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死於一事無成:給女兒的17封告別信 之一 [阿富汗] 法齊婭·庫菲

我的童年早期就像山上的黎明一樣,金黃金黃的:陽光從帕米爾山脈照射下來,穿越峽穀,爬到我們村莊的土屋屋頂。我對那段時期的記憶已經模糊,就像電影裏的鏡頭,一閃即過。屋頂就這樣沐浴在橙色的夏日陽光裏、白色的冬日大雪中,空氣中彌漫著果樹散發的芬芳,還有我母親一頭烏黑的長辮子散發的香氣,而她滿臉的微笑更是為景色平添了幾分亮麗色彩。

 

我們居住的地方叫庫夫峽穀,號稱阿富汗的瑞士,草木青蔥、土地肥沃,峽穀邊上長著密集的黃綠色樹林,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地方還有這樣濃鬱的色彩。我們的房子正對著一條波光粼粼的藍色河流,遠處就是陡峭的山脈,沿著山脈是一排排高大的鬆樹和榆樹,剛好長在草木茂盛的岸邊。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有驢叫聲、有切幹草的嗖嗖聲、有河水的叮咚聲,還有孩子們的歡笑聲。直到現在,庫夫仍然是唯一一個能令我一閉上眼睛就安然入睡的地方。

 

我們的屋前有一個花園,母親把它修整得井井有條。我們在裏麵種了很多生活必需的作物和各種水果,如:胡椒、大南瓜、橄欖、桑樹、桃子、杏、蘋果。我們甚至自己養蠶,搜集蠶絲製作地毯。父親很喜歡從國外進口樹苗和種子,所以我們的花園裏有阿富汗為數不多的幾棵黑櫻桃。

 

那一天,黑櫻桃幼苗運到時的情形,種下幼苗的場景,那種彌足珍貴的氛圍,我至今還記憶猶新。天氣暖和時節的傍晚,女人們紛紛來到花園,在桑樹底下,坐上半個小時——這是一天之中她們唯一放鬆的時段。每人都會帶上一小碟吃的,大家圍坐著聊天,孩子們在一旁玩耍。

 

那時候,許多村民穿的還是木鞋,因為去法紮巴德買雙普通的鞋子還很困難,村裏有個老人專門做木鞋。這種鞋子看上去就像雕刻出來的小型威尼斯剛朵拉,堅固耐穿。他還會在鞋跟兒上敲一枚釘子,冬天的時候,婦女們出去打水,鞋子就可以紮進冰麵,不至於滑倒。我那時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雙這樣的鞋子,盡管穿上去並不舒服,而且也不是給兒童穿的。每當有女人來拜訪,把鞋子脫下放在門口,我就過去偷偷穿上,然後一拐一拐地出去玩耍。有一回,我穿上一件刺繡連衣裙,是我母親的一個朋友給我做的。我本來不該穿著它出門,可我不想換,還穿了一雙木鞋,和我的小夥伴到井邊玩。鞋子太大了,結果可想而知,我絆倒了,摔個仰麵朝天,連衣裙也劃破了。

 

但我真正的童年始於呼利廚房。這個房間牆壁上塗了泥漿,一端有三個柴火爐子,中間有一個大型塔努爾麵包爐,另一端是一扇離地麵很高的窗戶。大多數同時代的婦女一樣,我母親一天中大半的時間都是在廚房裏度過的,打盹、炒菜做飯、照顧孩子。唯有在這個房間裏,她擁有絕對的權威。

 

女人們每天要做三次麵包,有時一天要做的麵包多達五六十個。廚房裏總是煙熏火燎的。在烤麵包的間隙,她們還得準備午餐和晚餐。如果父親有客人,四個爐子一起燒,散發出的熱氣真叫人無法忍受。每當這個時候,我們小孩子就特別興奮,因為我會把朋友們帶到廚房吃剩下的飯菜,這可以提高我的人氣和威信。大多數村民比我家窮,有品嚐美食的機會當然不會錯過。我們這些孩子是從來不被允許靠近會客廳的,倘若有人膽敢往裏麵偷看,守衛門廳的保鏢隻要朝我們一瞥,大家就會四散逃竄,尋找避身之處。

因為沒有男人們看著,廚房就成了婦女們閑聊的天堂,大家在這裏可以放心地說笑,孩子們總能得到從架子上一排排的罐子裏拿出來的幹果和糖果。冬天的晚上,麵包烤熟之後,我們就著塔努爾麵包爐裏的灰燼給雙腳取暖,腿上蓋著一條厚厚的毛毯,那情景畢生難忘。

