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述唐代傳奇：反向意淫
重述唐代傳奇
去年讀了一些唐代的傳奇小說，感覺唐代小說比之後世更有意思，也更為精彩。可能是由於創始之初，唐代小說的敘述還沒有形成規矩和套路，同時又受到魏晉至南北朝的誌怪影響，因此它時時會有突兀的敘述反邏輯的情節，這反而為小說的閱讀帶來陌生和怪異的感覺，甚至帶上一種頗為現代的神秘感。所以那時我就有了一種想要以今天的語言重述一下唐代小說的想法，一邊講講小說的故事，一邊加入一些當代視角的分析和評論。當年魯迅先生寫過一係列故事新編，它們屬於中國最好的小說之列。所以，我也不敢再重寫唐代小說，隻能退而求其次，重述一下。不過，我一直迷戀於轉述，這像是夜晚，你和朋友或愛人促膝夜談，講著一本書或一個故事，夾敘夾議，不需要很正式，也不要拽的太文學，就是親切自然娓娓道來。這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這樣的講述聽者也不需要多，它屬於子妖魔魅影之語。所以關鍵要聽的人聽懂喜歡就好。
反向意淫
唐代裴鉶《封陟》是一篇奇文。這篇小說的真正意義並未被真正發現，因此在過去它的價值被極大忽略了。我認為這篇小說實在開中國文學反向意淫的敘事之先河。
意淫是人類文化中的一個基本要素，其重要意義因此也不言而喻。反向意淫則是指是通過拒絕來獲得一種內心快感和滿足，並由此顯示出一種高高在上道德正義感和優越感，獲得一種人生的成就。狹義的反向意淫是指通過想象中的拒絕求愛或想象的誘惑，來獲得一種精神愉快的感覺。如果觀察會發現，反向意淫是普遍存在的。
唐代傳奇——《封陟》
最早反向意淫的敘事出現在現存最早的蘇美爾史詩《吉爾伽美什》中。故事裏英雄吉爾伽美什拒絕了天神伊南娜（伊絲塔）的求愛，並嚴詞斥責了伊南娜對她的男性夥伴的不忠和殘忍。伊南娜惱羞成怒，回到天國逼迫她的天父創造出一頭天牛，驅趕下凡為害人間。後來天牛被吉爾伽美什和朋友合力殺死，因此遭受天神懲罰，要承受人類的必死的命運。有意思的是，在《封陟》的最後，同樣涉及到死亡的命運主題。這在中國的神話傳說中並不常見。
《封陟》的文字更是奇葩，拽文拽的厲害，講述洋洋灑灑，非常自戀，十分有趣。小說是用辭藻繁麗的駢文和優雅的散文交織寫成，並且具有一種小步舞或者華爾茲的節律。故事說處男舉人封陟在少室山獨居，一人安心讀聖賢書，他的這個讀書的形象被上元夫人看到後，就使見多識廣的元夫人也沒見過的深深的迷住了，結果元夫人竟然癡情的愛慕。上元夫人是中國天界的大神級的神仙，然而她親自下凡主動向封陟示愛追求封陟，但卻然被封陟嚴詞拒絕，因為封陟要讀書。然而，上元夫人並沒有像古希臘的女神一掌把封陟拍死，或者像美索不達米亞的伊絲塔驅趕一頭神牛掀翻封陟的小屋子，夫人是連續三次登門，委曲求全，用盡各種溫柔誠懇言辭勸說封陟接受自己的這份真愛，並表示自己可以以各種方式服侍封陟，從滿足他的欲望，到做飯，做家政，可是封陟就是毫不動心，每次不僅每次都嚴詞拒絕，堅決不從，愈演愈烈，並且脾氣愈來愈大，真是牛的大了，最後甚至大怒，把美貌非凡人間罕見，而且是非常謙卑可憐的向他求愛的女大神上元夫人給哄走了。
