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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李賀的生平資料非常有限。
元和十一年,李賀死時,李商隱還沒有出生。幾十年後李商隱為李賀寫下了一篇奇特的傳記,《李賀小傳》。它使我們今天能對李賀的音容有一點稍稍生動的想象。比如,李商隱的小傳中說李賀的相貌奇異,“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能苦吟疾書。”李賀的自畫像式的詩作《巴童答》中也說自己“巨鼻宜山褐,龐眉入苦吟”,巨鼻、龐眉正是李商隱描述的相貌特征。所以,李賀長得也是一幅鬼相。李商隱小傳的內容後來成為宋朝撰寫《新唐書》中李賀傳的重要資料。李商隱寫李賀小傳的緣由有二:一是由於杜牧曾為李賀詩集寫過一篇有名的序文;二是由於李賀的一個姐姐王氏在李商隱生活的年代還健在,還仍然記得當年自己弟弟的往事。當然,最重要的是對於李賀的憐惜喜愛。
杜牧和李商隱生活在同一時代,是中晚唐兩個最有才華的詩人,被後世稱為小李杜。然而,與之前的老李杜間質樸簡單的深摯友情不同,小李杜之間的情感頗為微妙。性格幽曲敏感的李商隱不知為什麽曾給風流不羈的杜牧寫過兩首讚美之詩《杜司勳》,但同樣不知為什麽,在詩人唱和頻繁文化生活開放熱鬧的唐朝,杜牧卻對此保持了沉默,未予回複。這似乎在是非常不禮貌的。而且,這位杜司勳也沒有在詩文之中談及過李商隱,然後,李商隱便也再沒有給杜思勳寫過詩了。
李商隱寫《李賀小傳》是在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年,給杜牧寫詩是在唐宣宗大中三年,849年。近20年以後了。
杜牧在《李賀集》的序文中記錄了他寫為《李賀集》作序的原由:事情發生在太和五年,831年,一天深夜,杜牧忽然聽見外麵一片混亂。那時他正在沈傳師府中做幕僚,深得傳師欣賞。杜牧知道有事,連忙遣家仆出去看看,結果是沈傳師的弟弟杜牧好友沈述師子夜裏匆忙送來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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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賀集》的刊行,以及杜牧寫的這篇序無疑使得李賀的詩得以保存並流傳,但在李商隱的時代,可能也隻有少數詩人能夠真正理解李賀的價值。李賀在生前和死後的一段時間裏,可能都是頗為寂寞無聞的。後來有關他的一些故事,比如少年天才引得韓愈前往拜訪,今人研究認為多半是後人附會。其實,即便算上李商隱的記錄,李賀的形象依然非常模糊,我們所知道的他的個人信息是非常非常稀少的。
有人成名後才有了故事,有人有了故事才成名。如果李賀屬於前者,那麽這個深夜裏風風火火給杜牧送來一封信的沈述師就無疑是屬於後者的了。
而今天我們能夠知道沈述師都是因為杜牧的關係,但主要還是因為張好好。白居易29歲進士及第喜極而狂,狂喜中竟然在大雁塔下代表當年全體新科進士題詩時寫下了“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這樣吹噓自己的詩句,那時他都快30歲啦,而杜牧26歲就已經中進士啦,所以白居易不僅白居易,而且又是臉皮是很厚的。相反,其實杜牧是名門之後,頗有些貴族的傲氣,同樣,據陳寅恪考證,白居易編造了自己的家譜,其實他是外國人,胡人。中了進士之後,杜牧就被沈傳師邀請去做了沈傳師的團練巡官。本來中了進士後的學子都希望留在京城任職。當年杜甫沒有中進士還在長安漂了十年癡癡苦苦的想謀個京官。而那麽持才傲物的杜牧肯去做沈傳師的團練是因為,沈家與杜家是世交,又有聯姻,沈傳師算是杜牧的師輩。杜牧的確是一個大天才,書法也是唐代一流的。白居易的書法還可以,杜甫是書法的理論家,李白的書法應該不錯,當年韓愈家裏保留了一幅李白給他父親寫的字,李商隱的書法不得而知,所以,唐代一流詩人裏恐怕隻有杜牧可以算唐代的書法大家了。