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給母親打電話得知,母親的老同事、老朋友何姨去世了,而且禍不單行,何姨的老伴陳叔也在兩周後走了。何姨的去世我沒有意外,她患老年癡呆症已經好多年,可陳叔身體一向很好,竟然也突然就走了。何姨和陳叔一輩子和睦恩愛,尤其是何姨患老年癡呆症後,陳叔就成了專職保姆。他們一輩子的相親相愛,比《金婚》電視劇裏那老兩口子要經典的多。不過,據說這樣的夫妻有一個去世的話,另一個會緊隨其後。看來此言不虛。
母親在電話裏說,最近她一直鬧心,似對何姨和陳叔的去世有預感,很後悔這段時間沒有去何姨家看看,於是就埋怨何姨的獨生子毛毛為啥不事先通知她。毛毛則說,這都是陳叔的意思。母親接著又說,你陳叔這人,一輩子不願意麻煩人,從來都是為別人著想。原來何姨去世的時候,陳叔特意叮囑毛毛,不讓他告訴我母親和兩個趙姨,怕她們年齡大了來參加葬禮會觸景生情傷了身體。母親的那些老朋友中,很多人都是這樣處處事事為別人著想,很少有自我為中心的人。
何姨比我母親大幾歲,去世的前幾年就一直為老年癡呆症所困,都是陳叔不離左右地照顧著。他們的獨生子毛毛為了方便照顧他們,在一棟樓裏買了兩個單元,樓上樓下住著。何姨生病期間,我每次回去都會陪母親去看何姨,感覺她的病情是一年比一年嚴重。
母親和何姨還有我的兩個趙姨都是在沈陽解放後不久參加工作的,兩個趙姨稍微晚點。何姨來自老解放區遼南地區,出身大戶人家,有文化,溫爾文雅,是她們當中的老大姐。何姨和我母親一樣,也是天生助人為樂,熱情好客的那種人。
母親與這些老同事之所以成為了一輩子的朋友,是因為她們在世界觀形成期受的是一樣的教育,有著一樣的價值觀,一樣的新舊社會體驗,更主要的是有著一樣的人品。而且這些他們都保持一生沒有變。
陳叔去世後的一天,母親在沈陽的《晚晴報》上看到一條新聞,表彰幾位老人去世後捐贈器官。母親在名單裏看到陳叔的名字,就打電話給毛毛核實,得到毛毛的證實,那確實是陳叔。他生前就簽署了器官捐贈遺囑,去世後把眼角膜捐了出去。
大趙姨自從五十年代末與母親分開之後,一直在一家國營企業做財務工作,一輩子都是一絲不苟,任勞任怨,因為總是知足,則從不跟單位討價還價,也不與同事斤斤計較。退休在家後還是像以前一樣,省吃儉用,嚴於律己,不占公家一點便宜。大趙姨的一個兒子在市法院工作,單位給配了工作用車,可趙姨從來不坐兒子的公車,還時常教育兒子要公私分明,不能占國家便宜。現在我們常說的是堅守底線,而那代人常說的是堅持原則。
其實我父親也是這樣的人,農民出身的他,雖然一天農活也沒幹過,卻遺傳了農民的樸實和死心眼。嚴打時期,父親新單位的一個同事來家裏找父親,想讓父親找他在高法的一個老同誌走後門,將他被抓起來的兒子給輕判點。父親雖然跟這個同事關係不錯,但一聽說這事,父親很驚訝地說:這種事怎麽可以走後門啊!你我都是黨員,怎麽能這麽沒原則呢。我知道父親那個老同誌是高法裏的一個庭長,我估計如果我父親真的去找他,沒準也會得到同樣的回話。這種原則性在很多人眼裏並不認為是一種覺悟,而是迂腐僵化的老古董。可我卻看到,那個時代的教育是怎樣影響了父母那代人的一生。
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一輩子的朋友也是人的一大福報。孔子講,德不孤,必有鄰。有一輩子朋友的人一定是不那麽自我的人。
