。
就是這樣一句話,我的心腸又立即軟了。
即使言訓是個情感騙子,他終究是一個還有一點良知的騙子。我在網絡上跟別的網友打網架的時候,言訓並不情願參與進來,不過我若是要求他支持我,他也總是會滿足我的要求。
當然,這種時候言訓會趁機向我提出交換條件:讓我跟他文愛。那時我已經厭倦文愛這種遊戲了。我不知道言訓為什麽會那麽喜歡,即使他的文愛也都是假的。大概那種親密無間的文字交流在言訓的感覺就像是真的身體的交流一樣,他從那些文字裏尋找到一種被愛的安全感和依賴感。
我常常對言訓的這種交換條件感到厭煩,覺得他並不是真的愛我,他隻是為了得到我的性。言訓的理由卻是,若不趁機提出要求,我永遠不會跟他文愛。言訓已經知道了,我不是他見過的那些女人們。
那時候我又會覺得言訓可憐。即使他有妻子,可能的其他網絡情人,他的愛欲的情感箱子始終空空蕩蕩,這讓他不停地向我索求,即使隻是文字的滿足也會讓言訓頃刻間變成最溫柔的情人,像嬰兒貪食母乳般貪食想象中的性愛帶給他的身心的滋潤。
而我的情感箱子同樣是空缺的。聶飛一直醉心於賺錢,貪心錢的聶飛就像貪心性的言訓一樣,得到了錢他仿佛就得到了活著的全部意義,其他的都不重要。
聶飛有一段時間在美國工作,那時候三個女兒都還很小,我一個人在家裏帶她們。聶飛每次離開家就好像恢複單身一樣,他從來不記得主動打電話回來關心一下我們。他在適應新的工作,我安慰自己,我知道他心裏並沒有其他女人,但是也正是因為知道這些,他對我和女兒的態度才更讓我絕望——聶飛的心中並沒有愛,那種溫暖的深厚的對人的愛。
有一次三個女兒幾乎同時被流感擊中,照顧完三個女兒,我也倒下去了。那一次我覺得快要死了,渾身難受得不行。而我沒有聶飛的電話,他為了省錢,沒有買那邊的手機,又不想付這邊手機的漫遊費。那一個星期裏,隻有言訓時時刻刻在網絡的另一端陪伴著我,支持著我……
暗夜裏唯一的一束光——就是言訓那段時間給我的感觸,讓我覺得無論言訓在情感上多麽貪婪,他的人性裏總有閃著光的動人部分。
而聶飛回到家,看到家裏碗盤堆積,鍋冷灶冷,第一反應竟然是摔摔打打發脾氣我對家庭疏於照料,直到我道出原委他才悻悻停止。可是我還是感覺到傷害。
有一種人在人際關係裏是慢熱型的,需要經過很長時間的消化吸收小心翼翼地試探才能最終接受一個人,而冷卻,有時候卻隻是一件事就可以把兩個人的關係打回原形。我想,我大概就是這種人。
其實冷卻的過程也沒有那麽快。隻是生命裏發生的那些寒心的事每一次都會大幅度地降低我對人的熱情,就像在走一個向下的台階,其中會有反複,不過最終事情堆積起來,把我的腳步推到了最後一級決斷的台階上去。
和聶飛的感情是如此,和言訓的感情亦是如此。
即使越來越覺得言訓對我隱瞞了太多事,但是我還是把自己的謊言不斷地給予他,我甘願為言訓做這種違心的事——既然他一口咬定他愛我,我是他唯一的救贖。
我自知沒有能力拯救誰,但是詞語,假如言訓需要這些詞語,假如這些謊言可以讓他從生活的失意裏得到撫慰,即便是虛擬的撫慰,即便是遠水不解近渴,但若果如他所說他離不開這些詞語就像河流離不開水花朵離不開枝葉那樣,我想給予他這種溫暖和安全。
每個人都是脆弱的,假如我們不那麽自我與冷漠,人世裏大概也不會發生那麽多悲劇,我總是這樣天真地想。
在發現了純青存在的確鑿秘密之後,在言訓一如既往地否認之後,言訓加了我的微信,這是我們相處八年之後第一次相互加對方為微信好友。言訓是我唯一的一個走入微信的網絡朋友。
我一直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太複雜,一直在拒絕各種友好或者別有目的的微信好友邀請。而言訓,我是樂於並盼望著加他的。之前言訓一直說,他沒有微信,我卻直覺他有。直覺有時候是多麽令人恐怖地正確呢!
