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裏的上海人
那老兄當然不是上海人,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白人。我首先強調一點,我最討厭地域歧視,我的朋友有上海人,我也有非常近的親戚是上海人。當然,哪裏都有不逗人喜歡的人,以地區來劃分沒有任何意思。
我有一個朋友走南闖北,常年在外麵做生意,告訴我他所遇到的上海人和東北人的不同。上海人在談合同的時候非常認真,一字一句,一分一角,他們是準備認真執行的;東北人就有些不一樣,首先那是要喝酒的,在酒桌上說:我一看你就感覺到特別合緣,合同不就是那麽一回事嗎,咱們哥倆什麽事都好說,來,來,咱們首先喝一個哥倆好。
如果在執行中你發現上海人有小動作,你跟他說,他會非常驚訝(鬼知道真假)地說:還有這樣的事,我去查一查。以後就不會再有。 如果是東北人,他就會說:咱們就像哥倆,兄弟之間的事情哪裏能夠那麽清楚的呢。兄弟我今天請客,地方你定,就算我跟你陪罪,你不高興兄弟我就一定有過錯。但是,這種事情弄不好還會發生。
你最好不要向上海人借錢,那多半會大家都不愉快;東北人如果真的處好了,隻要他有,沒有問題。如果曾經有過不錯的合作,上海人見麵還是差不多;東北人就會非常熱情。
我之所以把那個老兄稱為上海人,是因為他非常顧家,院子裏幹幹淨淨,而且花了不少心思。有一回感恩節,我看到他還在幹活,於是就誇獎他了幾句,他告訴我是沒有辦法。因為他不得不要租一件工具,而且一天幹不完,在美國生活過的人都知道,租工具並不便宜。但因為那個商店放四天假,所以他用一天的錢租了五天。
所以說我說他是上海人,小算盤打的十分精明。我以為這是他放棄了像我們這種人節假日吃喝玩樂的時間而得到的便宜,是應該的。也許下麵我要提及另一些事情,那就與上海人無關。
我們住的這個小區是封閉的,白天有保安,而且是不用自己割草的,有不小的綠地,還有遊泳池和網球場,環境相當不錯。當然這是要付出,住戶得交不少的錢,比中國要高得多。這些錢的使用由board來決定,有三個人,每年由住戶選出來,一戶一票。美國城市的居民一般都有一個HOA,差不多的東西,鄉村就不一定有了。
Board有很大的權力。比如說,我們小區一直管得很嚴,任何房子外麵的改變都要經過它,植物不能爬到籬笆的外麵,外形損壞嚴重的車必須去修理,必須年檢,等等等。它能夠支配的錢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如果它換了人,那麽打理我們小區的服務公司一般都是要換的,原因不言自明。
美國人對自己的小區一般都是相當重視的,的確對住戶關係不小。我先說好的例子,有一個美國人死了以後把一筆不小遺產留給了小區,估計小區大家的關係非常好,對她有很多幫助。於是小區就用不著向住戶收錢了,小區的房價也因此而上漲。再說壞的,佛羅裏達有一個小區,board被少數人把持(裏麵都是老人),然後提高維護費,中飽私囊,直到有一個住戶的孫子畢業以後到DA辦公室工作,收集證據,然後把board的人送進了監獄。
美國住戶和HOA的關係是一個比較麻煩的事,很多時候大家都不開心,鬧上法庭的事情經常可以在新聞中看到。這也沒有什麽可以奇怪的,有人就必然有矛盾和衝突,人與人是不一樣的,你不可能讓每一個人滿意。
從小看到大,美國的小區住戶和HOA的關係,與美國人和政府的關係極為類似,不能沒有,但很多時候讓人討厭。而且它們的運作方式從原理上說是差不多的,隻是後者要複雜得多。我盡量隻說我所知道的情況,不涉及所謂好壞,因為所謂的好壞是依賴於個人,而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