 

每天夜裏,我們展開睡墊,鋪在廚房的地板上睡覺。妻子和女兒們沒有自己的臥室,隻有睡墊。男孩年紀還小的時候,也跟這些女人一起睡,一起生活。等他們長大一些,就會幾個人共用一個臥室。母親會給我們講故事。首先,她從與家庭有關的故事講起。她從不避諱談自己的婚姻,講第一次見到父親時的感受,講從少女時代到為人妻子過程中的艱難,因為成婚後要承擔起很多責任。講完這些,她又會跟我們講起遙遠的王後、國王、城堡以及為了榮譽不惜犧牲一切的勇士,我們總能聽得津津有味。她還講愛情故事,也講大灰狼的故事,嚇得我們尖叫。我一邊聽,一邊看著窗外的月亮、星星。我敢肯定,自己看到的是整個天空。

 

我對峽穀源頭的大山之外的世界毫無概念,也不關心。我隻在乎我母親愛我,我也愛她,我們是不可分離的。不知怎的,母親似乎把從父親那裏失去的愛在之後的歲月裏加倍給了我。自從聽了我大姑媽佳達講的事之後,母親不再因為我是個女兒而耿耿於懷了。有一天,我父親從外頭回到村莊的時候,大姑媽對他說:“阿卜杜勒·拉赫曼,你妻子給你生了一隻老鼠,一隻小巧的紅色老鼠。”他哈哈大笑,馬上要求見見我,那是他頭一回提出要看看新生的女兒。看到我被太陽曬得輕微灼傷,滿臉疤痕後,他把頭往後靠,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還對我大姑媽說:“不必擔心,姐姐。她的媽媽有著優良的基因,我相信這隻小老鼠長大了一定也可以像她媽媽那麽漂亮。”

 

母親聽說這件事之後,高興得哭了。在她看來,這表示父親依然愛她,也等於是在向她說,不要因為沒有給他生個兒子而覺得自己很失敗。她後來經常講起這件事,我聽了不下百遍。

但是,那時的父親態度冷淡,總讓人感覺不可接近。那段時期,政治在阿富汗是一場危險的遊戲,因為政權發生了更迭。1973年,穆罕默德·達烏德可汗趁著沙哈國王在國外的時機,發動了和平政變,廢除國王,自命為阿富汗第一任總統,還中止了憲法,解散了議會。

 

不久,我父親就因為不服從新總統的領導而被囚禁了。他大力抨擊新政權,向達烏德施加壓力,要求恢複憲法和議會。政治上的反對聲在全國此起彼伏,失業率上升,社會問題不斷湧現,阿富汗的鄰國,尤其是巴基斯坦和蘇聯,再次將政治觸角伸到了阿富汗的國土。

 

我父親很少在家,基本上都在喀布爾。他不在的時候,滿屋的氣氛也輕鬆許多,孩子們的笑聲響徹房間。但是,當他回到家,整個大宅的女人們就會在走廊裏緊張地來回穿梭,忙著給他的客人備酒菜,還要設法讓孩子們保持安靜,以免打擾到他。

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和朋友們通常還是很開心的,想怎麽淘氣就怎麽淘氣。我們肆無忌憚地從廚房的儲物櫃裏偷偷拿一些巧克力出來吃,因為知道母親全部心思都在父親身上,無暇阻止我們。

 

對於父親,我沒有多少真正清晰的記憶。我依稀記得他常穿著一件白色夏爾瓦克米茲及膝長袍,外套一件褐色羊毛馬甲,頭戴一頂羔羊皮帽,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放到背後。呼利大宅的屋頂又長又平,在那些日子裏,他常常連續幾個小時在上麵走來走去。下午開始不停地踱步,一直到黃昏也不停歇,邊走邊思考,手一直放在背後,保持一個姿勢不變。

 

即使是少不更事的年紀,我已感覺到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無論他給我們帶來多少壓力和麻煩,也不管他對我們的打罵有多嚇人,我依然對他充滿敬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承受著更大的壓力:既有維持一個大家庭的壓力,也有政治壓力,更有代表阿富汗最貧窮的人們的壓力。他幾乎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在家的時候,位於我們呼利大宅後麵的單層樓會客廳總是高朋滿座:有人是來征求他的意見的;有人是來找他幫助解決家庭糾紛的;還有人捎來消息,說是大山裏的部落叛變或是發生暴力事件;還有一些人窮困潦倒,迫切需要他的資助。他對所有人敞開大門,自己根本沒有時間休息、娛樂。既然如此,怎麽能怪他對家人苛求呢?