我加言訓微信好友其實更主要的是為了尋找答案。這是最後的堡壘了,是我所有的謊言所通向的最後的結局。
然後有一次,在試探性的聊天裏,我追問言訓,他到底安裝了微信多久,他之前告訴我,他安裝微信後第一時間加我為好友。
麵對麵的聲音的聊天讓文字性從容不迫的謊言沒有發揮魅惑的餘地。言訓終於親口承認,這件事他欺騙了我。他早就安裝了微信,之所以一直沒有加我,是他覺得,網絡裏的愛情有點不真切——換句話說,言訓把生活和網絡分得清清楚楚。八年的網戀,無數的相處時間,無數的甜言蜜語的蠱惑,無數次以假亂真的求婚,在他卻認為這些隻是虛擬世界裏的事,應當跟生活分隔開。
就是在那一刻,我嘩然聽到內心裏的碎裂聲。
我終於意識到這些年我的想象及付出有多麽荒謬——我甚至差點離婚,隻是為了這份言訓口中的天生一對,命裏注定的虛擬的完美愛情。
而那些碎了的,那一刻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再也沒有力氣去撿起它們了。
我所有的力氣,終於消耗得幹幹淨淨。
23,
你小說裏的言訓是我知道的那個論壇裏的言訓嗎?陳陳相因疑疑惑惑地問,怎麽跟我看到的那個言訓像兩個人似的。
我笑。隔著一層網絡霧般的輕紗人的眼睛能看到什麽呢。
當然,我希望陳陳相因分辨不出來我寫的言訓,就像我不希望他從眾多女網友中尋找出誰是純青一樣。他們都是代表著網絡世界裏的一種人存在,僅此而已,至於具體的那個人,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
應當不是同一個人吧。你認識的那個言訓跟我剛剛開始,我小說裏的這個言訓跟我八年的戀情已經結束。你說怎麽可能是一個人呢?我把這段話給陳陳相因發過去,想象著他收到之後將在迷霧裏走得更深,就不由得笑起來。
暈倒了。你這是玩的什麽招數?陳陳相因鬱悶地回複我。
還沒等我想好如何答複他,他的消息又緊跟著過來:算了,不問你了,想來你是不會說出真話的了。
我笑。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明徹世事的陳陳相因。
而我是不會出賣言訓的任何信息的,也不能讓任何人認出他來。這是我跟言訓分手時向他保證的話。
這一別我們將生死兩不知。我跟言訓這樣說。
我知道言訓還會使用各種手段逼迫我回到他的身邊,那些曾經對我發生過作用的手段,將不再對我發生任何效力了。
回想這些年,我陪他度過大病痊愈時期,喪母失父的痛苦,妻離子散的悲傷,股票熔點的巨額金錢損失,以及各種大大小小的疾病……現在我想,也許這些全都是言訓一手導演的劇目需要編纂出來的故事。不過如今一切的真假對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
是你拋棄我的。
是你耍盡花招讓我相信你是真的愛我,對你放鬆了警惕,才對你說出了真話的。你卻這樣對我。
你說過你要陪我一輩子的。
我愛你逍遙。我真的隻愛你。我離不開你。
自從刪除了言訓的微信,言訓的郵件就源源不斷地發給我。而我再也不能為其所動了。
原來不愛的時候,這些曾經像挽留的手臂一樣的文字不過是一個個無形無聲又無情的文字。
言訓,你不是個壞人,我知道。我的腦海裏出現一張相片裏年輕時言訓的樣貌,那時他的眼神是那麽清澈,與世無染的氣度。那個純粹而純正的言訓是如何在人生的旅途中一點點的消失的呢。
你善良,正直,有才華,但是你的意誌太軟弱,又太貪求情感。我不知道你真實的生活裏經曆了什麽使你變成今天的你。
我知道你愛我,即使不是很愛。你教會了我很多事情,你讓我領悟到我不曾領悟的境界。可以說,我是你一手培育的果實。你成就了我,雖然也是你破壞了我。
