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黃馬河 (一)
這條河的名字和那座橋有關,而橋的名字與那匹馬有關。
幾百年前,這河沒有名字也沒有橋。江南河網地區運輸靠的是河流,但沒碼頭的河流不需要名字。周圍的村莊就用“河”稱河,用“江”稱遠處的長江。那個時候,你要是文縐縐地弄個“長江”來說話,別人一定笑話你。什麽?長江?江能有不長的嗎?
前幾年,附近村子有人修族譜,從而讓多年的傳說有了豐滿的描述。還得從明朝初年說起,第一個來這個地方的是個鐵匠,姓張。張家族譜記載,張家從江西那裏奉皇帝的旨意遷徙過來。分了田地。魚米雖不缺,但張家老祖宗舍不得祖傳的鐵匠手藝,於是就在臨河一處背靠小山的河灘前建了個鐵匠鋪子,順便還弄了一隻船,白天為人擺渡,晚上撐船回家。那個河灘在當時也是臨時碼頭,小山背後有路通這裏,不過也就在稻米豐收的時候才能看見這裏有繁忙的裝卸,下遊茅衫鎮的米行每年八月都會租船停在這裏,收買農民的稻米。
鐵匠店生意不錯,到了第二代,有個裁縫遷了過來。裁縫姓呂,女兒嫁了張家兒子,於是就在親家鐵匠鋪邊上討了塊地,建了裁縫鋪。
裁縫鋪子從一開始就比鐵匠鋪氣派。不同於張鐵匠住宅和工坊分離,呂裁縫將家就安在鋪子裏。三進的房屋,前麵是鋪子,中間一個院,然後是住房,住房後麵還有個院子,有井,還有個染坊。以前過來做衣服的都是當地的土布,裁縫除了裁剪縫衣,還兼管染色。呂裁縫還在附近買了塊地種了不少樹,那些樹葉就是染料的原材。
當時的農民基本自給自足,用稻米換來的錢除了買鹽,也會給家人做衣裳。農民在裁縫店交錢,然後呂裁縫找日子到各家量尺寸。做好的衣服也是呂裁縫送到各家,以確定穿著合身,不合適還可以改。不久,呂裁縫的好手藝就在周圍聞名了。
幾代以後,鐵匠鋪還是那個鐵匠鋪,但裁縫鋪發了財。呂裁縫又在旁邊建了兩個院子,把染坊,裁縫店還有住家分開。另外,呂裁縫還在河的對岸買了田地。家族子弟有做裁縫和染坊的,也有種田的。
除了這兩家,陸續還來了別人,有個郎中開了藥店,還有個江北人開了木材行兼賣壽材花圈。
鐵匠家的那條渡船雖然升級了好幾次,但還是滿足不了運輸的要求,於是在呂裁縫的張羅下,建橋工程開始了。
呂裁縫是個很負責的人,為了千秋萬代,他排斥了木橋方案而選了石橋。呂裁縫說,我們辛苦一下,子孫就不用為修橋擔憂了。各家自願出資,最後由呂家兜底。
當時的建橋技術還是比較差的。沒有計算,全靠石匠師傅的經驗。尤其是石橋,弄得不好就會在建橋過程中出事故。所以有個潛在的說法,說每座橋至少都要索一條人命作為橋魂。
工程進展得很順利,兩個主拱以及上麵的附拱橋都合攏了,沒有人傷亡。不過大家心沒放下,隻因橋還沒收到魂。
橋麵的鋪設也結束了,雖然正式通橋儀式雖沒舉行,兩邊的欄杆以及些裝飾部件(比如橋匾)還在施工,但河兩岸的人畜已經開始通行。於是,某天就發生了這件事。
月亮山的何掌櫃那天是過來商量在這裏賣地建飯莊的事。地是呂裁縫家的,賣地的錢捐給了建橋工程。何掌櫃在縣城和茅衫鎮都有飯莊。他和呂裁縫關係不錯,聽說這裏建橋,就搭話說要捐助。呂裁縫說,你家產業不在這裏,我們不好用你的錢財。要不這樣,建橋以後,這裏一定會繁華,河裏的船隻也會過來歇腳。要不你過來建個飯莊,這錢就算是買地。
何掌櫃很爽快,說我客隨主便。銀票給你,怎麽用是你的事。
橋快完工,大家都傳橋建得如何漂亮,河道上的行船老大也在何掌櫃的飯店裏說那裏以後一定會是個熱鬧的碼頭。說得何掌櫃心裏發癢,第二天興起,騎上黃驃馬就來了。
過橋的時候何掌櫃還在馬上,看著新橋很壯觀,從對麵橋頭那一排街麵上,何掌櫃似乎看到了快將來臨的繁華景象。不料就在這時,事情發生了。