沒辦法,唐代不僅詩人傑出,而且書法家也傑出。而沈傳師被認為是中唐最好的書法家。就這樣杜牧跟隨傳師來到江西,在江西沈傳師的府中卻遇到了張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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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好好是一名官妓。唐朝能夠在曆史留下姓名來的女性,除了皇宮的公主嬪妃,就都是妓女了。那些李氏家族的女人都刻毒刁蠻,而且,或許是遺傳原因個個都野心勃勃熱心政治,而唐朝的妓女都是聰慧機靈,美麗而有才華。唐朝玄宗開辦梨園培養官妓。唐朝各個地方政府都有官妓,戶籍由地方政府管理,官員升遷調離時不得將官妓帶走,必須交接給繼任。當然,如果非常想帶走就要辦轉籍手續,轉籍手續極為麻煩,而且常為人恥笑。可是如果遇到了張好好,那麽麻煩也就不成其為麻煩了。
所以,大和四年,當沈傳師由江西南昌轉赴宣城時,便就帶走了張好好。這一次杜牧也跟隨傳師來到宣城。不久,沈傳師的弟弟沈述師也到了宣城。三人於是聚在一起。而沈述師在這裏一見到好好,就不能自製,一定要納好好為妾。在唐朝文人與妓女間其實保持著一種良好的互動關係。但在當時的社會,妓女仍然是社會底層,是不能娶為妻的,就是納妾也為社會所輕視和反對。但無奈述師這時看著好好,已經是十頭西班牙公牛加上杜牧和沈傳師也拉不回頭了。於是,沈傳師沒有辦法也隻好也給好好辦脫籍。辦理脫籍當然也是非常麻煩的,而且,這次的這個麻煩對於沈傳師來說就隻是麻煩了。大和六年,沈述師終於如願以償,納入了張好好。這些事情發生時,杜牧一直身在其中。當沈述師迎來大喜之日時,他寫下了一首詩《贈沈學士張歌人》,以資慶賀:
拖袖事當年,郎叫唱客前。
斷時輕裂玉,收處遠繰煙。
孤直縆雲定,光明滴水圓。
泥情遲急管,流恨咽長弦。
吳苑春風起,河橋酒斾懸。
憑君更一醉,家在杜陵邊。
“光明滴水圓”,一切回憶都在光明的圓水滴中,水滴中的他第一次看見了好好,“拖袖事當年,郎叫唱客前”,好好出現了,抱琴步入席間,坐下,然後開始彈奏,那琵琶曲的聲音和所有好好的影像讓杜牧難以忘懷。在好好與好友述師成婚之後不久,杜牧就與傳師辭別,隻身去了揚州進入牛增孺的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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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大和九年當杜牧回到洛陽時,一天在城東的一家酒館中卻竟然意外的遇到了張好好。那時杜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沈述師在納入好好後不久就去世了,而述師的家人對好好十分惡劣,竟然將她趕出家門,流落風塵。
杜牧表麵風流放浪,其實極重感情,而且非常消極悲觀,極易傷感。可能這些性格裏的矛盾才會使一個人寫出的文字耐讀。與張好好分手後,當晚杜牧不能自已,寫下了著名的《張好好詩序》。在唐朝似乎這樣以妓女的名字直接作為詩文題目的也不多。在詩中杜牧記述,白天時好好曾關切地問他:“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須。”那時杜牧才35歲,但頭發胡須都有了不少白發。杜牧在寫這篇文字時還記述了事情發生的時間,但他把時間記錯了。
這首詩的文字中似乎沒有了杜牧一貫的那種很酷有些冷冷的,輕微的嘲諷。從詩歌的敘述中似乎可以感覺到,兩人重逢時都有一些無法說出的話語。那天夜晚杜牧寫《張好好詩序》的手稿竟然流傳了下來,今天就保存在故宮博物院。這是唐代流傳下來的最好的書法之一,而我們由此也可以一睹杜牧的手跡,想象一下杜牧當年寫下這些文字的那個夜晚,以及與好好他鄉重逢的那個白天的光景了。那時離開當年杜牧第一次看見少女時的好好,把她叫到麵前演奏,在演奏中飄忽悠遠的感到“斷時輕裂玉,收處遠繰煙”的宣城沈傳師的那個歡宴轉眼已經過去許多年了,而今天我們再看到這幅手跡時,唐朝都已經轉眼過去一千多年了,想來這真是一個奇跡,這期間經曆過多少世代的交替、王朝的興衰啊。