我當時決定買這裏的房子有幾個原因:我很懶,不願意在德州的大太陽下割草;封閉而且有警衛,十分安全,美國有那種治安地圖,這裏是全部綠色;雖然這個小區離高檔差得很遠,但是因為是老房子,各個地方空間都大,車道寬視線好,綠地多。現在的新小區,除了那種非常高檔的,都無法與之相比,中國就更不用說了。
我搬進來第一個認識的就是上海人,他非常熱心快腸地向我介紹這個小區的種種好處,安靜,安全,幹淨,他已經在這裏住了十幾年了。但是,我完全沒有料到最後他告訴我哪一家讓人討厭,這就讓我有些驚訝。如果那一家總是有不三不四的人進進出出,你說我非常感謝,但是,那卻是盡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真是大嘴巴哪個國家都不少。
我隻是剛剛搬進來由於新鮮出席過一次居民大會,這裏用出席一點都不過分,因為這是小區最高決策機構,一般每年一到兩次。那一次三個議題,去年預算執行情況,明年預算,選舉board。還有一大堆文件,錢是怎麽用的,準備怎麽用,每一項清清楚楚,讓我感到高興的是,我們小區存錢不少。
競選board的人都有一個簡介,但我一個不認識,於是我就問了上海人,他說哪一個好,我就選了那一個。總旳說來,我對上海人印象不錯,他非常關心小區的事,知道的多,他想更嚴格地管理。我想小區如果和他的家裏一個模樣,我覺得很好。
這一次非常平和,有人提問,board的人回答,說說笑笑。但是,上海人告訴我,並不總是這樣,有時候會非常激烈,但是最後,選票說了算,如果預算通不過,就得重新來。從那以後,我就沒有再參加過,上海人拿一個東西,我簽字,他就全權代表了我。
Board的成員是沒有薪水的,我不怎麽感興趣,我以為大多數人都和我一樣,但是我錯了,很多人想幹。是因為權力,利益,還是公益心,我當然不知道,不過我這人一般看事情比較灰色,所以認為這是很難區分的,很多時候是混雜在一起。
上海人就非常想進入board,但是有一個障礙,因為他的太太已經在board裏麵,有些人就覺得不妥。但他繼續努力,終於如願,這樣他就獲得board的多數,於是他想要的改革就開始了。但是,很快就引起了反彈。
我所知道的有幾件事,他把違章停的車拖了,其中包括停車的方向不對;有些人院子裏麵的樹(有一部分長到了外麵)他給通知要人修剪;不允許在房子外麵有任何雜物,等等,於是就有人反感,說他像納粹,最後的總爆發是在水災以後。
這次水災,我們小區無人幸免,過後要扔的東西就像小山一樣堆在門口。這個時候小區就弄了兩個大卡車拖的車廂(在美國生活過的人就知道是什麽)裝垃圾,但是,上海人不允許住戶往裏麵扔東西,因為這僅僅隻對小區的公共垃圾。上海人的邏輯非常簡單,住戶的垃圾有城市負責,每個人是交了錢的,這個垃圾車廂是小區付錢的,所以為小區省錢就住戶不應該用。
但是,一般垃圾車根本不接受大一點的東西,而這個城市水災非常嚴重,所以等人處理這些大垃圾得很長的時間,恐怕得一,兩個月。但是,這些垃圾不光光是美觀的問題,而有蚊蟲,另外的什麽蟲,還有老鼠,這就是一個公共衛生的問題。自然大家都急,於是就看見上海人總在為這個事情與人爭吵。
我非常幸運,因為有一個鄰居,她工作的公司來了一個大卡車幫她拖垃圾。這次水災,美國的雇主基本上對雇員都提供了幫助,大公司肯定是有,除了錢以外,還有人力物力。她公司的頭頭問受災雇員需要什麽,大家都是垃圾沒有辦法處理,於是公司就派了車和人,這個鄰居是一個中層管理人員,來的幾個勞動力都是她手下的年輕人誌願者,於是就把我的垃圾順帶拉走了,那個時候大家都相互幫助,這事不算什麽。
雖然我沒有這個問題,但我覺得上海人有點毛病,俗話就是太把村長當幹部。你不過是大家選出來為住戶服務的,那個錢是大家交的錢,現在這個時候,大家並不在乎那一點錢了,你應該順從民意。還有人就說,上海人不讓人家扔,自己卻扔自己家的東西,我不知道真假,沒有看到,但我覺得他不至於如此。