那條瘋狗追上範叫花子完全是個偶然。前幾天範叫花子還輕而易舉地用打狗棍擺平了它。但今天不行,範叫花子惡狠狠地把打狗棍揮了幾下,那狗居然一點懼怕都沒有,狂叫著衝將過來。範叫花子一看勢頭不對,撒腿就朝橋上跑,還直呼救命。這一跑不要緊,正在過橋的一頭水牛被驚了,跳將起來,跟著範叫花子跑過去。等騎在馬上的何掌櫃明白過來,一切都晚了。
水牛將黃驃馬撞下橋來,就在黃驃馬失去平衡的一霎那,自幼習武的何掌櫃本能地一跳,穩穩落地。不知是本能反應還是怒氣衝冠,他飛起一腳將飛奔過來的那條瘋狗踢下了橋。
黃驃馬重重地摔在水麵上,頭撞上橋墩邊上的石頭,掙紮了幾下,沒等到大家將它拉上岸就斷了氣。那條瘋狗沒死,想遊到岸邊。範叫花子還有旁邊的人哪裏還放得過它。範叫花子拿起一塊建橋的廢石,狠狠地砸過去,正中瘋狗腦袋。瘋狗的屍體順著河水朝下遊流去了。
呂裁縫聞訊趕來,拉著何掌櫃的手說對不起。何掌櫃爽朗地笑了,說生死由命,人都如此,何況畜牲。我這匹黃驃馬跟我有5年了,雖是畜類,頗通人性。聽說這座橋還沒得魂,估計是看上了我這匹黃驃馬。
呂裁縫隨和,說:真是天意,這樣吧,橋還未命名,幹脆就叫黃馬橋!
月後,黃馬橋舉行了通橋儀式。那匹黃驃馬被埋葬在橋頭不遠處的鐵樹嶺,通橋儀式那天還為黃驃馬舉行了特別的祭奠。何掌櫃送來兩塊石碑,一個立在黃馬橋頭,上書“黃馬橋”。另一塊立在鐵樹嶺埋馬的墓前,碑前有四個字:義馬獻魂,後麵還有小字,講述那段故事。
不僅何掌櫃的飯莊建起來了,他還花錢建升級了停船的碼頭。從碼頭到橋頭一側的河堤鋪上了麻石條的台階,直通飯莊。來往的船隻即使不在此歇腳過夜,也會停船吃一頓何家飯莊的美食。沒多久,這個小鎮興旺起來 並且就有了名字,叫黃馬鎮。也不知從何時起,這條河也有了名字,叫黃馬河。
1970年,16歲的呂向紅來到離黃馬鎮5裏的趙家老屋村插隊的時候,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祖先就曾經住在黃馬鎮那座最大的院子裏。呂向紅的爺爺18歲就隨叔父到上海攤拉黃包車,雖然也回來過幾次,但等爹娘歸山之後就再也沒回鄉。
插一句,呂向紅的爺爺雖然也是呂家子弟,但和鎮上裁縫店老板早就沒有了經濟上的聯係。呂家族產繼承有明確規章,鎮上裁縫店染坊還有呂家大院不能分割,隻能由族中一支全權繼承,繼承人的選擇由上一代店主決定。如有幾個兄弟,這個方法很不公平,但對族產的競爭力保護非常有好處。呂家幾百年在黃馬鎮一家獨大肯定與這個有關。
呂向紅能來這裏插隊還靠著一位族親幫忙。那人是個轉業軍人,在縣革委會當副主任,叫呂奎達。呂奎達當年入伍海軍,部隊位於浙江舟山那邊。每次探親都要經過上海,轉船的時候就到呂向紅爺爺那裏拜訪一下。呂向紅爺爺在港務局有熟人,買不到船票呂奎達也找呂向紅爺爺幫忙。呂向紅父親從沒到過老家,但和呂奎達玩得不錯,曾經還特地到部隊玩過。當時已經提幹當上團部參謀的呂奎達好好地招待了他。
呂向紅沒上高中,初中畢業就當了知青。原想和同學一起報北大荒,媽媽死活不讓。爸爸給呂奎達寫信求助。呂奎達說,上海那裏我管不上,但隻要她到了省,我就可以把她弄過來。
一切過程很順利,呂向紅到了縣裏。呂奎達對她說,好好到鄉下鍛煉,等著招工機會。按輩分,她該稱呂奎達叫爺爺,從年齡上隻能叫叔叔。怎麽叫似乎都不是,最後呂奎達說你就叫我呂主任吧。呂奎達的媳婦笑:人家大城市來的,對這個輩分確實難搞清楚。沒關係,你不管什麽輩分,叫我姨。
呂向紅是個樂觀的孩子,離開家自然不太適應,但在呂奎達這裏的確讓她覺得找到了親情。
幾天後,呂奎達安排呂向紅和縣城的幾十個知青一起到趙家老屋村報到。那時候的村都叫大隊,還取了個革命的名字,叫向陽大隊。一起去的知青有個男生叫張天熾,是呂奎達朋友的孩子,雖然才17歲,卻是高中生(其實也沒怎麽念,因為這幾年學校都是鬧革命不學習)。 呂奎達交待張天熾關照呂向紅, 張天熾答應了。
