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代神射手想到趙紫陽

節選《碎玉編》

 

百步

看著遠處的目標應聲中的，是會讓人感覺非常的愉快的。這與貼身搏鬥完全是兩種不同的藝術。沒有絞在一起的撕打，沒有揮汗如雨，這裏甚至不需要太多的力量，和反複的較量。射箭，是一種控製的過程。需要心平氣和。冷靜的觀察遠處的目標，搭箭，彎弓，瞄準，射殺，然後就是平靜的看著目標中箭倒下。對於一名神射手而言，死亡是不存在懸念的。

《左傳·成公十六年》：癸巳，呂錡夢射月，中之，退入於泥。占之，曰：“姬姓，日也。異姓，月也，必楚王也。射而中之，退入於泥，亦必死矣。”及戰，射共王，中目。王召養由基，與之兩矢，使射呂錡，中項，伏弢。以一矢複命。

晉楚大戰前，晉國的神箭手呂錡夢見自己在射月亮。他在夢中射中了月亮，卻陷到了泥裏。醒後占卜，得到的解釋是：他將在即將來到的戰鬥中射中楚王命留清史，而他自己也將死於這次戰役。後來果然如此。在戰場上呂錡一箭射中楚王的眼睛。楚王召來了養由基，交給兩支刻著自己名字的箭。養由基隻用了一支就射死了呂錡。然後把另一支交還給楚王。春秋時貴族的箭上都刻著自己的名字。

養由基是春秋戰國時代中國的第一神射手。《戰國策》中說：“楚有養由基者，善射，去柳葉者百步而射之，百發百中。”“百步穿楊”和“百發百中”就是有他而來的。

 

神射手

養由基的故事隻是單純的關於射箭的故事，然而《列子·湯問》中記載的上古時的一位神箭手紀昌的故事則要複雜的多。

紀昌向飛衛學箭，飛衛讓他先練不眨眼睛。於是，紀昌回家就不幹活了，天天盯著新婚的妻子，也顧不上欣賞美貌妻子的美貌，而是盯著妻子織布時織布機上飛快運動的梭子。後來練的角膜反射出現問題了，他妻子用手指，火柴棍，甚至錐子為他檢查，紀昌的眼睛一眨不眨，對這些外界刺激都沒有反應了。飛衛知道後就說：行了。接下來練把小東西看大。古代人做事不太講科學，喜歡用一些想象的非常奇怪的方式蠻幹苦練。

紀昌回去就用犛牛尾巴上的毫毛係上一隻虱子掛起來盯著看。這一次紀昌的精神練出現異常了，他感覺虱子在變得越來越大。三年後竟然變得有車輪那麽大。這時紀昌舉手發箭，射完之後就摸索著上前去看。因為這時的紀昌已經不能完整的看這個世界了。隻要專注一看，所有的東西立刻放大，湧到他的眼前，變成了一個局部。所以，他隻能理解世界的細節。而結果是，這時他已經非常熟悉他新婚的妻子的身體的每一個細小的局部，但是妻子的模樣卻漸漸的越來越模糊了。紀昌這樣就明白了，美貌其實並不存在。至少對於一名真正的射手來說，是沒有意義的。這個世界沒有什麽美不美的，都是靶子而已。這時他已經摸索到了那根犛牛尾巴上的細毛，這根細毛此時也變得像一棵大樹一樣粗，紀昌再接著摸索樹幹，當他摸索到毛的末端時，驚奇的發現：虱子被射飛了，係虱子的那個小小的結還留在那裏，像一付空絞刑架。於是，紀昌欣喜若狂踉踉蹌蹌的拿著這根毛跑去找老師。老師看過之後，高興地說：徒弟你成功了！現在你已經是天下第一神射手啦！紀昌聽罷卻感到一陣困惑。

本來他跑來是要對老師說：師傅，現在可以教我射箭了吧？可是，這自己什麽都還沒有學呢，怎麽就成了天下第一神箭手了？紀昌怎麽也想不明白，他想眨眨眼，把這件事想清楚，可發現他已經沒法眨眼睛了。他使勁的眨，可眼皮仍然紋絲不動，大大的睜著。看來不僅角膜反射消失了，連眼皮的自主控製也沒有了。於是，他疑惑的看向老師飛衛。這是飛衛的臉突然變大向著他飛來。一下子飛到他的眼前。老師的眉心停在紀昌的眼前，變成了一副觸目驚心的靶子。不射怎成！於是，紀昌殺心頓起。他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要射殺他的老師飛衛。