 

當然,我並不寬恕父親毒打母親,但是,在他們那個時代,社會風氣就是如此。在其他方麵,就社會傳統而言,父親絕對稱得上是一個好丈夫。今天,我比任何時候更能理解父親,因為我可以想象他的工作量。我能理解政治競技場上的壓力,能體會沒有個人時間、身擔要職和重任的滋味。我想,我母親也是理解的,這也正是她為什麽能默默忍受那麽多的緣故。

按照父親所信奉的伊斯蘭教法中的法律製度,男人應該平等對待所有的妻子,不能厚此薄彼。我也認同伊斯蘭教義所倡導的公正精神。單純地就理論而言,這是建立在伊斯蘭教倫理價值基礎上的一種公平製度。但是,人的心不能總是遵循理論,在一夫多妻製下,這樣的平等無法存在。怎麽可能讓一個男人不對一些妻子好一點兒,對另一些差一點兒呢?

父親的套間取名巴黎套間,是他特意從喀布爾請來一名畫家用手繪壁畫裝修的。房間的兩扇窗戶麵朝杏樹花園,夏天一到,一股清新的杏樹芬芳悄然而入,任何空氣清新劑都無法與這種自然的芳香相媲美。

 

父親在家時,每天都要跟不同的妻子共睡一張床,唯一的例外是他的第一個妻子,哈利法。伊斯蘭教教義規定男人最多隻能娶四個妻子,父親為了能娶到更多,跟最初的那個妻子離婚,讓第二個妻子頂替了哈利法的位置。根據約定,離婚後的女方保留妻子的身份,經濟由男方承擔,但是失去了婚姻內的親密關係,永遠不能再跟丈夫一起睡。我至今還記得這個女人眼中的悲傷:本來作為原配,她很有權力和身份,卻被迫過著無性的生活,使她的地位大打折扣。而我的母親雖然是第二個老婆,卻成了正室。哈利法從來沒有生我母親的氣,也沒對她不敬,我真想知道,我母親第一次被我父親帶回家時以及被授予正室身份時哈利法是否感到很傷心,可憐的原配竟然被一個十幾歲的黃毛丫頭奪取了正室位置,這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兒?

 

我想,我父親最期待的還是和我母親一起睡的晚上。母親記得,在必要的婚內親密行為結束之後,他們就會躺著聊天,一直聊到淩晨。父親會向她講述工作上的事,在喀布爾遇到的政治壓力,還會教她怎麽種地、怎麽收割莊稼、怎麽出售奶牛。父親不在家時,她儼然是一家之長,所以當地人都稱她是瓦基勒先生的副手,或者老板的代理人。

 

政治上的事務越難,父親就越依賴母親。隻要家庭和睦,家中運行得有條不紊,他就能安心應對國會裏的種種陰謀。經營農場和大小事務的是母親,父親不在時把家管理得秩序井然的也是母親,解決各個妻子間爭端的也是母親。處理這些事務她沒有一套自己的技巧可不行。

 

個別妻子,尤其是第三個妻子尼亞茲,嫉妒我母親的地位,還試圖挑撥我父親和母親之間的關係。這女人很聰明,但因為一生做的都是單調乏味的活兒,很有挫敗感,所以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她嫉妒我母親擁有的那麽丁點兒的自由和權力。但她每次試圖贏得父親寵愛時總是碰壁,因為父親根本不相信誹謗我母親的任何言語,而且我母親能夠預測形勢,采取回避策略,不給她任何機會挑釁。

母親是個善良、寬容的女人。她本來可以把年輕的妻子們打一頓,讓她們去幹最粗重的活兒,但她卻盡力營造幸福的家庭氛圍,讓所有孩子均得到平等的關愛,妻子們可以像姐妹或朋友般一起做事。有一次,我父親的一個小老婆從廚房後麵的一間上鎖的地窖裏——家庭食品儲藏室——偷東西被發現,我母親知道後,並沒有稟告父親,因為她知道,父親得知內情後肯定會把小老婆毒打一頓。她悄悄地處理了這件事,也正因為如此,她逐漸贏得了其他人的感激和忠誠。

