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一個能和你心靈相通的人是不是很有趣?比如你想說點什麽,第二天就在網上發現了。再比如說你想要一個什麽,結果第二天就出現在廚房的桌子上了。那麽我最想要的是什麽呢?居然一下子也想不出我想要的是什麽,好,我知道了,我想寫一篇好小說。但是,先不說我為什麽要寫小說。我為什麽要把它發到網上來呢?我想要人們明白我。可是我為什麽要讓人明白我?如果不被人明白又會怎樣?讓人明白我的想法有那麽重要嗎?這種沒有答案的問題會常常纏繞著我。
所以我常常有意識地和接地氣的人混在一起。他們那種對生活的熾熱的追求使我不會再去想那些問題。在這方麵我一向很聰明,我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脆弱的心靈。
還是說心靈相通吧。有一個人把心靈相通說得很有趣:“非常美妙,可遇不可求,彼此就像另外一個自己。從沒見過麵,但是所有的想法都一致,愛好一致,感情經曆也一致,不可思議。我甚至覺得我們可以一起寫詩,別人都分不清哪句是誰寫的。”他還說他最終有幸遇見了他生命中心靈相通的那個人
可是到哪裏去找心靈相通的人呢?據說是可遇不可求。
於是我就把這件事忘了。
可是有一天,當我打開電腦的時候,突然一行字跳了出來:
“Hi.” 沒有署名,也沒有電郵地址。我就回了一句:
“你是誰?”
“我是我。”
嗬嗬,我知道這個trick:我不能問“我是誰?” 吧。我想想玩笑也開得差不多了,就準備把這個窗口關了。
“別關。”一行字又跳了出來。“如果你朝書桌旁邊60度角的地方看去,就能發現我了。”
這是誰?連我數學不好都知道。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書桌那裏看去。
那裏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是不對的。那裏放著一個養倉鼠的籠子。
“難道你是倉鼠嗎?” 我很為我的回答得意。
“有可能。”
我決定不再和他/她繞了。“請問尊姓大名。”
“阿troll。”
這下我真的蒙了。我確實有一隻叫阿troll的倉鼠。現在它正在它自己搭建起來的庭院深深的紙製被窩中睡覺呢,並不像在打電腦。
為了證實這一點,我衝到籠子邊,低吼了一聲,“阿troll。” 沒有任何反應。我還不死心,用一根小樹棍伸進籠去捅了捅它。阿troll這才懶洋洋地從被窩裏伸出頭來,很無辜地看了我一眼,又回去睡了。隻不過它把身子蜷得更緊了。
阿troll這個名字是我給它起的。它的學名叫西伯利亞短尾小矮鼠,個頭隻有普通倉鼠的一半大。我在Petsmart遇到它的時候,它正在吃它的午飯。它是那麽小,隻見它把整個身子都埋在食物盆中,很貪婪地吃著那些據說是充滿營養的美味的特製鼠食。
一忽兒,它似乎滿意了,又蹣跚地爬到籠子裏的一個紅色的旋轉輪裏開始跑。輪子在它的小爪子下轉得很快。每個關倉鼠的籠子裏都有這麽個跑輪。阿troll因為個頭小,會時不時地給飛快地轉著的輪子甩出來,可是它樂此不疲。
這絕對是個接地氣的家夥。它似乎知道它要的是什麽。
我把阿troll帶回家。
我一向喜歡小小的,精致的東西。當一幢巨大的喬治亞風格的別墅變成了隻有一尺來高的設備俱全的小屋時,你可以把你所有的想象灌進去。
“我們可以談談嗎?”
“談什麽?鼠國春秋?”
“談談你正在寫的小說。”
我是正在寫一篇小說,確切地說,是一篇童話。
“你看過了。” 我說,“怎麽樣?”
“不怎麽樣。”
“你上過creative writing 的課嗎?” 心裏想著倉鼠的大學該是怎樣的。
我最近發現我有了一種特異功能,經常能從網上的書寫對話中聽到說話人的聲音,口氣。最初的時候是很可怕的,因為耳邊常常會聽到咆哮聲,嘶嘶作響的聲音,當然也有清婉的。
阿troll的聲音很難形容。有時很老成,有時又像嬰兒般透明,使人搞不清它對這個世界,人的世界,有多少參悟。
“我沒有去上過那些課。但是你知道我有直覺。這種東西是很厲害的。它可以不受邏輯的約束而直接領悟到事情的本質,例如靈感和頓悟。比如說,你是否喜歡和人打賭,而且賭運不錯;你是否一看見一幢房子便感到合適和舒適;你是否感到一見某個人,便感到十分了解他(她);你是否經常一拿起電話就知道對方是誰;你是否經常在別人說話之前,便知道其內容, 或為其他人接著說完話;你是否無緣無故地不信任別人;你是否常有似曾相識的經曆;你是否為自己對別人第一麵印象的準確而感到驕傲;你是否在半夜裏因擔心親友的健康或安全而忽然驚醒; 你是否一見某件衣服,就感到非得到它不可?”