殺死鏡子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是一部關於夢境的電影。紀昌緩緩拉開弓，對準飛衛一箭射去，卻發現對麵飛衛也剛剛向他射出一箭，仿佛是在鏡子裏的兩人，兩支箭在空中慢慢穿行，相向飛來，漸漸接近，紀昌想眨眨眼看個究竟，但仍然眨不動，這時兩支箭頭撞擊在一起，這才發出噹的一聲巨響，然後兩支箭連在一起掉落到地上。紀昌想眨眼看看這到底是不是真的，眼皮卻還是眨不動。他感覺如果不能眨眼就很難區分夢境和現實。於是，他隻好改為搖頭，然後冷靜地抽出第二支箭，開弓沒有回頭箭，但這時鏡子裏的飛衛也同樣搖搖頭，然後以同樣的動作、速度抽出一支同樣的箭，搭在弓上，兩人同時拉開滿弓，對著鏡子中的自己一箭射了出去。就這樣一箭一箭，兩人鼓鼓的箭袋在同步的慢慢癟下去。

最後，當紀昌抽出最後一支箭時看著鏡子卻停止了動作。他看見鏡子裏飛衛站在遠處，手裏是空的。飛衛沒有箭了。

紀昌的這些箭是在學箭的第一天飛衛給他的。他隻用了一支去射那隻虱子。可是，他新婚的妻子知道他要做一名天下第一神射手後，就去為他去定製了一隻精美的利箭，箭杆上刻著一隻朱砂的紅心，和紀昌。古時寫字和今天的方向相反，今天篆刻時一定要小心。紀昌今天讀就是昌紀了。鏡子裏百步之外的飛衛拿著那張弓，垂下了另一隻手。於是，紀昌冷靜的把箭搭在弓上，拉弦，放箭，飛衛仍然站在那裏沒有動，弓弦一響，如半空霹靂驚雷。紀昌一抖，差點眨了一下眼睛。他又使勁去眨眨眼，但眼皮又紋絲不動了。紀昌看著那支箭刺破空氣，如破竹裂錦，飛向飛衛的眉心。飛衛的眉心開闊。但就在飛箭要刺穿飛衛眉心的瞬間，飛衛已抬手用手中的一根荊棘的刺輕輕一戳，就把那支箭戳落在地。

兩個奇怪的男人

接下來這個故事的結尾更讓人難以理解。這時，兩個人都停了下來。片刻後，兩個人又突然同時扔下了手中的弓，迎麵跑了過來。各自奔跑了50米之後，在中點兩個男人擁抱在一起，放聲痛哭。在哭泣中，紀昌像朝鮮的民眾擁抱著金正恩一樣，雙膝一軟跪了下來，認飛衛為父親。從此以父子相稱，並咬破自己的手臂，發誓永不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

“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塗，請為父子。尅臂以誓，不得告術於人。”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們或許可以猜測，飛衛讓紀昌明白了，箭道的最高境界不是弋射，而是不射。或者，紀昌知道了自己是永遠無法傷害到他的老師的，老師用多留給他的一支箭讓他醒悟，拯救了他。那這故事也太扯淡了。可這“不得告術於人”的“術”到底是什麽術呢？

不過,這些並不是我們關心的。這裏最耐人尋味的是這個故事的敘述模式。我們重新整理一下。紀昌的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學生向老師學習殺人的技藝。學成之後便想殺掉老師，但沒能得手。因為，老師最後留了一招。然後，學生翻然悔悟，徹底拜服了。這時，師徒關係轉變成了父子關係。學生甘心變成了老師的兒子，老師變成了學生的爸爸。在這種父子關係中，兒子徹底馴服了，老子占有了兒子的一切，但兒子得到了老子全部的真傳。重要的是老子安全了，也滿意了。