小趙姨身材瘦小,可精力非常旺盛,與母親就像親姐妹一樣。我們家是三兄弟,小趙姨家是三姐妹,年齡也相仿。在糧食定量的時期,我們家經常出現糧食不夠的境況,而小趙姨總是接濟我們,說她們家三個姑娘吃的少,其實這隻是一個借口而已。
母親以前很少說自己年青時的事,說也是說和我父親有關的事。我母親年青時的事很多都是兩個趙姨告訴我的。有一次我跟小趙姨聊天,說起過去她總資助我們家糧票的事。小趙姨則說,那算什麽事啊,你媽媽以前對我的照顧才多呢。
原來小趙姨參加工作比我母親晚,她家在外地,年齡又小,剛到單位時人生地不熟,遇到問題都不知道找誰解決。母親看小趙姨晚上沒地睡,隻能在辦公桌上湊合,就去找領導解決小趙姨的宿舍和單人床。那時的領導還沒開始腐敗,大家的心思都在工作上,對生活上的事也不太在意,因此領導就忽視了小趙姨的困難。經母親要求後,領導很快就解決了小趙姨的宿舍和必要的生活用品。沈陽剛解放的時候,共產黨接受了很多無主的房產,母親工作的地方就是一個叫盛昌號的做搪瓷器皿的商業樓房,所以房子並不缺。這件事對母親來說是舉手之勞,所以早就忘了,可小趙姨卻一直記在心上。小趙姨和我講了很多母親的往事,言談之間對母親的感情溢於言表。小趙姨說,你母親可能幹了,我們的戶口關係,糧食關係什麽的都是你母親辦下來的。你母親說話辦事幹淨利索,風風火火,十八歲就一個人去農村創辦供銷社。逢年過節,你母親都要給我們這些家在外地的同誌帶好吃的,還經常請我們去你姥姥家吃飯。小趙姨講的這些我從來沒聽母親講過後,這引起我對母親年青時的生活產生極大的興趣,以至於後來與母親談話總是圍繞她年青時的事。
母親八十多了,可記憶力似乎並沒有衰退,她對年青時的事記得尤其清楚。母親說,生我的時候,她一點經驗都沒有,我父親出差不在家(我記憶裏父親是經常出差不在家),都快生了才往醫院走,是大趙姨陪她一起去的醫院。大趙姨那時還沒結婚,對生孩子的事也是毫無經驗。兩個人一邊走還一邊說笑,不知道隨時可能把我生在半路上。那年沈陽的冬天非常寒冷,大雪紛飛,母親在大趙姨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小河沿的婦嬰醫院走,一路上跟頭把式沒少摔。到了醫院都快半夜了,值班大夫給母親檢查後,嚇了一跳,說你走這麽遠的路也不怕把孩子生在半路上,太危險了!所幸,我不是個性急的人,第二天早晨我才呱呱墜地。
沈陽剛解放的時候還是供給製,革命隊伍裏的人生活簡單,思想也簡單,共產主義的氛圍濃厚,製度塑造的人性也與現在完全不同。大家都把單位當作自己的大家庭,相親相愛,尤其很多沒有結婚的年青人。母親在單位的人緣很好,與大家相處的和睦融洽,我想這和母親熱情好客的個性有關,也和當時單位的同誌們都很簡單純樸有關。簡單的人在一起總是很容易相處的。
母親告訴我,何姨這個人非常好,大度,聰慧,與人為善。我與毛毛同年而生,曾在一個托兒所呆過。母親說,我那時經常欺負毛毛,總是爬到他身上把他當馬騎,還時常把毛毛弄哭,每次見到我這樣,母親就氣的把我一把拉開並嗬斥我,而何姨卻總是攔著母親說,小孩子你管他幹嘛。平時何姨要是給毛毛買什麽好吃的,一定會給我帶上一份。母親還說,困難時期,何姨沒少幫我們家,工業券,布票,糧票都沒少給。