“有完沒完?”
“再加一個,你是否和你的父親曾有過很僵持的親子關係?”
“什麽?!”
“我隻是猜測。你那篇童話裏寫的是,一條小河在它將要匯入大海的時候,感到十分的焦慮,因為它怕會失去了它的個性。於是它拚命地想往回流。”
我不得不承認這隻倉鼠是有些與眾不同,但是與父親。。。
“我猜測你父親也是很強勢的人,雖然他很器重你,但是他很痛恨你身上時不時流露出來的反叛,並且想方設法地要去掉它,使你順從。這就在你的性格中形成了一個情結。以後你遇到這樣的人和事,就會反應劇烈。雖然你也渴望得到愛護,但是你對自由的向往還是超過了一切。”
輪到我沉默了。想到父親最後來來看我的時候,我們早已和解。其實在這之前,就已經沒事了,大家天各一方,有的隻是想念。後來他回中國不久,得了重病,家裏人怕我傷心,沒告訴我。及至回國,已是天人永隔。
居然來了隻會做心理分析的倉鼠。
有時候我們的談話是這樣的:
“吃了麽?”
“吃了。”
“幹什麽呢?”
“磨牙。”
我一機靈,一個箭步衝到籠子旁。果然,阿troll在一塊原木上磨它的大牙。
可給我逮住了,你還有什麽話說?但是阿troll像沒事一樣繼續磨它的牙。我企圖和它爭奪那塊原木,它竟想撲上來咬我。
不管怎麽說,我是相信了,我就是在和一隻倉鼠對話,盡管是一隻“哲學”倉鼠。說出去恐怕人們認為我該吃藥了。
有一天阿troll說,“我是你的奴隸嗎?”
“不是。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倒像是你的奴隸。因為我每天要為你準備食物,打掃清潔。”
“那麽你願意我成為你的奴隸嗎?”
“絕對不願意。每個人都應該保持他的人格(或鼠格)。”
“即使我願意也不行?”
“不行。你決不能因為我是你的主人就跟著我說。你有你自己的選擇。”
這個時候,我會變得十分頑強。
我又說:“如果你感到寂寞,你可以,我可以再去買一隻倉鼠。”
阿troll似乎生氣了,不僅好幾天沒理我,還一直拿屁股對著我,惡作劇地用後腿刨出一大堆紙屑,撒在我臉上。
又有一天,
“我作了一首詩,你要看嗎?” 聲音是歡樂的。
“我是一隻快樂的倉鼠,
短尾巴的倉鼠,
昨天沒來,明天不來,
後天可能會來。。。”
我大笑一聲,“你這也叫詩嗎?你不如寫‘我是一隻快樂的兔子,短尾巴的兔子。。。’”
大概我使阿troll自尊的心很受了打擊。電腦那裏沉默了好久。
接著,
“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麽?你想錯了!——我的靈魂跟你的一樣,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樣!”
簡·愛裏的話也出來了。
完了。
“我沒有,我沒有。。。”我百口難辯。
那兩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每天回家有一隻倉鼠在電腦裏和我辯論(好像我是為了辯論而生的)。
我跟阿troll說,要使我們的談話能繼續下去,你就要看大量的書,而且你要快快成熟起來,不然我們就沒話可說了。
阿troll說,你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你不一定能超過我。
真想帶著阿troll去周遊世界,盡管它還是假裝不認識我。
但是我忘記了一個巨大的事實,一個像冰山那樣迫近的事實。一隻倉鼠隻能活兩年。
我記得那段時間阿troll似乎很煩躁,不僅不再能心靈相通,語言也變得很粗魯,簡單。有時它有意把籠子裏的鋪墊物踢出籠外弄得到處都是,還有時把籠子裏給它的玩具啃爛。雖然我的心都要碎了,但是我沒有表露出來。因為我知道阿troll在為我準備它離開的日子。它要把我腦中以前對它的美好印象悉數清空。我隻能忍受著,默默地把一切都收拾幹淨。
終於有一天,阿troll不再吃東西,跑輪上也早已是灰塵。
第二天,阿troll就不見了。我到處翻找,甚至用吸塵器把整個屋子吸了一遍,你就是一粒灰塵我也要把你吸出來。
但是沒有用。
我萬念俱灰地打開電腦。開機以後,屏幕忽然黑屏。漸漸的,有些字顯現了出來:
“我是一隻快樂的倉鼠,
短尾巴的倉鼠,
昨天沒來,明天不來,
後天可能會來。。。”
注:其實阿troll到今天還住在它的二層樓裏,但是那些奇事再也沒有發生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