一共有6位女生,除呂向紅不是縣城的,還有一位女生來自外地,家在60公裏遠的一個城市。知青們都明白,這兩人都有背景,走了後門。
之所以把知青點設在向陽大隊是因為縣裏正在這裏設農場。向陽大隊有個臨河的濕地。從前是半年水灘,半年泥灘,不能耕種。當地人稱那裏為“大湖”。50年代,政府號召民工挑土築了一個堤壩,將那個濕地圍起來,於是“大湖”就變成了“大圩”。等淤泥幹了幾年,政府就讓向陽大隊在上麵造田種水稻。問題很多,其中一個就是水澇。種三年,隻有一年有收成,其餘兩年水稻都被積水淹了。60年代初,政府有召集民工在中間挖了排灌溝渠,還在靠皇馬鎮不遠的一處臨河堤壩上建了排灌站,雖不徹底,但基本解決了水澇問題。
大圩有好一萬多畝,隻靠向陽大隊的人口是滿足不了勞動力要求的,於是政府號召周圍民眾遷移過來。當地人基本都是同族共居,比如姓趙的基本都集居一起,感覺獨自一家出去會被外人欺負。政府號召了幾年,也沒過來多少人響應。向陽大隊似乎也有一種排外,他們將這些人編在一個生產小隊,住宅被劃在離村子很遠的地方。
1968年革委會成立後,就有領導覺得這裏是個設置知青點的好地方。為了更好管理,決定在這裏設立農場,雖然仍然歸屬當地公社領導,但縣裏對農場有特別政策。最令人矚目的是將兩輛東方紅拖拉機配給了農場,另外還將一批複原軍人按個人自願的方式安排到這裏,說是以後讓他們當基層幹部。
編製雖然有了,場長和黨支部書記也任命了,但人門還是以“向陽大隊”或“趙家老屋村”稱這裏。不過,通信上和官方通知上已經明確用“農場”來命名了。農場前麵沒定語,因為周圍幾十公裏沒其它農場。但也有人用“大圩農場”來稱呼。
縣裏知青辦從交通部門調來一輛客車送知青下鄉,並在前麵掛了紅布,側麵貼了標語。家長們來送行,但也有知青是自己來的。這個和大城市火車站知青送行場麵不一樣,因為農場到縣城隻有幾十公裏。花幾毛錢車票就回來了。
有主任官銜的呂奎達沒來,媳婦將呂向紅送過來。家長們圍著呂向紅看,女人們滋滋地讚:呀,還是上海水養人,你看皮膚多好。
麵對誇讚,呂向紅低頭害羞。張天熾走過來,將呂向紅的行李拿過來送上車頂的行李架。前兩天他倆已經見過麵了。
一路上,呂向紅愉快地看著外麵的風景,直到停車後她看到那個稻草頂的房子,那就是他們的家。
向陽大隊已經有幾位知青,但都住在村裏。每個生產隊都有自己的公房,放些公家物件。安置一兩個知青沒有問題,請瓦匠隔個空間做臥室廚房就好。農場不一樣,雖然有一兩排瓦屋,已經被領導和那幾個複員軍人住了。為了安排知青,農場和向陽大隊共同出力,專門建了一排房子。牆體好辦,組織人製磚坯就好,但屋頂材料沒有,隻好暫時用蘆葦杆捆起來當支撐,上麵鋪上稻草。 這種建築在當地也是有的,比如太窮的人家,或者一些不重要的建築,牛欄,豬圈,或者茅房等等。
這排草房分三大間,左邊男生臥室,右邊女生臥室,中間是廚房和一個廳。後麵有個院子,建了一個也是稻草頂的茅房,設有分隔的男女蹲坑。男女臥室裏一側是磚坯砌成的通鋪(像北方的火炕,但下麵沒有煙道),通鋪上麵鋪著稻草。
6位女孩子有三個眼淚都出來了,呂向紅雖然沒哭,但心裏涼了下來。從上海出來她就準備著接受艱苦,並認為那是對自己有好處的。但她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她望著臥室一邊沒有窗門的窗戶,木頭窗齒上貼的白紙已經被小孩子捅了若幹窟窿,窟窿裏若隱若現有眼珠子在動。她忽然意識到,更難的事情在後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