《封陟》屬於一個人神戀的題材。人神戀，是兩河神話和希臘神話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中國的神話非常薄弱。最早人神戀的故事大概是牛郎織女以及稍後的董永七仙女的故事。這兩個故事產生即晚且並不屬於真正的人神戀，因為最早的敘述都是上帝可憐勞動者的辛苦而許配的婚姻。它們後來也沒有發展成為後世的敘事模式，可能一個原因是故事是勞動階級的傳說。後來真正對中國後世文化產生影響的，是唐代出現的眾多儒生與神鬼仙的愛戀故事，隨後發展成為中國小說戲曲的一個重要的主題。這裏麵真正的大神很少，漸漸演變人妖戀或人鬼戀，真神下凡愛戀凡人的故事非常罕見，而男神仙愛上美麗的凡人女性的故事則幾乎絕無僅有。
重述唐代傳奇
《封陟》
故事講敬宗時一個叫封陟的男性讀書人一人獨居在少室山中讀聖賢書，那麽孝廉是什麽呢？孝廉是漢代董仲舒提出的一種選才製度，由漢武帝采納，每年各郡、國推薦孝者、廉者各一人。漢代極為重視孝廉製材，之後“名公巨卿多出之”。就是這些孝廉們他們學習不行，腦子不是那麽好使，但他們的品行優雅、正派、端莊，而且，他們特別的尊重長輩。所以就都受到重視，當上大官。不過，唐朝科考興起，孝廉就變成進士的資格考試，也就是成為秀才或茂才的代名詞。而這位“封陟孝廉者”看來也是一位科考未中的秀才。穆宗、敬宗、文宗三代，唐代的皇宮內十分凶險，政變不斷，宦官把持皇帝廢立。穆宗暴崩，即疑似為太監下毒，而敬宗李湛16歲即位，當時，卻不顧皇宮內的凶險的氣氛，沉迷於蹴鞠和打夜狐，結果，17歲即被害死。那時是寶曆二年，826年，十二月初八日辛醜，唐敬宗又夜晚出去“打夜狐”。還宮之後，又與宦官飲酒，至酒酣耳熱，李湛入室更衣。大殿燈燭忽然熄滅，劉克明、蘇佐明等一群宦官一擁而上害死了唐敬宗。朝中驚心動魄，然而封陟在少室山深山之中的生活卻是極為安靜的。
這篇小說用的是一種駢、散詩文混合的文筆極其優美抒情，纏綿，雅麗，可謂詞華藻麗，曲婉流商，那文采是極其飛揚的。所以，很多時候我們無法翻譯或轉述隻能及直接引文。比如，我們說封陟日夜苦讀，裴鉶會怎麽說呢？裴鉶會說：“誌在典墳，僻於林藪，探義而星歸腐草，閱經而月墜幽窗，兀兀孜孜，俾夜作晝，無非搜索隱奧，未嚐暫縱揭時日也。”這就是駢文；又比如，我們說封陟居住深山之中環境優美，裴鉶會怎麽說呢？裴鉶會說：“書堂之畔，景像可窺。泉石清寒，桂蘭雅淡，戲猱每竊其庭果，唳鶴頻棲於澗鬆。虛籟時吟，纖埃晝閴。煙鎖簹篁之翠節。露滋躑躅之紅葩。薜蔓衣垣，苔茸毯砌。”那麽這樣的生活自然是安靜清幽的，但會不會過於寂靜讓人產生無聊、孤獨的感覺？像宋代的理學大儒朱熹讀書太苦都不禁發出“埋頭書冊何時了，不如拋卻去尋春”的抱怨？
不，我們的這位孝廉具有非常高潔的品性，似乎沒有通常人們的情感。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天天在深山的小屋裏讀四書五經。接下來有一天的深夜，正當封陟像往常一樣深夜讀書時，忽然聞到一陣異香，這香氣不是隱隱的伴隨極輕的腳步傳來的，而是裴鉶的文字裏說的“忽飄異香酷烈，漸布於庭際”，接著庭中大亂，封陟看見從天上紛紛降下華麗的馬車。原來從天上下來一位女神仙——仙姝。馬車落地，車門打開，女神仙隨即被侍從扶持著走下馬車，裙裾漂浮，星光四濺，女神仙提著裙裾邁步走進了封陟的臥室。“俄有輜軿自空而降，畫輪軋軋，直湊簷楹。見一仙姝，侍從華麗，玉珮敲磬，羅裙曳雲，體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芙蕖之豔冶。” 啊，我們的這位神仙妹妹真是有些神仙的身體和神仙的臉蛋兒。仙姝進屋後說出一段很長的話，語言極為文雅：