兩人這次分手後,就再也沒有相見。不久,杜牧回到揚州寫一下了那首著名的《遣懷》: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然後,他又離開了牛增孺幕府,轉入了崔鄲幕府。那時他或許沒有意識到,在牛僧孺揚州幕府的那些風花雪月的日子,已經使他陷入了中唐最為險惡的牛李黨爭的麻煩裏了。人生如夢,而這些都是他無可奈何的事情。
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
如今風擺花狼籍,綠葉成陰子滿枝。
這也是在揚州給杜牧帶來難以確證的故事的一首情詩。然而,情愛之於杜牧,與其說不停的相遇,不如說不斷的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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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太和五年的深夜,當杜牧的家仆回來時,交給了杜牧一封信,
從杜牧的記述中我們可以知道,那天夜晚杜牧從朋友的這封信的筆跡和語氣中已經看到了沈述師當時的激動的情緒。原來,李賀生前竟是述師的摯交,曾把自己詩作手稿交付給述師。但李賀死後,沈一度以為李賀的手稿在自己遷徙中已經丟失。然而,今夜不知為何他無法入睡,於是整理舊物,竟然意外發現了李賀的詩稿。於是,往日與好友一起共度的時光又栩栩如生出現在眼前。沈述師悲喜交加,流下熱淚。他不能等到天明,連夜寫信告訴杜牧自己要整理刊行李賀的詩集,並請杜牧為其撰寫序文。因為已是深夜,杜牧沒有馬上回複,而是等到第二天白天才親自去到沈述師的府上推辭了作序一事。
根據杜牧在序文中的記述,他是再三推辭,後來沈述師急了,說:“子固若是,是當慢我。”要是再這樣推辭,就是看不起朋友。這樣一來,杜牧便不能再推辭了,隻好勉強答應下來。
然而,杜牧為李賀寫的這篇序文可謂洋洋灑灑,文辭斐然,成為後世評論李賀的經典論述了:
“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丘壟,不足為其恨怨悲愁也;鯨呿鼇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
我認為杜牧想要說的簡而言之就是:李賀是難以比擬的。
杜牧在序言中說:“世為賀才絕,出前。”這或許是《舊唐書》說“當時文士從而效之,無能仿佛者”的來源。《舊唐書》對於李賀生平記載其為簡單,隻有寥寥121字。而《新唐書》記敘稍繁,也不過是李商隱小傳中的內容加進去一點。這些都說明李賀在唐朝可能並不是一位重要的詩人,人們或許隻是把他當成一個有怪才的青年。中國人喜歡中規中矩,並不欣賞獨特。其實,李白、杜甫、白居易,他們的創造性都是規矩之內的創造。他們從來沒有走出規矩之外,看世界。而世界其實很大,非常大。所以,我很懷疑李賀在生前他的詩歌是否受到過真正的重視,當然理解就更難說了。今天我們的那些詩評人真的理解李賀了嗎?
至少在唐朝,李賀是在死後十五年,他的詩才偶然的被他的好友再次發現而集結起來的。在杜牧之前似乎並沒有什麽人過多的談論過李賀的詩歌。不過,無論是否寂寞,杜牧是一個極重友情的人,他答應為好友沈述師寫述師的朋友李賀詩集的序文,於是在序文中便不吝詞句大大的評論了一番李賀。不過,這篇重要的文字中可能彰顯的更多的是杜牧洋洋灑灑的文采。起碼他對李賀這個人似乎並沒有太大興趣,他似乎根本沒有像李賀生前的好友他麵前的沈述師詢問李賀的生前的事跡,所以也沒有在他寫的這篇洋洋灑灑的序文裏為我們留下任何關於李賀生平事跡一鱗半爪的記錄。我們的今天的李賀的形象基本上都是建立於李商隱的那篇奇異而飽含情感的《李賀小傳》之上的。而杜牧為李賀詩集作序的時候,李商隱正值十七歲的青春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