母親和這些老同誌在一起工作的時間不過十幾年,可他們卻成了一輩子的朋友,平時總是相互惦記,經常來往,親如姐妹。與母親在一個單位工作到退休的張姨,就如同我的親姨一樣,活著的時候幾乎天天來我們家,不管我們家有什麽事,隻要需要幫忙她一定到。父親的幾個老朋友也是一樣地親如家人,許大爺家在海城,在盤錦五七幹校期間,每次回家都要在沈陽轉車,因為火車發車時刻的原因,每次到沈陽轉車都要在在我家住一晚,母親總是拿出家裏平時舍不得吃的好東西來招待許大爺,如果實在沒有什麽好吃的,母親就拿錢讓我去飯店買倆菜,打點酒。
如今母親已經老了,和母親同輩的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母親成了我的表兄弟姐妹和親如兄弟姐妹的老鄰居們唯一可盡孝的老人。我的幾個表妹成了我們家的保姆,一有空就來收拾衛生。母親自己能做飯,不願意吃別人做的飯。所以做飯這事別人想幫也幫不上。鄰居二姐隻要在沈陽就一定來看母親,每年都給母親買一件貼心小棉襖。鄰居吳姨的女兒,成了母親的幹女兒,我們的家妹,每次回國,不管呆幾天,必定來看望母親。在國外的那些小鄰居們,父母朋友的孩子們,每次回國都來看望母親,買這買那。每次見麵母親都是老一套磕:我都這麽大歲數了,啥都不缺啊,你們可千萬別再買東西了。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小時候吃苦受累的母親到了晚年變得生活安逸,對自己當下的生活是非常知足。其實對待生死,母親也早已看開,不止一次告訴我,如果她到了彌留之際,不讓我們做無謂的搶救。母親常說,我這一輩子已經知足了,活得也足夠長了。我走了,你們也不要悲傷,我也沒什麽遺憾的。
陳丹青講過一個故事,說他有一次委托自己一個八零後的學生幫他尋找母親在北京的一個老朋友。學生花了不少時間,跑了很多地方,最後沒找到。陳丹青感覺很過意不去,就向這個女學生表示感謝。沒想到這個女學生卻說:感謝什麽啊,我很高興做這件事,我也很好奇,你母親都八十多歲了還惦記年青時的老朋友,這種感情讓我難以想象。我們現在好像都沒有什麽朋友。言談之間似對那種一輩子的友情很是向往,也很想探究到底什麽樣的人會成為一輩子的朋友。
父母那一代和我們這一代都有一輩子的朋友,不知道兒子這一代孩子是否能擁有一輩子的朋友。也許有,都在微信朋友圈裏吧。
網上曾有個段子,說一輩子的朋友必須具備所列條件中的兩個:1、睡過同一張床;2、相識至少3~5年;3、穿過對方的衣服;4、吵過嘴 幹過仗 但依然很鐵兒;5、一起哭過笑過;6、家裏人都知道TA的名字;7、彼此羨慕對方;8、都喜歡拿對方開玩笑;9、難受傷心的時候第一個想和對方傾訴。
可我覺得這還遠遠不夠。兩個人要成為一輩子的朋友,除了共同的價值觀外,最重要的是人品要在一個水平上。和一個人品不靠譜的人相處要比和一個觀點不同的人相處更難。
前些年看過一個電視劇---《五湖四海》,是根據演員傅彪和此劇導演兩人父親的真實經曆改編的。講的是一個留學歸國的國民黨軍醫和一個解放軍連長,這兩個不同經曆,不同出身,不同信仰,不同教育背景的人,而且一個曾是另一個的俘虜,卻成了一輩子的朋友的故事。我想,雖然他們有那麽多的不同,但卻有一個最重要的共同之處,那就是正直,坦誠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