“某籍本上仙，謫居下界，或遊人間五嶽。或止海麵三峯。月到瑤階，愁莫聽其鳳管；蟲吟粉壁，恨不寐於鴦衾。燕浪語而徘徊，鸞虛歌而縹緲。寶瑟休泛，虯觥懶斟。紅杏豔枝，激含嚬於綺殿；碧桃芳萼，引凝睇於瓊樓。既厭曉粧，漸融春思。伏見郎君。坤儀濬潔，襟量端明，學聚流螢。女含隱豹。所以慕其真樸，愛以孤標，特謁光容。願持箕箒。又不知郎君雅旨如何。”
簡單來說就是，女神仙說她在漫長的時間裏遍遊世界的旅行著，心中感覺非常的孤單和感傷，她對封陟說當她看著下麵的塵世讓她感覺傷感，但那裏又是她向往的世界，長年天堂的生活並不快樂，而是讓她感到孤單，她說人間的那些知己，那些貧賤夫妻的恩愛，相依為命的溫馨，讓她深深的羨慕，因為神仙和神仙之間不需要交流，不需要理解，從來不會有兩個神仙會相偎在一起產生一種相依為命的情感，她說她在天界裏生活了許多萬年，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神仙吃不飽穿保暖，她，女神仙說，從來沒有看到過神仙以一個清貧，孤寂的形象在夜晚讀書，他們總是大吃大喝，高談闊論，所以，女神仙說，直到有一天，她看見了封陟，女神仙說她看到了封陟一個人在一座深山的小屋子裏苦讀的身影，那個身影是正派、莊嚴的，讓她一下子無比感動了，女神仙說，於是她愛上了封陟的這個正派的身影，她愛上了封陟的孤獨，倔強和特立獨行的做派，她也愛上了封陟身體的冷，愛上了他的饑腸轆轆，她想在他冷時在他饑腸轆轆時給他偎依。所以，女神仙說，直說了吧，她想和封陟同居，是她渴望與封陟的共同的生活，在少室山的深山裏過平淡的日子，每天為封陟打掃屋子，在院子裏還可以養一群雞。封陟聽後立刻整理衣服，調亮蠟燭，坐正，然後對仙姝說出一席話語。“陟攝衣朗燭，正色而坐，言曰：‘某家本貞廉，性唯孤介。貪古人之糟粕，究前聖之指歸，編柳苦辛，燃粕幽暗，布被糲食，燒蒿茹藜。但自固窮，終不斯濫，必不敢當神仙降顧。斷意如此。幸早廻車。’”封陟的回答讓我們深感驚訝。本來像他這樣一個人在深山讀書，如果有一個女性來照顧陪伴那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而且，人家還是大神級的女神仙啊！讀書之餘也可以談論音樂、藝術、人生的趣事，傾聽女神仙講述宇宙間的秘密，說不定他在那時就知道了牛頓定律呢。但封陟把仙神姝生硬的拒絕了。封陟說：我隻喜歡讀古代聖賢的書，過貧困的日子，可是，封陟啊，聖賢書也抵不上神的話語啊；他說他對女神根本沒興趣，讓女神早點斷了念頭離開吧。而我們的這位女神仙和古希臘和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女神們太不相同了，她沒有一巴掌打死封陟，或者打瞎他的雙眼，讓他再也看不了聖賢的書，也沒有讓她的小神獸撲上來把封陟撕碎，我們的女神非常委屈還在央求封陟，向封陟訴說委屈，然後又含情默默留下一首詩才升天了。
然而，七天之後她還是忘不了這個封陟，她這位女神仙不知道怎麽了就是這麽愛這個孝廉封陟的讀書的形象，於是她又回來找他了。這一回女神似乎已是情欲難耐，她的樣子變了，變得性感，“麗容潔服，豔媚巧言”，進屋就對封陟迫切的說：““某以業緣遽縈，魔障剡起。蓬山瀛島，繡帳錦宮，恨起紅茵，愁生翠被。難窺舞蝶於芳草。每妬流鶯於綺叢。靡不雙飛，俱能對跱，自矜孤寢，轉懵空閨。秋卻銀缸，但凝眸於片月；春尋瓊圃；空抒思於殘花。所以激切前時，布露丹懇，幸垂采納，無阻精誠，又不知郎君意竟如何。”女神仙的這一大段，簡單來說就是女神仙對封陟產生情欲了，她在對封陟表達性愛想法望。而封陟呢？