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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最有名的是《滕王閣序》。《檄英王雞》則是他寫的一篇很特別也很有趣的文章。從這篇文章我們知道,在一兩千年前的中國,母雞清晨打鳴是不被允許的,會被認為是一種破壞社會和諧,唱衰國家或家族的犯罪行為。如果這樣做了,就會被約談、刑拘,甚至被燉了。可見中國古代的等級與倫常是非常嚴厲的。母雞下蛋,不許打鳴。雖然今天母雞打鳴已經不會被認為是一個嚴重的罪行,但這樣的等級的觀念在今天仍然根深蒂固的殘留在我們的社會中。李賀似乎沒有留下什麽文章,今天能讀到的隻有一篇《申胡子觱篥歌》的序文。這篇序文寫得頗有韓愈古文的神采:
序文記錄了一次李賀與一位朔客飲酒的經曆。席上有一個叫申胡子的家奴一直在吹一種叫觱篥的西洋樂器。觱篥,讀作“碧麗”,是一種西域的豎笛,短竹製成,以蘆葦莖做簧片。大約六朝時從龜茲傳入中國。朔客即北方的客人。蒼頭即家奴。蒼,為青色。顏師古注《漢書》有:“漢名奴為蒼頭,非純黑,以別於良人也。”大概漢代奴仆頭纏青色頭巾。
事情經過李賀在序中記錄的是這樣的:當時,李賀正寓居長安崇義裏。對門住著一位朔客。他也姓李,而且是和李賀一樣的皇室後裔。這位李家後裔雖然沒有衰敗,但因為犯錯被罰到北方做官。此次歸來途經長安。朔客性格豪爽,自稱也學習寫五言七言詩歌。知道李賀住對門,就設宴邀他來相聚。席間酒酣耳熱,朔客卻對李賀說:“小李啊,你的長調寫的真的是不錯,但短調寫的不行。你寫不了五言短歌,也就是,直說了吧,就是碼字而已。哎呀,你的五言寫的真的太糟糕了。直說了吧,沒有一點智力的成分。也就是,直說了吧,除形式正確之外,沒有任何詩意。你寫的五言,它就是五言,和陶淵明、謝靈運比,直說了吧,那是相差好幾百裏呢。也就是,直說了吧,簡直是弱爆了。太差了。那根本不是詩啊,直說了吧,你還好意思寫五言,你可真是自信心無比強大,強大到爆表啊!
李賀說,那天在酒席上當他聽到了朔客這一番具有攻擊性的言論後,什麽也沒有辯解,隻是取過筆墨平靜的寫下一首詩。席間他一直在注意一個朔客家的家奴,大胡子,牛鈴眼,眼睛大而且眼珠外突,個子不高,在他們喝酒談天的過程中,他就站在旁邊,一直瞪著那對大牛眼一眨不眨看著地麵吹一根西域的豎笛。所奏曲調極為幽怨。於是李賀喚來筆墨,展開紙張,寫下一首五言短調——《大胡子吹笛子的詩歌》,《申胡子觱篥歌》。寫好之後,他讓左右的仆人站到一起按身高排成一排,即席合唱他的新詩,李賀指揮。李賀說,那天朔客聽到歌唱就給鎮住了,他一下子就服了。這位朔客身材魁梧,濃眉大臉,眼如流火,麵滿虯須,一臉睥睨世界的樣子,過去就是因為他的這不服的眼神而觸犯了社會,被罰到北方做官。他說起話來聲音洪亮,雖然言辭粗魯,但卻也爽豪真誠。李賀說朔客一聽到他指揮的臨時合唱團唱出這首五言短調的第一句時,已經送到嘴邊的端起的酒杯就停在半空,他忘記了喝酒,而是站了起來,眼睛直直的看著合唱的眾人。隻可惜長調不長,短調太短。那首五言詩轉眼就唱完了,雖然李賀指揮者眾奴仆放慢速度更加抒情的又重複唱了一遍。但仍然轉眼之間就唱完了。唱完之後,朔客還站在那裏聽了一會,才回過神來,他大手一揮,或者當時他的是放下了酒杯,把雙手舉到臉的右側或者左側的空中,連擊三下,於是李賀就看見從畫著碩大芙蓉花的屏風後麵搖搖擺擺走出一隊花姑娘。
原來朔客家客廳屏風的後麵坐著一排妓女姑娘。唐代各種政府的公事活動或私人的聚會都要請妓女來參加,陪酒唱歌,或者組成儀仗隊。《唐摭言》:“曲江會先牒歌坊請奏,曰上禦紫雲樓觀,時或作樂,則為之移日。故曹鬆之詩雲:造遊若遇三清樂,行從應妨一日春。旨下後,人置被袋,例以圍障酒器錢帛實其中,逢花則飲,故張藉詩雲:無人不借花間宿,到處常攜酒器行。其被袋狀元錄事同檢點,缺一則罰令。曲江之宴行市羅列,長安住室半空,公卿率以其月選東床,車馬驂闐,莫可殫述。”錄事就是妓女。唐代進士發榜日,眾人被著背袋,裏麵裝著酒和餐具,還有燒雞,肘子,火腿腸,肉罐頭,當然,最重要的是筆墨紙硯,然後,簇擁著新科進士遊行,這樣的活動一定會邀請妓女,一同遊玩。那一天人們是如此愉快,他們沿街遊行,“逢花則飲”,飲酒時還作詩遊戲,由妓女來做判官。但似乎朔客並沒有對李賀施以這樣高規格的招待,請妓女小姐來彈唱添酒。可能是因為對他的五言詩有所保留。但是,現在他把她們都呼喚出來。一時間寬大的客廳立刻狹小了,花團錦簇,春意繚亂。那些走出來的女孩子帶著香氣,雍塞了客廳,她們個個都是豆蔻年華,窈窕的身材,描畫的眉目,而且,染著黑色的牙齒,步履蹣跚,裙帶飄動。她們並不是窈窕身材,瓜子臉蛋,而且,豐身圓麵,酥胸半呈,神態嬌弄。