 

隻有第六個妻子不是因為政治目的,而是因為出色持家能力而被娶進門的。她是個蒙古女人,長得特別漂亮,編織技巧高超,能夠織出大小不一的地毯。她把這些技能毫無保留地教給我母親。我曾經看到她們一連幾個小時坐在一起,氣氛融洽地編織著,手拿彩色的毛絨線有節奏地繞來繞去,穿來穿去。

 

我母親最要好的朋友要屬四太太哈爾。她稱呼我母親為阿帕,即姐姐。有一次,我母親眼部感染,村裏沒有醫生,於是一位年長的老太太建議說,如果誰能在每天早上用舌頭舔一下母親的眼睛,那麽唾液裏的天然抗生素就能醫治好她的眼疾。哈爾太太毫不猶豫地就這麽做了,每天早上用舌頭舔我母親那雙腫得長膿的眼睛,一連堅持了八個星期,果然,正如那位長者所說,母親的眼疾不治而愈。

 

母親和三太太尼亞茲則沒有這麽好的關係,她們一直合不來。有一天,眾妻子坐在地上吃圓盤烤餅的時候,她們兩人吵了起來。盡管我當時才18個月大,但不知怎麽的,竟然也能隱約感覺到她們之間的敵意。我蹣跚著朝尼亞茲太太走去,拿起她的辮子猛地一拉。她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氣,接著便大笑起來,伸出雙臂把我抱在懷裏。她們兩人不但忘記了剛才的吵架,還都大聲笑了。“這孩子真聰明,貝比簡。她跟你一模一樣。”我母親的敵手——尼亞茲太太一邊這麽說一邊不停地在我臉上狂吻。

 

即使還那麽小,我都能感覺到我們文化中婦女地位的不公平。我現在還記得那些不受父親寵愛的妻子們無言的絕望,也記得得寵的妻子們所經曆的種種磨難。有一次,我親眼看到父親在走廊裏追著母親打。我飛奔過去,用腳踢父親,想以此來保護母親,他伸出一隻手拎起我,用力地把我丟到一邊。

 

還有一次,父親在打母親的時候狠狠地拔掉了母親的一綹頭發。一周之後,我舅舅來訪,按照習俗,他都是跟家裏的男人們一起來的,所以我母親沒機會跟他訴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在他離開之前,我母親為他準備了午飯,供他騎馬翻山越嶺長途跋涉時充饑。她很聰明,巧妙地在包裹裏放了那綹被父親揪下來的頭發。我舅舅離開整整一個上午之後,在山林中的一塊空地上停下來吃午飯時,打開包裹就看到姐姐的頭發,他很快就明白是怎麽回事。於是,他縱身上馬,策馬徑直往我們家奔來,當麵跟我父親對質。他還向我母親保證說,隻要她想離婚,他們全家人都會支持。

 

這樣的家庭支持是罕見的。通常,大多數家人都會叫女人不要抱怨挨打,應該默默忍受。如果受不了婚內暴力逃回娘家,女人的父親常常會把她送回到毒打她的丈夫那裏去。毒打成了婚姻生活裏再正常不過的一部分。女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見慣了母親和祖母或外祖母挨打,所以等她們自己被打的時候,也並不覺得意外。

 

但貝比簡不同。她跟父母住得近,每年都回去看他們,而且兄弟們也都很愛她。我舅舅和她坐在呼利大宅的花園裏,對她說,隻要她想走,隨時都可以跟他離開。在長柄金屬勺子的毒打下,她幾近絕望。她常常沮喪至極,頭疼得幾乎要裂開,手也接近殘廢。每次丈夫娶了個新妻子對她而言都是一種羞辱,她已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她已經受夠了,也認真考慮過離婚。

 

可是她知道,離開父親也就意味著放棄至愛的孩子們。阿富汗和大多數伊斯蘭教國家的文化一樣,離婚之後,孩子隨父親而不是母親。她提出先見見孩子們,然後直盯著孩子們的眼睛和臉。那時,她一句話也沒說。可是多年後她告訴我,當時在孩子們的眼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不能就那樣扔下孩子們不管,放棄他們來結束自己的苦難生活,這樣的代價於她未免太大了。

 