隻是無論怎樣,我都不再是你當年認識的那個逍遙了。
沒錯,我一直在用謊言應對你,你欺騙我的同時我也欺騙了你,我的欺騙抵消了你的罪。但是你知道的,你心裏很清楚,這些荒誕的謊言下麵有多少真情在流動。這也算是我對你的彌補吧。
言訓,我不是海洋,我隻是一口容量有限的古井。現在我已經把我能夠給你的都給你了。我已經連謊言都給不出了。
我的確向你許諾過一輩子,但是請原諒,我不能陪你走那麽遠了。
讓一切恩怨就到這裏吧,就到這虛擬與真實交界的界限之上,停留一個回想的瞬間,然後進入永恒的消逝裏去吧。
這是我給言訓回的最後一個郵件。我在回複這個郵件的時候,腦海裏重疊出無數言訓的身影和聲音,那條以幾百萬文字鋪設的漫漫來路,隨著文字的被刪除漸漸模糊,仿佛一段光陰被輕輕卷起,從我生命裏剔除,使我的生命隨之縮短了八年的光陰。
即便如此,我能記住的依然是一個可愛的言訓,一個溫柔的言訓,一個善良的言訓。他並不是一個壞男人,隻是不適合我,我終究不能忍耐他在情感上的分裂。
我愛你逍遙。
我真的隻愛你逍遙。
我要娶你。我要你是我一個人的。我要和你永不分離。
我不能沒有你逍遙。求求你了逍遙,不要離開我。
言訓的聲音,磁性柔韌而有力感,當他用這樣的聲音地向著我說綿綿情話,就如同千百隻小蛇自耳膜鑽入我的體內,令人瘋狂到暈眩。
言訓,我渴。我好渴。
言訓,水。水。給我水。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迷亂的聲音,幹涸的聲音,像一片幹裂開無數縫隙的土地朝天空嘶啞呼喊,像鼓起的嘴唇向著空中急切而盲目地摸索,仿佛空中有另一張嘴唇在迎接……
然後啪的一聲,過去八年的種種圖畫,在我眼中瞬息破滅。
24,
姑姑,那你真的還要跟姑父離婚嗎?
這是小美每次跟我談到言訓時必會回歸的一個問題。她已經知道言訓跟我的結局,大約怎麽也想不通,我為什麽還要跟聶飛離婚。
我一直覺得姑父對你很好哦,姑姑。不單是我,我們都覺得姑父對你很好。
小美的我們指的是我遠在家鄉的那些親戚。我們幾年一次回國,作秀似的演一場戲給大家看。那短暫地登上舞台,而且是粉墨登場的婚姻怎麽會看起來不美滿呢。
旁觀者看到的別人的婚姻都隻是截取了一個經過修飾的婚姻的片段。隻有婚姻裏的兩個人才自始自終經曆著捆綁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真相隻在兩個人之間。
外人很容易被片段蒙蔽,對他人的婚姻的觀感就如同盲人摸象。假如再刻意偽裝一下,就像把展示給別人看的那部分經過了美顏相機的美顏,那麽外人看到的簡直與真相相距十萬八千裏了。
我一直覺得,現代人把美化的技術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無非是因為潛意識裏,大家都知道真相並不美好,甚至是醜陋的。與其逼視無法改變的醜陋的真實讓自己苦悶抑鬱,不如用虛假的美麗來麻醉自己。
天天在雲端裏飄著,說不定真的就會長出翱翔的翅膀呢。
我有一位朋友朵朵,天天在微信裏曬幸福,各種曬,兒子,老公,婆婆,媽媽,猛地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個幸福得流橄欖油的家庭。
我每次看完她發的朋友圈,都覺得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恨不能把自己的女兒個個退還給肚子,再換出來人家家那麽優秀的兒子。老公就更不要提了,一秒鍾都不耽擱地甩掉。