殺嬰與殺父

紀昌的故事反映出中國文化中的一種對師徒關係的不安。對於徒弟的恐懼是一種古老的嬰兒恐懼的變形。

在遠古隨著人類文化意識的出現，也同時形成了一些原始的恐懼。這些人們內心深處模糊的恐懼，於是進入遠古的神話故事，在其中顯現並流傳下來，對於日後各民族的民族性格與精神、民族的文化構建與發展都產生深遠的影響。

其中嬰兒恐懼是人類的一種重要的原始恐懼。所以，殺嬰的故事廣泛存在於各民族遠古的神話中。

而從中東到歐洲智人遷徙的一線上形成了這樣一種敘事模式：國王得到神諭，他新生的兒子將在未來殺死他，並取得他的權力。於是國王就下令處死這個嬰兒。但這個嬰兒總是會因為各種神奇的偶遇活下來。結果最終變得比老國王更強大，更有力，更聰明，也更善良。最後殺死了國王。在這個敘事模式中混合著一些非常古老的人類意識：殺嬰，在國家產生後對於最高權力的迷戀、不安和恐懼，人類對於偶然的奇妙幻想，以及對於命運不可抗拒的悲劇意識。而在這些之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而獨特的東西：殺父情結。殺父情結，對於整個西方文化的影響是極為深刻的。古希臘神話俄狄浦斯故事中的殺父娶母實為整個西方文化的精神源頭與內在源動力。而這一情結在中國文化中是缺失的。這便構成了中西文化的一個本質性的區別。

在中國文化中將對於嬰兒的恐懼隨後轉化為對於兒子的馴化和對社會人倫關係的構建與維護。這一過程中國人完成的非常成功。盡管曆代皇室中，父子關係、母子關係以及整個的家庭關係都是非常病態畸形的，為了爭奪權力他們相互殘殺毫無感情，但在整個社會中，父子關係卻成為一種最牢固與安全的關係。中國有大義滅親之說，但它最早出現於春秋時，是老子殺死兒子。那是宣示老子對於成年的兒子仍然擁有生命權的一課。

中國式兒子

我們前麵討論過，人是人類馴化最成功的動物。而奴隸是人類早期馴化過程中失敗的例子。後來奴隸從各地逐漸都消失了。而中國社會中的兒子，卻是人類馴化史中最成功的範例，賞心悅目之傑作。今天兒子仍然生機勃勃遍布神州大地，並正在向整個世界擴散。馴化兒子的過程中悲劇意識必然會消失，取之以喜慶。中國的兒子是喜慶的。有了中國式的兒子之後，就不再有悲劇了。而是有了養老送終的保障。有了兒子的結果也是有了對於命運的決定權。所以，兒子的文化是一種皆大歡喜的文化，一種大團圓的必然結局。

但是接下來帶來的一個問題就是，任何不屬於自己的兒子的人都是不可靠的。這樣對於嬰兒的恐懼就轉化為對於學生和年輕人的恐懼與不信任。結果就是要樹立老人與老師權威，相信他們必然要比年輕人和學生高明，要留一手。所以，當年韓愈寫下《師說》，弟子不必不如師，實在是對於中國文化理解的淺薄。這種理解上的淺薄又導致他寫下了一個更可笑的錯誤論斷：世上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是對於中國文化最大的誤解。因為中國文化沒有殺父情結，缺乏一種源頭的反叛與創新，都是在既有體係內的發展。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千裏馬是一目了然的，並不存在因創新超越而一時難以被世人理解的情況。千裏馬被冷落拒絕的真正原因是，千裏馬的一目了然，才使得人們排斥、壓製，拒絕承認其為千裏馬。因為，那些千裏馬往往不願意做一般的馬甚至劣馬的兒子。

最失敗

那麽同樣的，當年趙紫陽在最高的權力鬥爭失敗之際，來到廣場對那裏的年輕學生說出：我老了，無所謂。你們還年輕，來日方長。這必然會被載入史冊。因為，在此之前政治鬥爭的失敗者們在最後說出的都是李斯式的感悟。而這一次趙紫陽是來到學生中間對他們說：我老了，無所謂。你們還年輕，來日方長。可是，這也就使他成為了一個徹底的、真正的失敗者。因為，真正的失敗者不是失敗於自身的失敗之中，而是失敗於對於未來的寄托之上的。

 

立

2018，5月中。