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往事 （小說節選）
13.
我置身在蒼茫中，我不知如何描述這種蒼茫，環顧四周，莽莽雪原潔白而遼闊，而灰色的天空被巨大的腥紅肆意地潑灑渲泄，我在喊，使勁地喊，但卻不知在喊什麽。可怕的是，密密麻麻的黑點從雪原的盡頭一點點冒出來，由遠而近地逼壓過來，天空中那巨大的腥紅在翻滾，在掙紮，在墜落，仿佛頃刻就要掉下來，砸向潔白遼闊的雪原，"快跑啊，辛新! 快跑，虹！快跑啊！"我終於聽見了自己的大叫，而這叫聲讓我一下坐了起來，楞了好一會兒，原來又是一個噩夢，呆坐良久，除了我眼睜睜看著辛新和虹在愛撫的畫麵，竟再想不起夢裏更多的情節和場景。我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沒有辦法稀釋那蝕骨的痛，還知道，我放不下他們。他倆現在在哪裏？平安嗎？
抱著雙膝坐在床上，木然地看著從窗透進的霞光，點點細塵在光影中無著無落地飄浮著，遊離又迷茫。
想北京了，那個美麗美好又讓我心碎的地方，我還非常想知道醫大的情況，我倉促出逃真是有必要嗎？我做了什麽？我參與其中了嗎？我以為自己安於做醫生在世界之外，但一個瞬間就改變了我和世界的距離。可是，在那個時刻誰的心不熱不疼不震撼呢？急診室裏一個個身體裏直湧的捂不住的鮮血，那個如我弟弟般大的小戰士瘋狂悲愴的叫喊。。。。。如刀刻一般在腦海裏，還有那個黎明，穿著白大掛披頭散發站上軍車的我的那些聲淚俱下。。。。。如果一切的一切隻是一場惡夢該多好啊。可它終於發生了，真實的殘酷的發生了。為什麽要殺戮? 為什麽？一定要用殺戮嗎？坦克機槍不是隻該對著入侵的外敵嗎？為什麽對向了自己的人民？為什麽？！沒人告訴我，我隻看到作為醫生的自己渺小無助如草芥，隻聽到自己內心一直以為是天然的安全和驕傲刹那坍塌的轟然聲響。還有，在這至暗時刻，辛新和虹，我在京最親的人，一夜之間。。。。。。我不知接下來我該做什麽，該走向何方？還能相信什麽？本來，還有兩個月我就畢業就要留在附院成為一名真正的醫生，而且不久就嫁人為妻。。。。。。可現在這一切都麵目全非，麵目全非的讓我今天坐在遠在天邊這間小屋裏，讓眼前最親的人遠去，讓過去遙遠的人重現。
昨夜，也許是今晨，我在無盡的傷感中沉沉睡去，不知麥城走時的情形，但知道我和他絕不會有更多的故事了，我和他已是咫尺天涯。
想念嵐。我為什麽不馬上就去她那兒呢？翻身下床，梳洗一下，找出嵐的那封信，然後寫了張字條 “我去嵐那兒了”，放在桌上。想了想又給主任寫了封短信，用麥城的地址。最後在門上給小六留了言。
在乘了長途汽車又轉搭便車，幾乎被顛得全身要散架時，終於到了她那戈壁深處的連隊。
連隊的小學很好找，但那真是超出我想象的可愛，當然，很小，就一排土磚房教室。這一排教室和另三邊各兩排筆直的白楊樹，圍成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院子裏最耀眼地是教室牆邊灼灼的向日葵，在烈日下,它們燦爛熱烈地怒放著。
正在上課，院子靜悄悄的，有一間教室的窗口傳出孩子們的朗朗讀書聲。
我注意到那窗口的向日葵下蹲著一個小女孩，專心地在地上玩著泥巴。我走過去，蹲下來看著她玩兒，她頭發已被汗水打濕，緊貼在腦門上，小臉也曬的紅撲撲的。 她發現了我，有點害羞地笑笑，繼續捏著泥巴。
“你在捏什麽？”
“小人。”
“這兩個小人在幹什麽呢？”
“在過日子。 她是娃娃。她是媽媽。”
“再做個爸爸嗎？”
“娃娃家裏沒爸爸。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
“但他有一天就回來了。沒爸爸怎麽過日子呢?”
小女孩忽閃著眼睛看著我, “好吧，做個爸爸。”
好可愛的孩子。我想逗逗她。
“這些是小泥人，怎麽讓他們過日子？”
“媽媽說，女媧對他們吹口氣，他們就活了，就可以過日子了。阿姨，誰對女媧吹的氣呢?”
“這，阿姨也說不好。”這真是個深奧的問題!麵對這雙純淨的眼睛，我心生一股愛憐.
“你幾歲了？”
“四歲。”
“叫什麽？”
“麥子。”
我。。。。。。
叮鈴鈴，下課鈴響了。孩子們湧出教室。
我一起身，正見嵐已走到我麵前。
“知道你會來。”好象一切都在情理中，她沒有什麽特別的驚喜。
“媽媽。”小女孩過來抱住她的腿。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
嵐伸手抹了把孩子額上的汗, “麥子，這是曉怡阿姨。”
麥子對我甜甜地叫了聲, “曉怡阿姨。”她的眼眉看著非常熟悉。
回她家的路上，看著在我們前麵一蹦一跳的麥子，我忍不住, “她叫麥子?”
“不好嗎？我們這兒最多的是麥子最稀罕的是麥子。春天麥苗青青，秋天麥穗金黃。沒有什麽在這戈壁上比麥子更討喜的了。”
“不，當然，我是說，她，”我吃吃地說不出來心裏想要說的。
嵐衝我眨眨眼, “正如你想的。”
天哪！這到底發生了些什麽？我一把扯住麥子，蹲下身細細地看著，又一下把她摟在懷裏。
14.