如果我什麽都做不到,那隻有鬱悶得自己想跳河去了——看一看人家的幸福,自己的痛苦簡直能立即放大一千倍。
直到有一次見到她,一個人愁眉苦臉地在逛商場,一下子老了十幾歲的感覺。我第一反應一定是她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才讓她這樣沒精打采,要知道我看到的朋友圈裏的她都是神采奕奕,美豔堪比明星。
一問之下才知,她跟老公在家裏鬧得天翻地覆,自己出來散心。於是那些像秘密一般被緊緊包藏的家庭矛盾像破井的石油從地底下源源不斷湧出來似的,我目瞪口呆地傾聽著與朋友圈裏那些幸福得要死的照片截然相反的故事的另一麵,怎麽也無法完成意識上的轉換。
那些照片是真的啊,看起來都好有愛啊。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別提那些相片了。那都是我求爹爹告奶奶地央求人家來配合的。一秒鍾照完後,臉就立即拉了五尺長。她自己先自咧嘴笑了,大概為著這個臉有五尺長的絕妙說法。
我想起親眼看過的那些電視節目主持人的職業微笑,真的是一離開鏡頭,秒秒鍾之間臉上的青山綠水就從明媚的白天換片似的換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大約微信朋友圈此起彼伏的幸福攀比把每個人都造就成了主持人,我們在向誰播放幸福,又想從中得到些什麽呢?
我一直覺得炫耀和攀比的社會風氣最終會把人群逼上習慣性說謊的地步——人們已經沒有勇氣袒露自己的痛苦了。四周幸福的氣味這麽濃,人間一派歌舞升平,我們的痛苦顯得多麽格格不入啊。
隻是痛苦就像真相一樣,永遠在那裏,難以預防,無可回避。這就是為什麽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患上抑鬱的病的一個原因了吧——我們在用數倍美顏放大過的幸福把那些誠實又脆弱的人趕進痛苦的死胡同裏去。
我卻再不能欺騙誰了。我的婚姻帶給我的痛苦多於幸福,窒息多於救治。
我相信人類這麽執著於用婚姻把人與人的關係固定住一定有其存在的道理,一定是有人在婚姻裏受益,一定是婚姻的穩固有利於整個社會秩序的穩固,於是婚姻製度才會被樂此不疲地堅持下去。
我也相信每一個婚姻都有它獨一無二的個性,就像我們每一個人世上僅有一樣。
在我的婚姻裏受益的那個人是聶飛。假如我沒有結婚,以我受過的教育和自身的素質,我養活自己完全沒有問題,甚至我努力一點,很有可能達到一定高度的社會位置。而這些可能,都婚姻破壞了,連帶著被破壞的,還有我的生存能力。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提升自己。我需要照顧我幼小的女兒們。她們比我更需要我的投入。
當我盡全力完成了一個妻子該盡的全部責任和義務的時候,聶飛卻沒有做到一個丈夫該做的事。
不,一個丈夫該做的事絕不僅僅是賺錢。
當社會對家庭主婦的要求提高到不僅可以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教得學堂,入得了人世的大染坊時,男人如果僅僅是能夠賺錢,那不過是淪為一個工具而已。
假如一個男人以自己能夠賺錢就覺得自己盡到了做丈夫的義務,那麽他就不能抱怨女人把他當作一個工具了。而女人不僅需要賺錢工具,更需要一個男人,一個有溫度的男人。
隻有愛能夠維持一個男人讓人依賴的溫暖的體溫。
聶飛對我來說,十幾年的婚姻讓他在我這裏失掉了可以溫暖我的溫度。而那個插入我和聶飛之間,掠走他的體溫的第三者,不是某個具體的女人,而是金錢。