於是,她對我舅舅說,要留下來和丈夫孩子們一起,讓他一個人回家去。舅舅不情願地上了馬,回了家。我不知道舅舅走後父親有什麽想法,他有沒有因為母親“不懂規矩”而再打她?抑或他意識到差點失去自己需要的女人而懊悔,然後變得溫柔、和藹?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我還記得姐姐們一個接一個嫁出去時的情形。第一個姐姐出嫁時,男方特地從沙特阿拉伯帶來一套嫁妝。精美的服飾、珠寶裝了好幾箱子。這麽多的嫁妝為的都是迎娶阿卜杜勒·拉赫曼的女兒。這些東西被運到呼利大宅後,被小心翼翼地打開,大家看到後,都發出驚訝的讚歎。那一天,姐姐成了一件重要的商品,一件被用來交易的珠寶。那是她生命中唯一一次那麽受重視。

 

我還記得嫂子嫁到我家時的情形。當時她才12歲,跟我現在的女兒莎哈紮德一樣大。我哥哥當時17歲。就這樣的年齡,他們竟然要開始過夫妻生活。對我來說,讓我12歲大的女兒在這麽幼小的年紀就開始被迫過性生活真是不敢想象。嫂子當時還很小,母親還得幫她洗澡,早上還要給她穿衣服。我在想,看到這個可憐的女孩遭到自己兒子生理上的摧殘,母親會有怎樣的一種感受。小女孩她自己呢?會不會在受到這種不公的待遇之後驚恐得退縮?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就是阿富汗女人的生活和命運。媒人上門說媒後,女孩子就該嫁人了,不照做,就會使家庭蒙羞。或許,我母親能做的就是安慰我嫂子,給她分配輕一點兒的活兒。她也知道,正如其他年齡大一點兒的女人一樣,這個女孩也會毫無怨言地接受命運的安排。正是這樣的一種文化陰謀,將這些女人束縛在沉默和默許中。沒有人能夠提出非議,也沒有人能夠改變現狀。

 

然而,我卻敢於向社會傳統發起挑戰,敢於掙脫這種束縛,盡管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或許部分原因是我和七太太的兒子恩內亞特關係比較親密。他隻比我大了幾個月,雖然小時候我們之間曾經競爭誰更受父親的喜愛,但我們還是很快成了好朋友,我們的兄妹之情一直保持到今天。他調皮,喜歡搞惡作劇,我則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知道自己是個女孩,有些事情不好做,就常常讓他去代表我做,尤其是一些調皮的事。和我們一起頑皮搗蛋的還有穆基姆,比我大三歲,是我同父同母的哥哥。我們三個人簡直就是三個小火槍手。

 

我老是讓恩內亞特陷入麻煩中。我們常常潛入果園偷蘋果,要不就是我讓他去父親的儲藏室偷東西,然後分給我的朋友們。記得有一次,我們去廚房偷杏子,把襯衫塞得鼓鼓的。他讓我盡可能多拿些。我把腰帶改係到藏杏子的部位,以便多裝一些。然後我們偷偷溜回去,在花園台階上遇到幾個太太在準備做飯,我身上的杏子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往外掉。我背對著牆壁,隻希望她們不要朝我看,不巧的是,就在這時,一大堆的杏子掉到了地上。我羞愧難當。恩內亞特見我把事情搞砸了,氣得要命。好在幾個太太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是朝我們哈哈大笑。我們常玩的另一個遊戲是偷蛋糕,先從底部開始吃,吃出一個洞,再把蛋糕放回到架子上,沒有人注意,直到他們拿去吃的時候才發現少了一圈。

 

最近,我讓恩內亞特回憶他當年對我的印象,他以慣有的那種大哥式的諷刺幽默回答我說:“你很醜,而且還非常令人討厭。”現在,恩內亞特和我的其他兄弟都非常出色,是女孩子們追求的對象。他們支持我從事政治,幫助我競選,還盡可能保護我。但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我知道他們是男孩,我隻是個女孩,和庫夫的其他家庭一樣,在我們家,男孩子才是真正受器重的。男孩子的生日可以慶祝,女孩子的就不行,我的姐姐中沒有一個人去過學校。女孩都是第二等的,我們的命運就是待在家裏等著結婚,然後住到丈夫家去。

 