“陟又正色而言曰：‘某身居山藪，誌已顓蒙，不識鉛華，豈知女色。幸垂速去，無相見尤。’”封陟所說他他對女人沒有興趣，讓女神趕快離走。而我們的這位女神仍然沒有一腳踹死封陟，而是卑微的說希望封陟不要對她抱有成見或猜疑，更加祈求他不要嫌棄自己。顯然我們的這位女神仙被封陟搞得自信心出現問題，甚至有了自卑心理。她又留下一首詩，並且表示七天後她還會再來找封陟的。這首詩說：“弄玉有夫皆得道，劉剛兼室盡登仙。君能仔細窺朝露，須逐雲車拜洞天。”詩的意思是婚愛並不耽誤君讀書，也不影響君修道成仙。她還懇求封陟和自己一起去天上或許仙人洞裏過快活的生活。而封陟呢，“陟覽又不廻意”。他的意誌是非常堅定的。
七天之後，女神果然又來了。這一次她已變得無比溫柔，她對封陟動情的說：“逝波難駐，西日易頹”；她說：“花木不停，薤露非久”；她說：“微燭當風，莫過瞬息”；她苦勸封陟說：“虛爭意氣，能得幾時。恃頑韶顏，須臾槁木”；她提醒封陟說：“所以君誇容鬢，尚未凋零，固止綺羅，貪窮典籍。及其衰老，何以任持”，等你老了一個人可怎麽辦呢？她又說：“我有還丹，頗能駐命，許其依托，必寫襟懷。能遣君壽例三鬆，瞳方兩目，仙山靈府，任意追遊”，她還說自己有長生的仙丹靈藥，如果他和她在一起，他依了她，就能壽比鬆柏，兩眼的瞳孔變方，在仙山靈府，隨便傲遊；最後，她說：“莫種槿花，使朝晨而騁豔；休敲石火，尚昏黑而流光。” 女神仙這最後的一句話仍然是在苦勸封陟生命短暫，苦多樂少，何苦若是，將來恐追悔莫及。這裏似有女神的警示，但女神的警示仍然是溫存的，且帶著一絲哀傷。我們的女神絕不會像古希臘或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女神那樣發出嚴酷、可怕的詛咒。然而，封陟聽了女神一席話後竟然發飆了，陟乃怒目而言曰：“我居書齋，不欺暗室。下惠為證。叔子為師。” 所謂不期暗室，即在暗室也不做虧心事。唐駱賓王《螢火賦》有“類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可深山幽穀之間與女神相會乃極為浪漫的事，有什麽暗室之說呢？又和柳下惠以及叔子有什麽關係。叔子是西晉大將羊祜啊。後來，封陟又對女神仙神訴說：你真是個女妖精，把我逼得太苦。封陟說我心已如鐵石，你就別再來糾纏我了。這時的封陟已經快成唐僧和孫悟空的合二為一了，他最後竟然開始威脅女神仙，說：“儻若遲廻。必當窘辱。”你再不馬上離開，我就不客氣了。我們的女神先遇到像封陟這樣的中國男人也隻能自認命苦，可女神仙還想給封陟再說些什麽，這時連跟隨女神仙的侍衛小神都看不下去了，說小娘子別理他了，我們走吧。這就是個木偶人，以後做鬼都隻能坐下鬼。原來人有人上人，鬼也分上中下。所以活著的時候一定要加倍努力。事情發展到這裏已經不可挽回了。可憐女神仙也隻好仰天長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後說：“我所以懇懇者。為是青牛道士之苗裔。”原來封陟是後漢青牛道士封衡的後代。女神仙殷殷告誡這位青牛道士的苗裔：“況此時一失，又須曠居六百年，不是細事。”我的天啊，曠居六百年。這可不是細事，這可不是百年孤獨，而是六百年的孤獨，那時就快要趕上新中國成立了。這可不是件細事。但看到封陟還是沒有動靜，女神仙於是就慘叫一聲：“於戲此子，大是忍人。” 於戲是古人慘叫的聲音，類似嗚呼呀，或哎呦，這是個大忍人。最後女神仙還是留下一首詩，然後才走了。但這次女神仙是真的走了。
