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見過爺爺真人,小時候,在我家,爺爺從不被提起。隻是每次填表格,"家庭出身"欄讓我緊張難受。
我見到爺爺是在一張照片上。
那是我上大學的第一個寒假,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四川老家。我奶奶獨居在老家川南的大山裏,爸爸媽媽要我去看奶奶陪她過年,於是,我非常高興的獨自南下。
在我兩歲時,奶奶來過我家,主要是來照看我,等我上學前班時,她執意回了老家。記憶中的奶奶慢條斯理,很愛幹淨,在飯桌上特別講究規矩。
川南的山很大,進山全靠步行,在走走停停中,我想的最多的就是不知道為了什麽奶奶不願離開大山來城裏和我們同住。
奶奶住在山坳裏一所大宅院左側一個小套間裏。這個山坳極靜,除了這個大宅院,隻再有四,五戶人家,若要再看多的人必須翻過一座山。愛幹淨的奶奶頭發總梳的整整齊齊,衣服穿的整整齊齊,床鋪也理的整整齊齊,白天她扭著小腳陪我轉山,每遇到鄉親,他們極尊敬地招呼她,她也不斷地告訴我,這個幫她收過稻子打過穀,那個幫她背過柴挑過水;晚上我和她擠在一張床上,一一 這個是我的特權,兄妹幾個我是唯一能睡上奶奶床的孩子。奶奶招呼我一起做飯菜,我總燒不好她的柴灶,而她來撥弄兩下,灶裏的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爐火映著她的臉,青煙飄向屋頂,屋頂上吊著幾塊黑黢黢的臘肉,還有稻草包著的一坨坨吊成串的黑豆豉,我突然很難過,她獨自一人就這樣過了幾十年。
一晚,她摸出了這張照片。黑白照片已經泛黃,而且毛邊起縐。照片裏爺爺高大挺拔,奶奶嬌小溫婉,我很驚奇,我幾乎從不知道的爺爺竟是個美男子!他雙目炯炯有神,鼻子又高又直,但表情嚴肅,我說出這個感覺,奶奶卻說,你爺爺一點不凶,很斯文的,要不你祖祖怎麽會讓我嫁到大山裏?
奶奶講的故事是這樣的:爺爺生長在川南一大戶人家,少時便被送去成都華西學堂,之後還去日本留學了兩年。奶奶家在成都開米店,她是家中長女,她第一次遇到爺爺是她帶著弟妹在錦江邊玩耍時。後來她總帶弟妹去錦江邊玩耍,也總在那裏碰見爺爺。爺爺托人來奶奶家提親,當提親的人說到爺爺老家在川南山裏時,奶奶的爹娘不同意了,可後來一天爺爺來到奶奶家,奶奶的爹娘一見到爺爺本人時,便不再反對。你祖祖都歡喜他高大又斯文,奶奶說到這裏時,臉上蕩漾著春天。爺爺要回老家繼承祖業了,就娶了奶奶,帶著在成都出生長大的奶奶回到川南的老家。那年她十八歲。你爺爺斯文的很,說話從不大聲武氣,他喜歡幫我梳頭發,走山路時不讓我坐滑杆,是他來背我,奶奶講敘這些時,有著小女孩般的羞澀。
這個大院子是你爺爺後來蓋的,你看多好,白石頭青色瓦,麵前的壩子這麽平,對著的山是周圍大山中,最好看的山。後來,土改了,我們的大院子分給了三家人,我就住到這個小套間,我隻分得一張床和一隻楠木條櫈。奶奶講敘這些時的聲音變得蒼老,我不敢再提爺爺。
後來從鄉親們那裏知道,過去那些年,每年一開春爺爺就放糧,幾匹山的鄉親都來領糧;也是後來哥哥告訴我當地縣誌裏記載著爺爺在鎮上開學堂在縣城辦圖書館。
終於在我要離開的前一天,奶奶告訴我,你爺爺在土改時被砍了腦殼,我是看著他腦殼落下來。她指著麵前的大山說,就是在那裏,你爺爺就在那裏,我不去城裏,是我不想離開你爺爺。我渾身發抖,伸手摟住奶奶,她身體是這樣的瘦小單薄。
一年後,奶奶還是被接到我家,那時她已七十八歲。
九年後,奶奶過世了,享年八十七歲。從十八歲到七十八歲,她的天她的地在大山裏,雖然爺爺在她不到四十歲時已與大山溶為一體而永遠沉默不語。
今年春節回家過年,在爸媽家還看到奶奶家那隻楠木條櫈。
而我在美國的新房子,冥冥中也是白磚青瓦。
2019.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