唐代女子不僅流行胖子和大臉盤,而且流行剃眉毛,剃去眉毛後再用墨染成如煙似黛的一坨,牙齒也會染黑。總之,美女們依次上前對李賀敬拜。李賀則詢問她們:叫什麽名字?老家在哪裏?今年多大?芳齡幾何?還有:來首都多長時間了?在這裏生活習慣嗎?李賀親切的詢問她們每天的飲食,是否有很多蔬菜,是否每天都能吃到肉,平時工作忙不忙。最後,李賀問她們擅長演唱什麽,姑娘們齊聲回答說,平弄。那時女孩子們回答,說:我們是抒情女中音,可不是花腔女高音呀,可唱不好銅箏鐵板鏗鏘有力的邊塞詩,也唱不了蘇東坡學士的4f的大江東去。平弄,就是平緩的歌唱,是抒情詠歎調,女中音。於是,她們重新一排站好,在音樂的伴奏聲中,咿咿呀呀的為李賀唱起了他剛寫的五言新詩。
顏熱感君酒,含嚼蘆中聲。
花娘篸綏妥,休睡芙蓉屏。
誰截太平管,列點排空星。
直貫開花風,天上驅雲行。
今夕歲華落,令人惜平生。
心事如波濤,中坐時時驚。
朔客騎白馬,劍弝懸蘭纓。
俊健如生猱,肯拾蓬中螢。
“肯拾蓬中螢”用的是車胤拾螢夜讀典。《晉書·車胤傳》:“胤恭勤不倦,博學多通。家貧不常得油,夏夜則練囊盛數十螢火以照書,以夜繼日焉。”
此詩倒沒有序有趣。大概上闋寫申胡子吹觱篥,吹到好處時,令人難以入睡,“休睡芙蓉屏”。“花娘篸綏妥”,即秀發低垂。然後,聲響直貫夜空,直吹得花開雲散。但此時令李賀“心事如波濤,中坐時時驚。”他在音樂聲中感慨歲華凋落,於是又對自己自哀自憐。最後,他讚美朔客文武雙全,雖是客套,但這也是李賀心中的理想的形象。
“申胡子。朔客之蒼頭也。朔客李氏。本亦世家子。得祀江夏王廟。當年踐履失序。遂奉官北郡。自稱學長調短調。久未知名。今年四月。吾與對舍於長安崇義裏。遂將衣質酒。命予合飲。氣熱杯蘭。因謂吾曰。李長吉。爾徒能長調。不能作五字歌詩。直強回筆端。與陶謝詩勢相遠幾裏。吾對後請撰申胡子觱篥歌。以五字斷句。歌成。左右人合噪相唱。朔客大喜。擎觴起立。命花娘出幕。裴回拜客。吾問所宜。稱善平弄。於是以弊辭配聲。與予為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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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王勃的《滕王閣序》和《檄英王雞》都是駢文,中唐李賀的《申胡子觱篥歌》序是古文。
說到駢文,始於兩漢辭賦,成於南北朝,多用四六句法,注重文采鋪排。至齊梁發展到非常完美的境界,但隨後走向極端,變得形式僵化,文藻糜麗,內容空洞,用典過多。唐代駢文進一步發展。唐初四傑將陽剛之氣引入行文之中,對於重振唐代駢文起過重要作用。駢文其實是最漢字化的文體,對於格律詩的產生和發展有著深刻影響。然而,中唐經安史之亂後,雖元氣大傷,但霸氣未喪,朝野上下收拾殘局,力求中興,在文體上,由韓愈發起了一場對於中國文化影響深遠的複興秦漢古文的運動。這一時期駢文就逐漸被邊緣化了。不過,到了晚唐,大唐夕陽近晚,暮氣漸重,古文運動無果而終,駢文有一次興起。有趣的是,自宋朝理學興起,不適於說理的駢文漸漸被廢棄。歐陽修、蘇轍都曾非批評過《滕王閣序》,姚鉉在編《唐文粹》時也未選此文。而且,江萬裏不喜歡王勃的《滕王閣序》,任南昌知府時便以韓愈的《新修滕王閣記》替換了滕王閣內置於中央位置的王勃的序文。不過,南宋淳佑二年,1242年,江因治理南昌的政績升遷到京城赴任後,人們又恢複了王勃《滕王閣序》的位置。至清,駢文再次複興。《滕王閣序》遂成為經典傑作。俞樾《王子安集注序》說:“《滕王閣序》,至今三尺之童能誦之。”
不過,民國年間,新文化運動白話文興起,中文進入現代,發生深刻的改變。駢文於是徹底沉積於曆史的斷層下,再也沒有人寫這種文體了。
當年南北朝時,吳均給好友宋思元寫信,一開頭就說:“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裏,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從南北朝到隋唐,中國的讀書人每天所讀所想所思所寫的都是駢文或者這樣受到駢文影響的嚴重駢文化的文字。雖然後來韓愈發起了複興秦漢的古文運動,經過宋朝歐陽修、蘇軾等人的接力,最終使駢文不再被廣泛使用,但這種多用六四,極其講究對仗的文體風格已經深深浸入傳統的中文的肌膚裏。而它也賦予傳統中文極為優美的古典的音樂性和抒情性。這樣的優美典雅的中文在古代文人的書章信牘中俯拾皆是。唐代白居易在給元稹的信中曾說:
微之微之!作此書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筆,隨意亂書。封題之時,不覺欲曙。舉頭但見山僧一兩人,或坐或睡。又聞山猿穀鳥,哀鳴啾啾。平生故人,去我萬裏,瞥然塵念,此際暫生。餘習所牽,便成三韻雲:“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後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庵裏曉燈前。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樂天頓首。
行文詞真意切,情急時,如清溪湍湧,感傷處,如孤月殘懸。信手把筆,寫來卻優美如歌。
而當年吳均的信隻有短短兩段。在第二段中他描述幽靜,卻一直在寫山中的各種聲音。直到最後當寫下“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時,才讓人忽然感到一種空穀無人的寂靜: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裏,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遊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
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穀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當年吳均的信寫到這裏就忽然結束了。沒頭沒尾,沒有一句問候客套,真是灑脫。在今天這個匆忙的微信的時代,有人能有耐心讀完這樣的沒有用處的文字?如果有或許就是知己。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但真的是這樣的嗎?今天的生活,物質和娛樂是那樣的豐富,而每個人需要的都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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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多的思考,讓人孤獨。孤獨讓人產生寂寞的感覺。人們不喜歡寂寞。但沒有寂寞的人生,往往是浪費生命。不過,百年過客,生命浪費與不浪費又有什麽區別。五十歲之後,一切都是虛假的。或許,這就是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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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難覓。但有時真正好的文字它的知音是跨越時空的。李賀在《高軒過》中寫下“筆補造化天無功”,雖然宋人王直方《王直方詩話》中就曾說過,“李賀《高軒過》中有‘筆補造化天無功’之句,餘每擊節。此詩人之所以多窮也。”然而,真正被這句詩正中內心的是錢鍾書。錢鍾書在1948年寫的《談藝錄》中說:“不特長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於道術之大原,藝事之極本,亦一言道著矣。”其情感之激蕩從文字中便可以感受。這時距離李賀寫下《高軒過》已過去一千餘年。斯人作古,雖然仍然是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年;往事如煙,在一九四八年時中國的文學盛世已早成空中幻影。記憶中的韶華。而錢鍾書撰寫《談藝錄》與《管錐編》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要重建中國文學的獨立的美學價值。即文學的意義在於創造一個美的、有趣的、令人驚歎的、虛構的世界。它不服從於政治,不等同於現實生活,不需要屈從於強權,它不能也不應被科學所替代所消亡。所以,錢鍾書對李賀這句詩的相知,也是受到西方現代思潮的影響。那時的李賀寫下這句詩時正中錢鍾書的心結。錢鍾書寫《談藝錄》與《管錐編》用的是純淨典雅的文言文,隻論述中國的古代文學,絲毫不涉及現代的文藝與時事,實為中國古典文學的終結性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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