男孩子在家中占據領導位置,擁有一定的權力。兄長說的話或者命令往往比母親的還管用。我母親去地窖儲藏室的時候,穆基姆會跟著她要糖果吃,母親不會給他太多,因為這樣的美食往往是給客人預留的,穆基姆就會生氣,跺著腳離開儲藏室。每每這時,母親就會抓住我的手,看也不看,悄悄地把巧克力塞到我手中。如果穆基姆發現了,他會很生氣,對我母親說如果我吃了,他就不讓我走出地窖。身為男孩,他有權控製我做什麽,不準做什麽,無論我母親怎麽跟他對著幹。不能和朋友到外麵玩是我無法忍受的,於是我就極不情願地把糖果給了他一些,然後跑出去玩。

 

我還小的時候,經常聽到“度和塔拉克”這個詞。這是一個常用的貶義詞,翻譯過來的大致意思是“連個女孩都不如的東西”。當然,我是非常討厭這樣的說法的。在我不到五歲時,一個堂哥說我是度和塔拉克,還命令我給他泡茶。我站了起來,麵對滿屋子的人,雙手叉腰,回答他說:“堂哥,我給你泡茶可以,但以後你再也不能這麽叫我了。”在場的人被我這句話逗得哄堂大笑。

 

我也曾聽到父親親口對我說這個詞,不過也就那麽一次。那天,他在花園裏組織一場政治集會,想跟大家分享一些新聞。他在樹上裝了大喇叭,自己對著話筒說話。那是我們小孩子第一次聽立體聲,所以很好奇,就悄悄潛藏到樹邊偷聽,盡量靠近喇叭而不被發現,但很快我就聽得煩了,開始發出吵鬧聲。當時父親正在講話,被我的尖叫聲打斷了。他停了下來,朝我們轉過身,盯著我看。我一下子愣住了,一動不動,仿佛過了好幾分鍾,接著便聽到父親咆哮:“度和塔拉克!丫頭們!走開,你們這群小丫頭!”我們拚了命地跑。那之後,我非常怕他,甚至都不想再見到他。幾周之後,我甚至還擔心他要是看見我一定會生氣得想殺了我。在我童年的幻想中,我根本沒料到很快被殺的那個人是他,也沒料到我的金色童年很快就這樣殘酷地結束了。

 

親愛的舒拉和莎哈紮德:我是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長大的。我知道那段時期對你們來說可能有點兒遙遠。那時,世界各地政治變革此起彼伏,阿富汗人民正飽受來自蘇聯和無法無天的伊斯蘭聖戰遊擊隊頭領的壓迫之苦。在那些歲月裏,阿富汗人民和我童年的災難剛剛開始。革命爆發時我才三歲,正是一個孩子需要愛、安全感和家庭關懷的年齡。但是,那時候我大多數朋友的父母都在討論移民去巴基斯坦和伊朗,準備到這兩個國家避難。

 

家長們所說的許多東西,像坦克和直升飛機,孩子們聞所未聞,隻是在一旁聽。我們無意中聽到一些諸如“侵略”、“戰爭”、“伊斯蘭聖戰遊擊隊”的詞語,但我們全然不懂它們的含義。雖然孩子們不懂,但從母親們在夜裏緊緊抱著他們的方式中,隱約覺察出有什麽不對勁。我很高興你們不用經曆那樣風雲變幻的時局,不用擔驚受怕。作為孩子,本來就不該承受那樣的苦難。

 

摯愛你們的媽媽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所有跟帖: 

歎! -清水河穀- 給 清水河穀 發送悄悄話 清水河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19/2021 postreply 08:34:03

此作者文風和立的文風一樣:) -WXCTEATIME- 給 WXCTEATIME 發送悄悄話 WXCTEATIME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19/2021 postreply 09:04:55

看過一本阿富汗人寫的小說《放風箏的人》,感覺他們和我們的感情沒啥兩樣,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是非觀。 -為人父- 給 為人父 發送悄悄話 為人父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19/2021 postreply 09:09:44

聽起來很遙遠 -Vivian32817- 給 Vivian32817 發送悄悄話 Vivian32817 的博客首頁 (119 bytes) () 08/19/2021 postreply 10:21:12

她在晃動 -忒忒綠- 給 忒忒綠 發送悄悄話 忒忒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19/2021 postreply 11:25:00

安安呢,還是作者? -Vivian32817- 給 Vivian32817 發送悄悄話 Vivian32817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19/2021 postreply 12:15:03

上午轉這篇時,還在想,這位女作家現在在哪裏?剛剛看到,她選擇留在阿富汗。。。。 -簡丹兒- 給 簡丹兒 發送悄悄話 簡丹兒 的博客首頁 (140 bytes) () 08/19/2021 postreply 15:13:11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