聶飛對金錢的愛慕和保護幾乎達到了變態的地步。隻要不提及錢,他就是一個笑容可掬滿口是好的男人,但凡涉及一個錢字,聶飛就瞬間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與我相距遙不可及的距離。我們貧窮的時候是這樣,富有的時候依然是這樣。
我曾經在女兒們稍稍長大了,她們都進入學校之後,向聶飛提出,我想去讀書,這樣以後就可以賺錢補貼家用了。
我知道我說的貼補家用其實貼補不了多少,基礎的薄弱注定我在這個異國他鄉裏不會找到我原來擅長的高薪工作。所以我是曲意委婉地向聶飛提出這個想法的。甚至我動用了言訓教給我的辦法——夫妻歡愛的時候提出,那時興致正濃的聶飛應當什麽都會答應。
言訓顯然低估了聶飛的愛錢本性。本來鬥誌昂揚的聶飛一聽之下,疑惑的目光在我臉上掃視一圈,確信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時,瞬間萎頓了下去。
我們為此冷戰了一個月,最後以我的退讓告終。不是我不可以堅持冷戰下去,是我的婚姻觀不容許我和我的孩子們生活在冰冷的家庭氛圍裏。孩子們是無辜的。我希望她們歡笑著長大。
這件事在我心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傷痕。我的心上已經有無數細小的傷痕了。那些傷痕多數是與錢相關。每夜不能靜思,靜思之下,那些傷痕就會像吸血蟲一樣扭動起來,吸幹我對這個婚姻的最後一點留戀。
有時候我想,假如沒有錢從中作梗,我和聶飛不至於走到現在的狀態。他可以給我除了錢之外的任何溫存。即使我是一個活在精神世界裏的靈魂,但是在這個物質的社會,不可否認,很多時候,愛是通過金錢來告白的。
最終讓我忍無可忍的是,我十三歲的大女兒安吉,為了學習她想學的電腦繪圖,打算每個月花十塊錢買一個軟件來滿足她的學習需要。當然這是愛好,並非她的學業,可是誰知道愛好不能發展成專長,甚至一生的職業呢?
當安吉興致勃勃地向我提出這個要求時,我一口答應了她。誰知道被一旁的聶飛聽到,他立即勃然大怒,訓斥安吉亂花錢:你可以到網上找那些不花錢的軟件。你知不知道,這樣花錢學是非常昂貴的!你根本沒達到使用那個軟件的水平。你差遠了!
我的心在聶飛的臉變色的那一瞬間已經開始跌落了,聽完他的話就再也不能從那個絕望的深淵裏爬出來。
這是個什麽樣的父親啊——他用他一個小時賺到的錢就可以滿足女兒一整年的愛好——這樣小的一個要求他也能如此氣急敗壞地拒絕。他口口聲聲的對女兒的愛,原來一錢不值!
他愛的隻有錢。葛朗台原來一直在人世間播撒著吝嗇的種子,而聶飛是他最合格的傳人。
我看著安吉簡直要哭了的花一樣的臉龐,悲傷極了。
我一直努力維持著這個家,放棄自己的一切維持著聶飛父親的身份,真的值得嗎?為這樣一個父親,值得嗎?
離婚吧,聶飛。我淡淡地說出這幾個字。
這幾個字在我心中演習過幾萬遍了,幾萬遍它想衝出我的口。我一直壓抑著,死命地摁住它。如今終於無法抑製地脫口而出。
那一刻我感覺了解脫,仿佛一下子把婚姻那早已鏽跡斑斑的千金枷鎖抖落,它們觸地就灰飛煙滅了。
尾聲,
後天我會經過你的城市,我們再見個麵吧。陳陳相因發來消息,語氣有點嚴肅。
你知道我會說什麽。我笑著回複。認識這麽多年,他當然知道我的個性——那次見麵隻能是唯一的一次見麵。
我和我太太三年前就離婚了。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這些事情。我們之間早就沒有感情了,所以兒子一上大學就協議離婚了......