讀過曆史的人都知道,革命可以說都是流言引起的(所以輿論很重要)。背後當然有很其它原因,現實的政權已經失去了人們的信任,流言滿天飛而人心惶惶,俄國革命,辛亥革命都是這樣。當然,我們這裏並不會革命,我說的是流言的力量不可低估,心變而引起民變。
於是上海人一天早上起來一看,就發現他的車道,門口放滿了冰箱和家具,當然不是禮物,而是垃圾,美國人可不是吃素的。於是我們小區轟轟烈烈的救災運動中就多了一個議題,很多人要罷免上海人。
這裏我就又不都不說一點曆史了,美國南北戰爭的時候,紐約曾經因為征兵和政府的腐敗而產生了大規模的暴亂,不都不把軍隊開進去鎮壓;二戰的時候,數個城市因為種族騷亂而不得不宣布實行宵禁;越南戰爭就更不用說了,整個美國都在抗議,到處都是種族騷亂。
在許多中國人看來,美國就是一個亂,新聞裏一天到晚都是殺人放火,政客的醜聞和爭鬥。但是,從南北戰爭以後,美國就沒有過內戰,甚至嚴重的政治危機都沒有,尼克鬆算是最嚴重的一次,但他辭職了。我記得曾經有人看到過一個1909的一分硬幣還在使用,不由的感歎,除了那些王國以外,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錢能使用得那麽久。中國換了幾個朝代?有誰見過清朝的錢是什麽樣子?原因是什麽,大家自己去說。
我知道有人聽了這些話很不受用,他們喜歡革命和造反,還在不停地歌頌內戰。我可極為害怕這些東西,內戰會摧毀掉多少社會財富,普通人會經受多少苦難,甚至死亡,我可是極為怕死的。算了,為了不讓那些人厭煩,我還是回頭來說上海人吧。
上海人完全沒有想到,大受打擊而非常失落,看來他實際上非常幼稚。跟我說:他們怎麽能這樣,我總是在一分未得的忙忙碌碌,不過就是想讓這個地方好一些,我再也不幹了。於是我就再也看不到他到處張羅的身影了,但是,連一些常規事情他也不管了,大門壞了很長時間沒有人管,原來第二天就會來人修理,這不過是一個電話的事情。
我這人從來是不把村長當幹部的,就開始有些反感上海人了。受了委屈不能工作就不幹了,這麽多人還指望著你了,你這不是更加受人於把柄嗎,心眼是不是太小了。你不幹就拉倒,事情不能沒有人幹,於是我也在要求罷免他的名單上簽了字。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拿著這個名單來找我,問是不是我簽的字,這是我到美國以來最尷尬的時刻。我本來英語就不好,這時候就更加結結巴巴了,隻好說,你不是說你不幹了嗎?他看來有些憤怒,說:我不幹也不能等兩個月嗎,反正我不參加競選了。說完就走了。
結果這一次競選就特別熱鬧,幾撥人敲門來拉選票,那天還專門來了大客車拉人去開會,這都是原來沒有過的事情。那天我有事沒有去,但結果我是知道的,那幾個最激烈反對上海人的住戶並沒有當選,而是幾個不怎麽出聲的人,不知上海人知道以後心裏會不會好受一些。
反正我肯定是把上海人徹底得罪了,因為他不怎麽願意跟我講話了,不過也基本上看不到他了。不過我並不後悔,我覺得人應該把公事和私事分開,我覺得你不適合於做board,並不是說我們就不能做朋友了,但他並不這樣認為,我也沒有辦法。
現在我真的覺得上海人還是做了很多事情的,逢年過節,他總是忙前忙後裝燈放花,把小區弄得節日氣氛不錯,現在就沒有人幹了。但是,我覺得他那種做法終歸不能持久,沒有這一次水災也會有其它的事情。我已經太老於世故了,他其實很有些naïve,政治不是他能夠幹的,雖然這不過是小小的政治,但政治這個東西是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