。。。。。。
15.
當住在這大漠深處時，我才覺得這是另一種世外桃園。這裏太陽更碩大, 月亮更明亮，星星更璀璨，一睜眼就看到廣闊無垠的天和地, 呼吸到大漠特有的幹燥而又純淨的空氣。
帶著麥子一次次去麥田，一望無際的麥田如安詳的海浪，一波一波地綿延，手拂綠油油的麥苗，覺得這真是大地給我們的禮物。此刻, 心是如此寧靜, 寧靜的就象蔚藍的天空。。。。。。除了麥田，這裏還種著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這正是向日葵剛剛綻放的時節，綠色的花盤鑲著一圈黃色的花瓣，象孩子快樂的笑臉，它們迎著太陽的光芒，在風中搖曳招展。它們成片開放是那麽豔麗而壯觀，勃勃的生機把整個戈壁都點亮了。
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會想到辛新和虹，辛新空洞的眼神和虹驚恐的麵容。辛新唯一的零食就是葵瓜子，而虹有條太陽裙，那上麵就是一朵朵的向日葵。 如果此時，他們能看到向日葵在戈壁上生長的一望無際，開放的炫目明豔，一定會百感交集。
傍晚時分，嫋嫋的炊煙融進絢爛的夕陽中，時不時傳來零星的狗叫和大人孩子們的吆喝嘻笑。。。。。這一切讓我覺得生命本該如此：沒有爭紛，沒有悲愴，更沒有暴行和流血, 人的思想身體就如天空中的飛鳥，麥田裏的蜻蜓，自由自在，天真又豐沛，隻有對天空和大地的依戀與祈福。
這平靜生活，有時讓我覺得不久前的那場災難似乎發生在遙遠的上世紀，隨即馬上我為自己如此快的遺忘感到羞愧，難道人類從來就是追逐幸福的欲望遠遠大於對苦難的銘記？有時，又會麵對這片寧靜突然想到某一個場景，頓時淚如雨下，失聲痛哭。。。。。
已是第四天了，住在嵐家。一次次想告訴嵐我在北京經曆的事情， 但一次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發現我越來越難以回顧那些驚恐悲憤哀傷的個個瞬間。 也許是不想讓那些驚恐悲憤哀傷破壞這世外桃園的樸素而又粗獷的寧靜，也許是潛意識裏不想讓嵐和北京發生的事沾上一點點邊，讓她就是一個局外人，一個不知情者。隻是, 我又擔心住在她家而對她隱瞞真相是不是對她不公？她會不會覺得我不信任她？
這天晚上，我們都關燈睡下了。我突然說，"你一直沒有問我在北京的事。"黑暗中， 我們無法對視，"我信你, 無論你在哪兒，在做什麽。"她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心酸，委屈，傷痛，感動，我無法抑製自己，淚流不止。。。。。。多麽彌足珍貴的信任啊！信任，本就該這樣心照不宣，信任，本就是這樣毫無懷疑的把自己交到你手中，自然又坦然。那個讓人震驚的夜晚，那個痛苦的黎明，子彈鮮血讓信念坍塌，至親的人的背叛讓信賴流逝， 而此時此刻，嵐讓我重新看到關乎信的原有的光澤。
嵐每天去上課。這個小學有一個校長三個老師，五十來個大大小小的學生。嵐要上兩個個年級的語文常識音樂體育。
麥子和我天天粘在一起。第一天，麥子問我誰做了女媧；第二天，麥子教我了一首歌；第三天，麥子央我給她的小雞做了個小窩；第四天，麥子帶我去水渠邊挖丘蚓；第五天，麥子讓我給她縫了個小沙包；第六天，麥子領我去戈壁上刨紅柳根；第七天，麥子給我畫了幾張畫，畫中的花在笑，雲在笑，太陽在笑, 小女孩和媽媽在笑。。。。。
我在給麥子洗衣服時，發現她的衣服都又小又舊，心想，等我回京後一定給她買幾件新衣服，嗯，還有玩具寄來。可馬上又想, 何時能回京呢？ 我為什麽對那裏糾纏不清?
這天，我給麥子念本小兒書，故事最後，媽媽死了。真後悔給她念這本書, 心裏抱怨，誰寫的呀，給小孩子寫的書，怎麽能夠寫媽媽死了。
."媽媽死了，會去哪裏呢?" 怕她問，她真就問了。
"去天上了。"
"那, 麥子就去天上找媽媽。媽媽在天上住哪裏呢？"
"住在, 住在雲彩裏。"
"啊, 麥子就去天上，去天上找媽媽。我到每個雲麵前問,媽媽,你在嗎？媽媽，你在嗎？"麥子竟想成自己在找媽媽了，"媽媽一定會答應我。"
我笑著看著麥子，“對，媽媽一定會答應麥子的，因為她也正著急找麥子呀。”麥子咯咯地笑起來。她讓我也想媽媽了。我在離京前給爸媽裏發了封報平安的信, 可我卻不知多久才能看到他們是否平安的信。
而那些，那些在不久前逝去的年輕生命，他們永遠看不見媽媽了！他們的媽媽又到哪裏去找他們？
日子是如此的快，已經在嵐這兒十八天了。嵐的畢業班也在準備畢業了, 雖然隻有十四個孩子。正常的情況下，我也該畢業了，想到這兒, 心便隱隱作痛。
如果不是這天晚上發生的一件特別的事，我不知道我還會和她們一起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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