我看著陳陳相因的消息先是驚訝,而後恍然有所悟,最後忽然覺得了異常,陳陳相因不會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隻能靜靜地等他的下文。
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你的個性。
單純,爽快,內心愛憎分明,處事卻懂得回旋和變通,為他人留有餘地。
這也是這麽多年我一直支持你的緣由……
陳陳相因的信息大有源源不斷發過來的勁頭。
打住!我截斷陳陳相因的話,你不要一下子給我下這麽多迷魂藥了,我會懷疑網絡對麵的人不是陳陳相因。
你是陳陳相因吧?沒被盜號吧?你沒事吧?有沒有生病發燒?我問,嘴角不由勾起笑,我在頭腦裏想象他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的樣子。
其實就是一句話,我喜歡你。喜歡很久了。現在你也離婚了,你考慮一下我吧。陳陳相因被我噎在那裏沉默片刻,忽然狠下心似的,一口氣把心裏話發過來。
看得我極其鬱悶:這個陳陳相因,要不要把關係搞這麽複雜啊。我一直當他是好朋友。
你又掉進小說的陷阱裏去了。你的智商呢?你又忘記那隻是小說了。所有的小說都充滿謊言,你怎麽可以相信謊言呢?你好好想一想,我怎麽可能離婚呢?
我發過去消息,陳陳相因不說話,我便咬著牙繼續回複他。
其實,拋開是否離婚這件事,在網絡上你可以讓你的想象更狂野一點。比如,你的感覺一直都是對的,我不是女人。上次你在機場看到的那個女人不過是我的太太。難道你沒有注意到她看你時神情非常拘謹?難道你不覺得她一點都不像你從文字裏煉取的那個我嗎?
陳陳相因那邊死寂一般的沉默。
許久,發過來一個被雷暈過去的表情。
我想這次我的玩笑確實開得大了。他一定會非常生我的氣。但是假如能夠就此給對網絡抱有幻想的他一記當頭悶錘,讓他放下念頭,這未嚐不是一個短平快的解決方式。他是真正的朋友的話,終究會拐過這個彎來。
我在和聶飛分居第二個月的時候,聶飛自中學就同班又一起到北京讀書工作的好朋友鄺達來我們相鄰的一個城市出差,約聶飛見一麵,他們已經六年沒見了。聶飛央求我給他一個麵子,陪他去見鄺達。我們結婚的時候鄺達還送了一份很貴重的厚禮,他算是我最熟悉的聶飛的朋友。
那一次見麵很是愉快。我和聶飛極其嫻熟地扮演著幸福夫妻美滿家庭。之後,聶飛給我發來一封長長的郵件——我們結婚後他很少給我發郵件和微信這些文字類的消息。
郵件裏聶飛回顧了這些年他在婚姻裏很多不當的所作所為:
我是失職的丈夫。離開你的照顧我才知道結婚這麽多年你為我做了多少事。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我隻是一直不自信,覺得自己配不上你,怕失去你,所以就想牢牢地控製住你。我不讓你讀書,是想你無能一點就會多依賴我一點,我失去你的可能性就會小一點。那天見了鄺達,我想起他以前跟我私下說的誇獎你的話,他說你就是那種他夢寐以求的老婆。其實,你更是我夢寐以求的老婆。我和你結婚,就從來沒有想過跟你離婚。我知道我錯了,對不起。看在三個女兒們的份上,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我對著那封郵件哭了很久。我和聶飛結婚的時候,也沒有想過要跟他離婚。
可是我再也不能像當初那樣愛他,義無反顧地嫁給他了。我怕了,婚姻太折磨人了,假如我是一隻鳥,婚姻就是一根一根拔光我的羽毛的手。我好不容易才從婚姻裏逃脫出來,我不想再回到牢籠裏去。
最後我還是狠著心回複,聶飛,我知道我是你夢寐以求的老婆,但是你不是我夢寐以求的老公。不是你不好,隻是不適合我。