那天女神仙走時因為悲傷慌亂或困惑所留的詩也倉促，了無詩意：
蕭郎不顧鳳樓人。雲澁廻車淚臉新。愁想蓬瀛歸去路，難窺舊苑碧桃春。
遺憾和悔恨有時是嚴肅人生的代價。而當這種這樣的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就不得不要接受這樣的事實了。
實際上，在封陟先生拒絕了女神仙的第三年，就忽然暴病身亡了。可能那時他仍然一個人住在少室山的陋室中日夜孤獨而幸福的讀著那些古代聖賢的著作。外麵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從電影《少林寺》我們可以看見少室山風景非常優美，滿山蔥翠，春天山花爛漫，冬天有時會下很大的雪。但後來封陟先生病了，並且病情迅速加重。他一個人無人照顧，一天從床上勉強爬起來，可能是要取一碗水，他太渴了，但也可能是想去取一本書，他已經習慣了每天必讀《春秋》或者《禮記》，但重病的日子裏他沒有讀，所以現在他掙紮著下了床，的確，封陟一個人的生活是需要有人照顧的。當拿到了那碗水，或者更重要的，那線裝古書時，封陟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臉安靜的貼在地麵，死去了。追憶往事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而不再擁有記憶同樣是人生的一種解脫，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但這隻是對於我們這樣的活人來說是這樣的。當我們輕輕扣敲封陟的家門沒有動靜，然後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屋子，看到封陟躺在地上已經停止了呼吸。但這事實是，很多事情我們是看不到的。封陟在死去的那一刻就是另一種蘇醒，踏上了另一段陰鬱而奇異的旅途。他還有繼續經受人類想像力的折磨。現在他正在路上。
那天封陟兩眼閉上停止呼吸的一刻，他看見關閉的屋門反向推開，一道刺眼強烈的黑光照射進來，他的兩眼發黑過來一會才看見黑色太陽中正匆匆從遠方快速走進三、四個小鬼，一身黑衣，麵容像嶙峋怪石。走在最前麵的進來到他的近前展開手中一卷判書，核對了他的姓名，然後收起判書宣布，封陟陽壽已盡，現在提往地府受審。封陟大驚心想自己一生苦讀聖賢之書，心無旁騖，怎麽死後不是被吹打仙樂接去升天，隆隆重重的去見孔子孟子，周文王，唐太宗，或者哪怕是玉皇大帝，而是要到地府受審。他想問有沒有你們搞錯沒有啊，講點邏輯好不好，但那領頭的大鬼根本無心聽他發問，他不安的看看夜空，說聲時候不早，我等需趕快上路，一揮手，三、兩個小鬼立即撲上來瞬間就給他套上了枷鎖，拉起來便出了房門。來到外麵他們便開始趕路，恍然隔世，怎麽瞬間就穿過昔日那長安繁華熱鬧的市井，封陟隻感覺長安城的繁華到底有何意義隻如同幻影向身後紛紛飄去，那些車馬的喧囂甚是模糊，他和小鬼行走極快，但又仿佛一直懸在空中不動隻是做出快步前行的姿勢，可是那大唐的百年光陰竟已在身後非常遙遠的地方，漸漸消失了。現在他們行在曠野中的一條大路上，周圍景色極為空曠，荒涼，而封陟的心中既空虛又極為悲涼，他的肌膚不痛不癢，毫無感覺，發現自己沒有了呼吸也沒有了心跳，心在跳，但無論走的多快也感覺不到心跳，還在呼吸，但沒有氣息出入，他想放聲大哭可眼睛也流不出眼淚，他向空中吐出一口氣卻沒有氣息吐出，他又吐出一口痰，可是口中沒有一點水分，卻也不覺幹渴。