我是在準備帶著女兒們啟程回國正在商場購物的時候收到了小美的微信。
姑姑,我想了很久,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我需要你幫我指點迷津。小美語氣一反常態的正式讓我覺得她即將向我坦白的這件事應當非同小可。
有人向你求婚了?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哪兒啊姑姑。小美一副笑哭了的樣子。我才不會這麽早結婚呢。我已經決定要麽不結婚,要麽很晚很晚再結婚。人生有很多比結婚更重要的事情。
我怔忡地看著,想起我當初也是這樣想的。
那會是什麽事?除了感情上的事,還有什麽能夠難住你?我的確是這樣認為。感情是女人智力上的瓶塞,會堵得女人腦缺氧,呈現全方位的頭腦短路的弱智病症。
姑姑,我很想說你猜錯了。小美發來一個抓狂的表情:但你是對的。
說吧,又是誰追你追得天昏地暗?我笑著逗小美,我喜歡聽愛情故事,就好象我也跟著生生死死纏纏綿綿了一回。
姑姑你知道我為什麽會一畢業就到我們公司來做網絡副總編嗎?小美遲疑了一會兒發過來這個問題。
我對著這句話想了想,大概知道了故事的方向,便不想打斷小美的思路,等著她的消息繼續發過來。
果然。
我和這裏的公司運營總監是在網絡上認識的,那時我剛上大二。他一直很喜歡我的文字,當然後來,就很喜歡我了。他已婚,但是和妻子沒有共同語言。我做了他的網絡情人。他對我很好。我們在一起快三年了。我是最近才剛剛發現,我有一個厲害的網絡情敵…… 姑姑,我想你已經可以腦補這個故事的完整畫麵了吧。
我知道了,這是又一個言訓,逍遙和純青們的故事。難怪小美對純青和言訓的謊言表現出十足的興趣。
看來真的是,我們各自在各自幸福的謊言裏把痛苦消化得差不多了,終於可以平靜地向他人敘述的時候,身外的人才有可能看到真相的一角。也隻是一角而已。
我正準備回複小美的消息,手機提示我收到一封新郵件。那個郵箱是很多年前言訓為我專門注冊的郵箱,ID是我和言訓名字的合稱xunyao99 ,象征我們的愛情永永久久。言訓把密碼告訴我,說這樣我們就可以在同一個郵箱裏共享秘密的情話了。不過這個郵箱我在某次跟言訓吵架後決定棄用,就把密碼改成隻有我一個人知道,言訓從此再不能登錄。我也幾乎忘記了這個郵箱的存在。
裏麵赫然是言訓發來的郵件:
逍遙,這次我真的生病了。你知道你一離開我就開始生病,我已經高燒快一個星期不退了,人一直昏昏沉沉。逍遙,我覺得這次我真的快要死了。我答應你,不再逼你嫁給我,不再提跟你見麵,不再勉強你跟我做愛。但是你可不可以繼續陪著我?就像以前那樣,隻是虛擬的陪伴,隻要跟你聯係著,就仿佛你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安慰。
逍遙,我知道你會拒絕。但是逍遙,我想對你說,我會死的,你也會死的。假如我這次真的死了,你日後想起我來會有一點點後悔嗎?
我起先是平靜的,極力用一種冷漠的情緒去拆解言訓的那些哀求的文字。漸漸地,有一些什麽從我心靈深處漫上來,像潮水從大海中央往久違了的沙灘回溯。我忽然滴下淚來,仿佛這是別人發來的郵件,告訴我言訓已經死了。
疼痛。那湧上來的不是潮水,變成了無邊的徹骨的疼痛。
我知道我跟言訓回不去了。但是我真的可以做到向我對他說的那樣:從此生死兩不知嗎?
網絡那麽切近地連接著我們。我逃無可逃。
隻是虛擬的陪伴,隻是文字的救贖。我會後悔嗎?我該回複他嗎?
我盯著言訓的郵件,完全忘記了身外的一切,像陷入大霧之中一樣陷入茫然的沉思......
(全文完)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