他渴望能有一些痛覺，甚至是劇痛，如果還活著，那麽現在沉重的枷鎖會已經磨破他的皮肉，他每走一步都會感到疼痛。他想著真是生不如死啊。但又馬上意識到，他已經死了。但是，他死了嗎？他又覺得他並沒有死啊。看來不僅生不如死，死也不如死。而且，看來死亡根本不是什麽解脫，這隻是比活著還受罪啊。天啊，那麽，封陟，生死都是大患。看來就是去了天國也不好受。一群沒有感覺，沒有痰，拉不出屎的人，天天圍著神仙、聖賢，唉。不過，封陟又想不知下了地獄會受怎樣折磨，這都沒有了感覺，還怎麽折磨呢？他原本隻希望陰間地府也能讀到聖賢之書，但又覺得聖賢之書怎麽會放在陰曹地府呢。可是，現在才意識到了真正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如果沒有了感覺，就感受不到疼痛，那麽到了地獄什麽樣的折磨都無所謂了。那麽，地獄裏就不可能有折磨了。那抓我們去地獄又要幹嘛呢？這時，封陟想，無論如何還是活著好啊。但這時封陟想的仍然不是趁著活著享受美食佳色，而是好好讀聖賢之書。
就這樣一行鬼魂在路上苦苦趕路，封陟卻聽見身後似乎漸漸傳來咿咿呀呀的仙樂吹奏的聲音同時還夾雜著車馬聲。他無法回頭，隻能略微轉頭看押解他的那幾個小鬼。小鬼們個個一臉陰鬱，麵沒表麵，兩眼隻是看著前方，一味探著身子趕路。然而，不久那仙樂聲和車馬聲越來越近，忽然聽得聲後有小神拖長了聲音唱道：“上元夫人遊太山回府。道上魑魅魍魎妖魔鬼怪幽魂亡靈快快閃開。”啊？上元夫人？“上元誰夫人？偏得王母嬌。眉語兩自笑，忽然隨風飄。”封陟大感困惑。上元夫人名阿環，是西王母的小女， 三天真皇之母。統領十方玉女名錄。原來封陟以為這是一條通往黃泉地府的專屬通路，不成想下地獄的路也能上天堂。原來隻知道殊途同歸，現在竟然同路不同歸，這簡直像是同床異夢。他還沒有想清，那身邊的小鬼卻已經忙起來，搶著牽拉驅趕他給上元夫人讓路，可是還沒有閃開，後麵的小神仙早已趕到揮起馬尾拂塵一掃，封陟和小鬼就都飄到半空，然後滾落到道路兩旁的塵土中。小鬼們一落地便誠惶誠恐趴在地上叩頭恭迎上元夫人的車駕駛過，封陟輕飄飄的摔到了堅硬的土地上，他既不感覺痛，也感覺不到土地的堅硬。但是，心中害怕的要命，一在地上停穩，立刻翻身過來，像那些小鬼們一樣，慌忙趴下叩頭。就在封陟趴下叩頭的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在地獄裏最大的折磨並不是肉體的痛苦，那無盡的沒有感覺麻木不仁才是真正的煎熬。但是，在地獄裏真正的痛苦還源自持續的恐懼，而恐懼源自記憶。那麽，經過他不再有感覺，但是在被扔進油鍋裏炸的時候，極度的恐懼會摧毀他。可其實那恐懼是虛妄的，它根本不存在。然而，他擺脫不了這虛妄。而原因在於記憶。那麽說，在天堂裏的是一群失憶的人。他們早就忘記了人間的愛恨苦樂，也一點不記得情欲和聖賢的書了。
仙樂和車馬聲大做起來，一行車隊便轟隆隆的行駛過去了。小鬼們待車輛過後紛紛爬起來，拍打身上的浮土，然後又拉起封陟要繼續趕路，即便途中遇到了神仙，也是能相遇而不能通路啊，還要各走各的路，陽關路、獨木橋都是一條路，走的人不同。可是，要走黃泉路也不容易，有時老是受到神仙的幹擾。這不封陟和一行小鬼剛要繼續趕赴陰曹，卻聽見上元夫人的車隊在遠處停了下來。小鬼們於是也停下來，一同向那裏看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和將要發生什麽事情，無論發生什麽幸福總是神仙的，不幸總是人和鬼的。這時從車駕處呼呼跑來一位小神仙，跑到近前竟氣喘籲籲，這神仙跑這麽幾步路竟然也會氣喘，可見平時養尊處優慣了，小鬼們連忙彎腰到足背深深鞠躬。小神仙整理一下衣冠，神情變得肅穆，高聲唱到：上——元——夫——人宣——死鬼——上——前——問——話。諸小鬼一聽立刻拉起封陟似驅趕牛羊向著上元夫人的車子處趕去。封陟看見遠遠的的上元夫人的車隊彩虹橫跨，香雲繚繞，鳳鳥環飛，仙樂悠悠，但他心中惶恐，不知道將發生什麽。待到近前忽聞到一股異香香酷烈，待要思索小鬼們在身後早一把把他推倒，封陟就趴在地下扣頭，然後屏息靜聽，隻聽得上空傳來聲音，有一人正用人世間最溫柔的聲音此刻叫出了他的名字，那時一瞬間如同永恒，封陟聽見了那聲音，她是如此的熟悉，親昵，美妙，如同一道霹靂之劍，將他劈成碎片，他的心中猛驚，不由得一抬頭來，看見彩雲之中端坐的果然正是當年月夜花間走進他的陋室的如夢如幻的仙姝妹妹，上元夫人？上元夫人？夫人曾經那樣的愛戀過他？並且苦苦的追求他？可是，都被他——給拒絕了？上元夫人？封陟不知是喜？是恐懼？是悔恨？是慰籍？是懊惱？是茫然？一時間隻有呆呆的在那裏看著上元夫人美麗而不老的容顏。上元夫人並沒有看他，她要來了那張判書，展開來，一邊嗑著想必是仙界裏的仙瓜仙葵肚子裏結的瓜子，一邊看著陰曹閻羅王的判書，然後說：這個封陟守身如玉，我是知道的，他的生活作風端正，沒有問題，再延壽十二年吧。說罷要來大筆一揮就把閻王的判書給改了。封陟似乎並不理解發生了什麽。他也毫不關心，隻是感覺茫茫然，渾然無覺。天地不仁。然後一下子就又死了過去。
都沒有來得及再看一眼上元夫人美麗不老的容顏。
那時封陟醒來發現躺在自己的那間屋子的地上，甚是虛弱。他看著這屋子，感覺冷清，簡陋，感覺全變了。他躺了一會才勉強起來，爬到床上。上床後便靠在案幾旁的牆頭，又看了看他的小屋子，然後閉上了眼睛養神，腦中空空，恍若夢中，良久，才完全恢複了知覺。於是回想起自己剛才是怎樣的倒下，又是怎樣被小鬼們帶上了黃泉路，心中甚是淒苦，然後他才又想到了上元夫人，想到當年的仙姝，仙姝是怎樣在夜晚走進他的屋子，他會想起仙姝對他說過的所有的話，不覺兩行冷淚流了下來。於是，他這樣才終於回想起當上元夫人看到判書時似乎是自言自語的小聲說出：“不能於此人無情。”那時上元夫人看著判數，但仿佛是陷入回憶之中。於是，封陟終於在他的陋室裏放聲大哭。
後來，封陟在悔恨和回憶中又度過了十二年。這多給出他的十二年對於他來說有什麽意義嗎？那意義是什麽？隻不過在這十二年間，他不斷地回想到當年上元夫人仙姝妹妹對他最後說的那句話：“莫種槿花，使朝晨而騁豔；休敲石火，尚昏黑而流光。”
十二年的期限很快又到了。那一次他又一下倒在臥室的地上。但這一次再也沒有醒來。
木槿仲夏開花。《禮記·月令》中“夏至到，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木槿榮。”木槿花期從七月一直到十月長達四個月，但每朵花隻開一個白晝，向日而生，落日而死，到傍晚時就凋落了，像是一個白日夢的情人。但第二天，太陽升起時，木槿枝條上新的花朵便又紛紛綻放。有人說莊子《逍遙遊》中“朝菌不知晦朔”之朝菌就是木槿，無論是否可信，曆代詩人多有歌詠。早在《詩經》《鄭風·有女同車》就寫到木槿。“有女同車，顏如蕣華”，《說文》:“蕣，木堇，朝華暮落者，從草，舜聲。” 蕣者瞬息也。
立
2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